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姬玄市眼前蓦然浮现一座炊烟袅袅的草屋,门前有一棵树,一条狗,一张桌,三两椅。
呵呵,身不由己,也包括杀了他吗?
东方走后,四周徒剩死一般的安静,姬玄市跪在地上,气力所剩无几,可紧绷的梵心却不允许他倒下去,他像一个毫无生机的傀儡,全靠几根线维持着残喘的假象。
其实最后一句大可不必,他当然知道梵心的厉害,一旦被它套住轻易挣脱不了,且火烧不化刀斩不断,此刻一头绑在他身上,另一头绑在树上,他想逃就意味着他不但要把树连根拔起,还要像私奔一样扛着它到处跑,这么辛苦,还不如一头撞死爽呢。
不过这件法器一般只用来驯化禽兽,上到发了疯的老虎豹子,下至爱抓人的野猫野狗,再暴戾也屡试不爽,却极少用在正常人身上,畜生心智简单,会屈服于驯养者的强大而变得顺从,可人心错综复杂,岂会因为锁上一段时间就心悦诚服,沈修宜注重教化,对于恶鬼也不会用这么野蛮的法子,说白了,只是一条狗链子罢了。
姬玄市觉得自己越发像条狗了。
第一次背着师尊搞事情,东方难免做贼心虚,一边往回走一边捋胸口,还自言做得好,做得妙,没成想刚进门就撞见谢霄,他瞬间慌了神,想辩解又找不到理由,还以为自己好好师兄的形象就这么坍塌了,可谢霄只是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看来他什么也没看见,东方松了口气,回到房里舒舒服服独享大床。
躺在床上他不由想起一件事。
是姬玄市被沈修宜打得死去活来那一次,夜里他发了很高的烧,整个人神志不清,口中喃喃:“杏……杏……”
小东方以为他要吃杏子,擦干眼泪,“师兄,等着我!”
可金秋十月哪儿来的杏,小东方在杏林里怒骂:“师兄平日里给你们浇水施肥,现在想吃你们一颗孩子竟然都不给他,等着,我要把你们都干死!”
他怒斥它们的祖宗十八代,但终是没有生出来,小东方只好去饭堂大娘那儿,稀里糊涂地讨到几块杏仁酥,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哭了:“师尊怎么这么狠心,师尊大坏蛋,我以后再也不要理师尊了……”
可当他赶回来,房里却多了一个人。
他口中狠心的师尊正坐在床头将师兄抱在怀里,双手环住他轻轻地拍,下颌紧贴在师兄的额头上,不断地摩挲擦拭,似乎是想要减轻他的痛苦,他周身溢出汹涌的真气,彷佛要将一切病厄撕碎,师兄原本红热的脸也真的缓和过来。
此刻的师尊完全没了白日里的绝情,他眉头紧锁,眼眶湿红,眸中尽是愧疚与自责。
甚至因为疗伤太专注,竟没发觉有人回来。
师兄的烧已经退了,可他依旧在说梦话:“师父……不要走……”
师尊抿唇不语,闭上眼睛就有一颗亮晶晶的泪滑下来,然后他低头在师兄额头上亲了一下。
师尊没说不走,就还是要走,可他亲了师兄,应当是不想走的吧?
师尊明明那么担心师兄,可是师兄不知道啊,他为什么不告诉师兄呢?
为什么先打师兄,再担心师兄,为什么要偷偷地亲师兄,却又不答应师兄留下来呢?
小东方不懂,可是他能够感觉到,师尊的心,也很疼吧……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见到的事、遇到的人越多,他才越来越感到,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什么又叫做高处不胜寒。
修真界从来不缺站在高处的人,可又有几个能像仇掌门那样,坐在明镜千山最高的执事椅上抠脚丫啃猪蹄?
师尊是师尊,师尊是灵禅子。
东方本来还掰着手指记时辰,可数数这种事……实在是太催睡了,加上折腾了一天,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这一次似乎也跟姬玄市不对付,悄摸下起了雨,细小的雨丝线一样飘在风里,缠绕在人的脸上痒痒的。
甘霖唤醒蜷曲的花枝,粉白色的骨朵伸了伸懒腰,就这般点拨醒了迟来的春意。
姬玄市无心赏花,只盼望着终极毁灭快些来临,时间一点点过去,既没死也没等来东方,反而因跪得太久神志不清,起初还觉得冷,转眼又觉得好热,口干舌燥,整个人像是架在红莲业火上烤干了一样。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猛地把抹布吐了出来,本能地张嘴去承接雨水,可触及舌尖的冰冷轻轻绵绵,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抚慰他的焦渴,不够……还不够!
他实在是太渴了。
他想要嗜血,咬住一个人脖子,猛灌他的血液,最好能烫破他的喉咙……
他想要饮鸩,毒酒融进他的骨血,将他每一寸肉体都融化,最好一根头发也不剩地消失于天地……
他宁可痛到极致,也好过的温软磨人的刀子。
可事实是,他就只能跪在这里,以最不堪的样子任人摆布。
东风如一片轻柔的薄纱,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脸,像是要抚慰他似的,可恰恰是这样的隔靴搔痒,一再放大他的渴望,折磨着他,他大口喘着气,痛苦又难耐,迫切地想要逃离如此境地……
林子里的雾气被冲淡,弯月已至中天,月光得以透进来,将四周染上一层银辉,如水的夜色里,一个撑伞的人缓缓走来。
以为是东方回来,意识混沌中,姬玄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那些是是非非早已抛在脑后,此刻他只想要自由,想要随心所欲地饮鸩止渴。
他抬起头,对着中天之月大喊:
“师父,我错了。”
人影的脚步顿了一下。
“师父……我错了……”
一柄青伞落在他头顶。
“师……父……我……错……”
啪嗒!
梵心松开,他像没了骨头,软趴趴地倒下去。
好舒服。
一如最初,那个冰天雪地里的怀抱。
雨好像大了,有一滴啪嗒砸在他的眉心,烫得他一缩……
……
东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但这里林深树茂光线较弱,故也不知道时辰,只是觉得精力异常充沛,想是睡了个好觉。
奇怪,谢霄怎么没来喊自己,他还想再赖一会儿,翻了个身看到空荡荡的床,忽而弹坐起身。
着急忙慌赶往昨晚的树下,一路上踩着湿润润的泥土,东方有些心慌,到了那儿没见人影,他更是知道闯祸了,第一反应是又给这货跑了,连忙去找沈修宜,到门口又撞见谢霄,他气喘吁吁问:“师弟,你看见……”
“那畜生?”
“对对对对对……”
谢霄下巴往后一扬,“在房里。”
东方心道完了,师尊肯定知道了,在原地懊恼一番又问:“他……没事吧?”
这儿的雨还挺湿冷的。
谢霄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没气了。”
“没气就好没气就好……”东方顺了顺自己的胸口,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没气了????!!!!”
“嗯,昨晚师尊带回来的时候就昏了,我探着是没了。”
东方后退半步,埋怨道:“师弟,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这种玩笑开不得的……”
可谢霄是多么严肃的人东方蓝玉是知道的,哪怕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屑咒他,玩笑更是开都不会开。
下一刻,谢霄就听见他师兄的声音却越来越弱,静了一瞬就猛地往里冲。
他本想拦住,却被东方一推,不知这一推是用了多大的力,竟将他整个人甩出去老远,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东方夺门而入,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生气全无,与死尸无异的姬玄市。
他愣怔在原地,惊恐地瞪大眼睛。
“师兄。”这一声叫得极轻,他呆滞地往前走了几步,呼吸越发急促,在确认床上的人后,他重重跪地,用膝盖一步一步挪过去。
“师兄……我害死你了……我害死你了……”
沈修宜坐在床前,一手施针一手切脉,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眼眸泛红,一夜未眠。
“瑾瑜,你先出去。”
“不……不不不……”东方跟聋了似的,“师尊啊啊啊啊……我、我害死师兄了啊啊啊……怎么办啊啊啊……我是畜生啊啊啊……我混蛋我不是人啊啊啊啊……”说着就开始掌掴自己的脸,五个指印,啪啪作响。
沈修宜分出心神来安抚他:“师兄没有死,你听师父的话出去等。”
可东方抱头痛哭,完全听不进去了,“啊啊啊……师兄我对不起你……啊啊啊我不是有意的……啊啊啊我不是人……师兄你别死啊……你活下去啊啊啊………”
整个竹园回荡着东方蓝玉的惨叫,沈修宜被吵得心神不宁,只好下了命令:“出去!”
可那厢已经崩溃,认定人是没了,在地上滚得死去活来,甚至抽出了匕首想要自戕,最后还是谢霄进来将他一拳打晕拖了出去。
人都走后,屋里如一潭死水,床上的人一点呼吸也听不到,仿佛魂魄已离开很久了,沈修宜垂眸独立在床边,抬起手抚摸掌心的疤。
“我要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活生生的。”
……
天地寂,山河苍,千里白地,一目无极。
白衣玄发的少年仙君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往山下走去,风雪肆虐,悉数落在他的肩头,却又乖巧的绕过男孩,丝毫不侵他的衣发。
“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师父,不用再漂泊了。”
“哦……那,那师父,我们,我们不回山上去吗?”
“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不能再回去了。”
顿了顿,“人也是。”
“那,那我们去哪儿?”
“天地辽阔,哪里都可以。”
……
伽蓝山很高,姬玄市走累了,沈修宜便抱着他,从山上到山下,一如从冬到了春,苍穹雪顶,枫叶红林,十里莲塘,青花柳甸……
几经辗转,流宿了许多地方,最后寻到一处世外乡落,山清水秀人质朴,此地名为杏花村。
他们在村郊捡到一间荒弃草屋,稍稍修葺后终于安顿了下来。
屋前有一条小溪和一棵杏树,溪水潺潺向东,杏树抽芽冒白,风绵雨絮,鸟鸣林幽,颇有隐居的意境。
这种世外生活在寻常人看来总是潇洒恣意,了无烦忧,实则不然,表面上越是云淡风轻,背地里很可能一言难尽,一脚踏进这里的絮月灵禅子还不知道,他即将迎来了有生之年最狼狈的时刻。
又或者,早就开始了。
那时的沈修宜,虽在修为上登峰造极,可到底只有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要照顾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并不容易,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生病,姬玄市却恰恰相反,营养不良又瘦又小还三天两头地咳嗽发烧,夸张一点说死就死。
说来也怪,离原野草倔强难催,锦泥之中风折雨断。
遇见沈修宜之前,不难想象一个垂髫小儿独自流浪的日子有多么难挨,只是祸福相依险中有幸,虽然吃不饱穿不暖,虽然有了上顿没下顿,虽然浑身旧痕叠新痕大伤小伤不间断,却如有天神眷顾般活了下来,在鬼道横行的今夕,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路边常有萧萧白骨,大多是无家可归的人,或是被恶鬼吃了,或是死于灾荒瘟疫,倒在逃命的路上,任由过往野狗叼走断肢残臂。
也唯有野狗得以幸存。
姬玄市就是那只狗。
他原本是要成为卑劣的、恶臭的、靠吃死人肉苟延残喘的野狗,可真当有人把他牵走,给他一口饭,这条命硬到不行的野狗摇身一变就成了奄奄一息的病猫。
沈修宜尚没收过徒,也不曾动过收徒的念头,尽管这几年陆续有同道慕名将自己的孩儿送来央他“指点”一二,但无一例外被拒,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自命甚高,在各自的领域富有建树,到哪儿都要给三分薄面,唯独在沈修宜这里吃了瘪,相当之不快,来时笑意盈盈,走时骂骂咧咧……
就连沈修宜的师父惠慈太祖尊也曾规劝他,总是独自一人难免孤单,挑个根骨灵奇的常伴左右并非是件坏事,但得到的答复仍是婉拒。
“为人师表不单单是授艺,更要授的是做人之道,在这一点上弟子不自信能够胜任。”
总而言之,能拜入沈修宜座下成为他的首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且这“遇”也是万年一遇,之前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人得知后都气得吐血,不敢相信自己悉心栽培、引以为傲的公子千金在灵禅子眼里还比不上一个野孩子,这无异于甩了他们一巴掌,可又实在不能怎么样,只能安慰自己实力是有,只是运气欠佳罢了。
可要这么算的话,姬玄市应该是花光了一辈子的运气,不然也不会在沈修宜离开后变得那样不幸……十四堕鬼,十七身死,还没来得及行冠礼便折了,连具全尸也没有,不可谓之不惨,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对沈修宜来说,姬玄市完完全全是个意外,他对此没有丝毫的准备,只是在大雪即将吞噬一个小小生命时动了恻隐之心,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踏出这一步前路会是怎样。
就如这苍苍白地,一片茫然。
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人,而羁绊一旦开始,生死也不能斩断。
可是沈修宜,倘若知道后来的一切,你还会收这个孩子为徒吗?
……
沈仙君最近有点头大,他捡到一只小病猫并收它为徒,可比起师父,他更多时候像只猫妈妈,每天最担忧的就是小猫饿不饿冷不冷会不会死,为此处处谨慎小心呵护,其他什么先抛到后面,当务之急是要把小病猫的身体养好。
民以食为天,首要问题便是吃饭,可仙君不食人间烟火,在烹饪方面还不如凡夫俗子,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真是难倒了他。
沈修宜第一次做饭就以用力过猛灶台炸裂收场,当他端着一盘黑漆漆的不明物体走出来时,小病猫没忍住,噗嗤一声捂住了嘴巴。
“你笑什么?”沈修宜很严肃。
小病猫立即抿嘴低头,作一副认错状。
他不敢说是因为眼前站着一只“花猫”,只得转转圆溜溜的眼睛,随后捧场似的拿过盘子里的“食物”,将要送进嘴就被拦下。
“别吃,是要扔掉的。”
小病猫看了看又嗅了嗅,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其实他并没露出什么难闻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鼻子不太灵光。
看他这惨兮兮的样子,沈修宜顿了顿,问:“你平时肚子饿了,都吃的什么?”
小病猫这一次反应很快,环视四周傻呵呵一笑,接着飞奔向小溪,趴在水边将手伸进去划拉。
沈修宜以为他在玩水,快步过去一把将他提起来,“离远一点,不许靠近。”
小病猫太小,还听不懂话外的意思,更不知道这是在保护他,只是觉得师父板着脸就是生气了,师父生气那一定是自己做错了。
他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沈修宜,眼睛睁得圆圆的,水盈盈的,似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沈修宜将他放下来,盯着他紧张到直搓的小手,又瞥了眼水面的涟漪,忽然意识到自己错怪他了。
“鱼?”他问。
小病猫小心翼翼地点头。
沈修宜垂下眼帘,头一次为小儿的天真烂漫忍俊不禁,他的手那么小,就这样扑腾两下怎么捉得到呢?
他目光凝向湖面,片刻后两指一拢,登时激起一道水柱,一条青衣白肚就这样被拍了过来,他伸手拎住,低头时蓦地一怔……水中的人脸怎么黑一块白一块的?!
看来小病猫刚刚是在笑这个,仙尊大人尚未这般狼狈过,还是在一个孩子面前,禁不住发窘,只好蹲下来捧水擦洗,却不想越擦越花,擦着擦着也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