听闻村庄还有幸存者时,朱烨是有些好奇的。
看从他们藏身的地窝棚中钻出来,朱烨心中的好奇更甚。
这种伪装技巧,可不像是一般农夫能够布置出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是本地人吗?”
男人眼眸低垂,脑袋里翻滚着各种念头,他儿子则抱着他的大腿,将小小的身子藏在他后面,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串蚂蚱。
朱烨见这父子都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还以为是众多护卫导致的应激反应。
便挥手让亲卫侍从们各自散去。
费扬古泰立马开口劝诫道:“兵主不可大意,狮子搏兔尚需全力,这人来路不明,万不可留一丝可乘之机。”
他这是想到了他五哥的遭遇,五哥就是被皇太极以商议正蓝旗旗务为由。
骗去帐外细聊,结果却被帐外的伏兵所杀。
正是这突发事件,失了旗主的正蓝旗内发生了大乱,皇太极才能趁乱控制整个旗官队伍,打的他们兄弟措手不及。
朱烨点头表示知道,但也没听他的召回亲兵。
对面这人拖家带口的,身上又破布烂衫,怎么都不像藏有凶器的模样,再说他朱烨又不是纸糊的,随便来个人就能擒住他。
看那孩子手里还拿着蚂蚱串,想必两人粮食必定不富足。
便伸手从袖子中一摸,手上便出现个法棍模样的长条面包,外皮烤的金黄酥脆泛着油光。
朱烨将其递给那男人道:“呶,给你儿子吃吧。”
男人看着那领头那人手里的烤饼,只觉嘴里津液狂喷,狠狠的咽了几口,又见儿子也是嘴馋的模样,终究是接了下来,转手递给儿子。
主要是眼前这群人的打扮太过奇特,让男人实在琢磨不透这些人的来历。
本来他在窝棚里面,听这些人说着一口汉话,他才拉着儿子便钻了出来。
还以为终于盼来了天兵,没成想出来一看倒是群和尚兵。
一个个剃了短发不说,身上也不是明军常用的红底间杂各色的甲胄号衣,这武备倒是齐整,可是不是自己人,他属实不好乱认。
还没等他开口试探,最先赶来的竟然是蛮子模样的骑兵,各个剃头留辫的。
看起来倒是和书上讲的蒙古人一样,嘴里虽然说的也是汉话,可听口音分明不是南方的。
这些人的首领倒是个汉人模样,看样子也能压制这些蛮兵,可看他发茬也不像是个蓄发的。
这人还给他水袋,是以为自己缺食少水,笼络人心吗?
朱烨看那人的儿子大口吃着面包,咽的都快喘不上气了,这人还呆愣愣的看着他没个反应,水也不接,不知道想些什么。
只得又开口提醒他:
“让你儿子喝口水吧,别把人咽坏了。”
男人一听儿子,脑子里的纠结立即就散了,连忙接过水袋,一边喂给他儿子喝水,一边轻拍后背给他顺气。
见他们依旧不敢说话,朱烨只得解释道:“你别怕,我们都是明人,倭寇已经被打跑了。”
“你们是和尚兵吗?怎么各个剃头,不穿明甲?”
男人声音有些粗粝,照顾着他儿子,头也不抬。
“大胆刁民,老实回话就是,何来那么多问题!”费扬古泰脾气直率,这人原先不说话就让他焦躁,如今又东问西问,更是让他不喜。
破家的贱民而已,如何敢质疑他认下的兵主?
劝开费扬古泰,让他去埋锅造饭,朱烨才转而回答这人的问题。
“我们是海商投了朝廷,所以也算是明军;另外海上风高浪大,水源稀缺留长发如果不勤加养护,滋生虫疮不说,也更易得病,所以剪短发只为图个健康,并不是和尚兵。”
“至于甲胄,非正规卫所兵,便无制式甲。”
“对了,我叫朱烨,字明之,勉强算个将军,我说了来历,你呢?”
看得出男人内心应该是激动的,眼眶都红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话,但都发不出声来。
等他稳定好情绪,一个颇为传奇的故事就这么娓娓道来。
男人名叫刁颍,原本是松江府金山卫青村中前所下的百户,因识文断字颇好绘图,而被南京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回乡探亲时发掘。
刁颖年轻不知深浅,自以为得了大机缘便靠了上去。
当时南京朝廷上下疯传一条不知源自何处的小道消息,言必说撮尔日本小国又将图谋不轨,有再攻朝鲜之意。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又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刁颖其实就是被选中,作为提前预备的棋子。
那员外郎只说让他借商船登上济州后绘制当地地图,等待接头之人加以联络传递。
他听闻是如此利国之举,又被那员外郎许下的高官厚禄所蛊惑,愣头青一般弃了原本的世袭百户之职,胸怀激烈的踏上了征程。
犹记得当时是万历三十九年。
哪知他耗费数年时间,以各种身份浪迹全岛,地图画了一张又一张,各地风俗人口,关隘驻兵等等也记载颇细。
可他等待的接头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在港口留下的标志也从未被人回应。
刁颖就这样从青年变为成年,又从成年变为中年,岛上的村庄逐渐破败,朝鲜的驻兵也日渐凋零,就像他原本的理想抱负和报国热忱一样。
当他彻底醒悟的时候,已是人到中年。
泯然众人的他也在岛上娶妻生子,妻子是个温柔的朝鲜姑娘,虽没什么文化,但天真烂漫,他漂泊的心也终于为她停了下来,他们开始构筑小家。
再后来就是儿子出生和妻子因病离去,他抱着儿子坐在妻子的坟前,久久沉默不语。
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实在难料,以至于让他都有些麻木。
再之后,倭寇到底还是来了,比之他等待的联络人还要早,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络人,他只是别人随手布下的闲子,但谁又知道呢。
对于这济州岛的地势地形他熟悉异常,所以带着儿子躲避起倭寇来也算有惊无险。
“所以,倭寇真的又要大举进攻朝鲜了吗?我,我做的不是无用功对吗?”
朱烨看着眼前的中年汉子,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
费扬古泰也在旁听了许多,实在不忍这样的汉子遭受蒙蔽,“那什么倭寇自己家都收拾不干净,哪还有精力攻击他国?朝鲜国只被那皇太极连年征伐而已。”
见话题已被说破,朱烨也只得开口道:
“现在有明人颜思齐割据日本三岛最西的九州大岛,日本国自顾不暇,确实再没精力北出国门,攻伐朝鲜了。”
刁颖双目无神,面上情绪不见波动,朱烨也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一时间也是百味杂陈。
“如此奸官误人,气煞我也。”
费扬古泰最是看看不惯这种奸诈之人,因为这总让他想起皇太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可恶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