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过画舫朱楼,水上水下灯火相映,男声女声琴瑟相调。
果真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原本朱烨是打算见识一下大明勾栏里的所谓顶级夜场的,只是可惜事急不由人。
同这群士子相处,本就人生同时不同路,何须晏晏强相逢。
朱烨拉回马头,背向那些秦淮河上的浮生繁华,遁入稍显昏暗的街巷之中。
这街巷虽繁华不再,却也烟火味足,当得细细品味。
柳如是看着座下的莺莺燕燕,稍微斟酌后开口道:
“如今我已求得新的东家,粗略的谈过以后大家的生活安排。你们都是读过书的,文学诗画也不弱于寻常学子,东家的意思是以后根据学问的高低,你们可以做师范教幼儿启蒙或者小子学文习德。”
“好处是不再需要以色娱人,以后也能白日风光出嫁,坏处是薪酬俸禄不会太高,但料想寻常生活应是足够。”
“你们意下如何?”
她话音还未落,翠翘最是活跃,已经高高举着小手,很是急切的模样。
柳如是见旁人都低着头权衡,便只得点了她的名,只听她说:“我们也能做先生吗?不会被打出学堂吧。”
这年代女子做塾师的一般都是教授家族内的子弟,公开授课的还闻所未闻,所以有这个担心倒是合情合理。
“他既然说可以,那自然是可以。”
“那薪酬多少?我想吃糖果、大米饭可以吗?”
柳如是眉头一皱,“这些细致的不曾谈过,左右不能差过寻常塾师,想来应是可以吃得?”
这时,那个原先开口劝诫众人的女子也开口问道:“姐姐以何身份去投那东家的?”
翠翘闻言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快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东家没有娶亲,所以姐姐算是独妾哩。而且高堂皆无,后宅里面姐姐独大!”
那女子点着头,眼睛更亮了几分,“那我同意”。
人的想法千奇百怪,有同意的,自然就有不愿的。
“姐姐自是有好去处了,可我身无长技,文只粗通,诗灵不明,却不想只是做个教书匠,潦草一生。”稍微停顿一下,打量四周,果见同她见识过寇家繁华的那些人都将眼神盯在她的身上,顿觉底气又足了几分,继续说道:
“我去那寇家游玩,寇家管家许我们参观花魁选角儿,那些寇家的花魁远不如姐姐绝色,何不索性投了寇家,争一争那花魁头名,以后也好寻个一二品的大员投身,却不比...”
柳如是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起来,她不笑时眉目清冷,冷艳中透着英气,眼神水波潋滟却内里温度极低,像极了冰河中的千年玄冰,在烛光下幽幽寂寂,仿佛能刺穿人心。
嘴角轻抿,仿佛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可细细看去时又不见笑意,这种脑与眼的相互矛盾,让人本能的害怕。
也让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敢说下去。
“嘴上说的是姐姐,实际上是你自己心里想着攀龙附凤吧,只去了一趟,就寇家长寇家短的,怕不是看上了寇家的甚么管家,想做个妈妈吧?”
柳如是还没开口,可忠实的小狗腿子翠翘也牙尖嘴利,当即便夹枪带棒。
那人不敢直视柳如是,但是对这个小的却不甚畏惧,反唇相讥道:“做妈妈不比当塾师好?人人都要抽水,各个都需巴结,这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了个带头的,人心底的心思就能被放大,这时底下的也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附和,翠翘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一个个顺着声音看去,她也想学大姐头的眼神压迫之术。
只可惜她生的过分可爱,眼睛瞪起来非但唬不住人,反而像只惊愕脸的小猫,有趣的逗人发笑。
柳如是见状也知道,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的道理,说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咱们虽是姐妹一场,但身契骗不得人。想要投那寇家的自然也要求得钱来赎身,我且等你们三天,过时不候。”
那人还想再说,可惜被另一个男的打断,这画舫中也不全是女子,自有橱子水手之类的男丁,他们也都是自小收拢的幼儿培养而成。
原本的老船把式之类在徐佛去世后就尽数遣散,不但为了安全,也是因为实在养不起太多张口。
“大姐咱们自然是愿意跟着的,姐姐们做师范谋生自是体面,可咱们这厨子水手要如何求活,不知东家有什么安排?”
“阿厨不必担心,东家船队通衢四海,不管是水手还是厨师都多多益善,你们如果有新交的朋友想要讨生活的,人品信得过的也可以推荐过去,东家算你们牙佣。”
被叫做阿厨的喜上眉梢,不住点头,先前想要投奔寇家的闻言,也眼珠子乱转,暗自琢磨起来。
“自家姐姐本是个心高气傲的,断不可能投身小商小户就嫁人为妾,能够被她看上的自然也非寻常,自己只顾着寇家繁华,却是忘记了单这南京城中比寇家气象的都不知凡几,原该先打听新东家的身家的。”
且不提这小小画舫上的博弈,朱烨被师爷们叫回,却要面对一个很奇怪的话题。
那就是:明明贸易量较往年同期增长明显,可赚取的银子它并没有变多,反而变少了。
原来师爷们查账的同时,也在盘货核对历年的库银变化。
这一查可了不得,对比前几年才发觉白银库存大幅减少,而为了平衡账目,库存的黄金比例慢慢提高,当然最多的就是数不尽的铜钱。
银荒,这个词突然被朱烨记起。
说起来明末的国运确实有些过于走下坡路,就好像被世界针对了一般。
气候上有小冰期打击,气温骤降干旱少雨,导致粮食大范围的减产。
金融上有欧陆三十年战争,导致原本应该流入大明的白银被抽调到欧洲支付军饷,使刚刚改革完税制,变实物缴税为白银缴税的大明,因为银价飞涨而变相的加剧剥削民众。
军事上碰到女真崛起,这个民族更加适应低温,且骁勇善战,又有几代首领水平都远超同期的明朝皇帝,军事政治都很有一手。
同这三个大杀器相比,什么东林党争、什么南北科争、什么南方系官员加税北方抗税南方之类的问题,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毕竟党争和南北矛盾什么的,明朝从建立之初起就争个不休,不也走了两百年之久么。
这银荒对明末生态的影响颇有些润物无声,受限于时代的局限性而往往不被发觉,说个有些冷门的角度:
世人都知道明末不管是大臣还是富商都有储银的习惯,什么窖藏银冬瓜,什么李自成北京铐饷大几百万两白银之类的,便总以为只是这些人保守贪婪所致。
当然说其贪婪没有错,可是如果只简单归因于贪婪,却容易忽略一些重要的线索。
这个线索就是明末银荒导致的银价飞涨,追涨杀跌是人人皆知的朴素道理。
明知手中的银子一天比一天值钱,心中的贪婪只会一天比一天更盛,这时候的储银就不单单只是守财奴行为,而是变成投资行为。
与可以预见的利益相比,赈济灾民开设粥棚之类的邀买人心的行为,自然不被看重,这就导致了更加严重的民乱。
而越是储存,世面上流通的白银就越少,银价就越贵,朝廷以银为本的税收就越重,渐渐就形成通缩紧缩的死亡螺旋。
这也是为什么明末越是剿匪,匪越是多,越是加税,税收越是收不上来的原因所在。
动作越多,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就消耗越多,流入地主官员们手中的存银就越多,就越加剧财政困难的死亡螺旋。
明亡于财政,而财政亡于银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