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妮想到了无欢。每当遇到疑难之事,她总会想到无欢,因为无欢总有办法帮她解决。
在这九十九年来,乔妮与无欢既像搭档,又不算搭档,因为招魂使历来是单独出行,不需要搭档。但他们经常走在一起,原因其实只有一个,无欢曾经是乔妮的招魂使,乔妮先入为主,有事就问无欢。当然,乔妮遇到的事,无非就是招魂路上的棘手事。
事实上,无欢没有朋友,也从来没有把乔妮当朋友,他喜欢独来独往。乔妮有求必应的原因在于,无欢从不求外力,使命必定独自完成,也就没有谁愿意来找他,只有乔妮例外。
无欢还冷血,秉公无私,有外吏多次试着请他通融,他从不作回应,总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同样只有面对乔妮例外。
无欢的生活单调,也乏味,平常要不是在招魂,就是与乔妮走在招魂的路上。除此之外,他会站在望乡台上看风景,看北方的风景。
望乡台高耸入云,四面无遮拦,只有看不尽的天际线,向八方无限延伸;还有云卷云舒,变幻无常,有时成团成群,有时孤寂无依。
天际线是无限延伸的远方,云障云卷云舒奔腾,是远方的千军万马。无欢看不够的不仅有三维的空间,还有时间的可视化。当然,时间的可视化,如今只在天界可享,在地界几乎已经只剩一个传说。
据传说,地藏王有跨时之眼,可以后视过去,前看未来。无欢听到这样的传说,但他的眼力受限,看不见过去,也看不到未来,他只看得到孤独的远方,千军万马稍纵即逝之后,只剩一朵孤魂般的白云,在空中无根游荡。
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无欢就会感触到一层脑膜在发出不知名的共振。“滋滋滋、滋滋滋”的共振,令无欢有着异样的眩晕感,似乎能够勾起被清除的记忆,又像是什么都不存在。无欢因而在望乡台上乐此不疲,喜欢重温似是而非的感觉。
乔妮曾经问过无欢:“你总喜欢站在这里看北方,到底看到了什么?”
无欢说:“看不到什么。”
乔妮翻了个白眼:“那你还看!还总是看一个方向。”
无欢说:“看不到才要看。”
乔妮烦他高深莫测的话,“呵”了一声说:“你咋不上天呐!”
无欢说:“上不了天才要看。”
乔妮连连摆手,“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说:“败给你了,你继续看吧。”
在当时,乔妮似乎明白了无欢的话,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却在此后,她无事生非般的瞎问,只为扰乱无欢的安静,而有事没事,就喜欢来问无欢,倒是渐渐地养成了一种习惯。
乔妮连声叫何欢,却再也得不到李文的回应,便想到了托梦。她不会托梦,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无欢。
清明的夜雨,淅淅沥沥地开始下了。
雨点不大,丝丝绵绵,随风舞蹈的样子。乔妮无意静看春雨跳舞,径直找去了望乡台。
没有意外,无欢站在望乡台,正远眺着北方出神。
乔妮飘上望乡台,翩然落到无欢的身旁,开口就问:“能问你一件事吗?”
无欢头也不回,身子一动不动,说:“问吧!”
乔妮说:“我想给何欢托个梦。”
无欢摇头说:“托不了。李文不是何欢。”
乔妮的眼神坚定不移,坚持道:“我肯定,李文就是何欢,所以我才要托梦给他,要他跟我一起去寻找差错口。”
无欢纠正道:“差错口在这里叫罗刹口。”
乔妮说:“我不管什么口。我一定要李文知道,他就是何欢。”
无欢说:“你没有证据。”
乔妮知道无欢在指什么证据,着急地说:“李文与何欢长得如此相像,这证据还不够吗?”
无欢再摇头:“不够!”他转身看向乔妮,比划了一下手势,“你现在走的是死循环。生死簿没有记录,貌像不够证明,你走不进李文的梦,就无法寻找罗刹口。”
乔妮诧异地说:“我知道,亲人能够入梦,那是因为心相通、习相近,骨肉相连。但据我所知,世人的梦,经常会梦到陌生人。我就以陌生人的身份进入李文的梦境,有何不可?”
无欢说:“不可!因为你无心。你与李文的心性不通,除非你与李文的意识相连。”他顿了顿,“李文的脑细胞中没有何欢的意识,就算你的何欢意识时刻向他敞开通道,也无法与李文的意识并行齐驱。”
乔妮顿时失望至极,眉头紧皱地问:“难道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无欢沉默了半晌,说:“这倒未必!”
乔妮一下子惊喜起来,连忙凝视着无欢,一脸期盼地问:“什么意思?”
无欢说:“人间陌生,却有‘一见钟情’、‘一见如故’的说话,那是因为这两个陌生人之间解开了量子锁。这把量子锁,我们与世人之间同样存在。”
乔妮诧异地问:“什么叫量子锁?”
无欢说:“说来有点复杂,倒不如我做个比喻。好比密码锁,恰好有那么两个人,都恰好知道这把沟通信息之锁的密码。”
乔妮追问:“密码又是什么?”
无欢叹了口气,说:“密码!怎能问?”
乔妮无奈地一摊手,说:“我不问,又怎知道?”
无欢说:“我被你问倒了!死循环!”
乔妮忙说:“不对!你既然知道量子锁,就一定知道去哪里找开锁的密码。”
无欢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说:“脑电波中有量子感应,属于你和何欢的秘密,就一定存储在这里。”他放下手,转过身去,复有看向北方,“流进血脉中的记忆,是谁也删除不尽的。假如李文正是何欢的话。”
突然,乔妮的脑子里,出现了“翁”一声响。她疑似错觉,举起双手抱头轻叫道:“哎呀!头疼!我该怎么办啊!我明明找到了他,但我们却没有办法相认。我想托个梦给他,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如此刁难我。”
无欢等乔妮发泄完情绪,淡淡地说:“你不如先去看看你摆烂世间的好事。”
乔妮一愣,“啊?”了一声。
无欢说了声“你来!”,他飘起身影,披着蒙蒙雨丝,飘下望乡台,却没见乔妮跟来。他重又飘回,不由分说,拉起乔妮的手臂,朝郊外飘去:“走呀!”
乔妮并没有挣扎,而是问:“我有做过好事吗?”
无欢说:“我所谓的好事,是讽刺。”
乔妮尖叫道:“无欢,你讽刺我?凭什么?”
无欢的神态依旧冷若冰霜,说:“你看过就知道了。”
乔妮深知无欢的个性,他不会开玩笑,此举定有不常之见,也就不再多问,任由无欢牵着自己的手,飘忽在浓密的细雨中。
已近子夜时辰,人世间除了街道上的霓虹灯还闪烁着,家家户户的窗口已一片寂静。到了郊外,霓虹灯也不见了,只有少许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亮。
在绵绵不尽的雨丝中,昏黄的路灯更显幽暗。村道狭窄幽长,巷陌乱石铺路,脚下暗渠横连,发出凄凄惨惨戚戚的流水声响。
突然,在幽暗的巷底,传来了一声近似崩溃的哀嚎:“妈!我的老妈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呀?呜呜呜……”那是一个男人发出的呜咽,而呜咽中还不忘絮叨,“妈呀,我都回来等你四天了,你还不肯咽气,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妈,你还有什么心愿就跟我说,说完了就早点走吧,我求你啦!我求求你啊……”
乔妮侧耳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回拉了一把无欢,问:“你听到了吗?”
无欢继续飘,一边说:“听到了。”
乔妮恨声说:“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孝子!”
无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过了一会才说:“不要轻易做评判。”
乔妮的身子一颤,生气地说:“你真是冷血,铁石心肠。天底下哪有巴不得母亲早死的儿子?”
无欢仍然没有说话,继续不急不躁地向声音来处飘去。
乔妮挣脱了无欢的手,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来看,世间多有绝情人,连母子间的骨肉亲也忘恩负义。”
无欢还是没有说话。继续飘。
乔妮接着又说:“无欢,你是看不过我对何欢的好吗?还是你想告诉我,何欢也是一个绝情人?”
无欢不想说话,也就不愿接话。
乔妮忽然站定,盯着无欢说:“无欢,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直说,不要这样装神秘。”她的语气,不觉随之一软,“我想托梦给何欢,你肯定是有办法的。可你却不肯帮我,还拉我来这个地方,你是想借别人的嘴让我放弃吗?无欢,我可以再一次明确告诉你,李文一定就是何欢,我的眼睛错不了,感觉也不会欺骗我自己。我一定会找出差错的原因,你不用劝我,我绝不会放弃。”
无欢停止飘动,叹了口气,回头对乔妮说:“你跟我来,不差这一步了。”
乔妮犹豫了一下,本想再说什么,见无欢似有深意的模样,终究没有再说话。
经过九十九年的相处,乔妮毕竟信任无欢。她只是动了动嘴唇,跟了上去,却与无欢保持了一米的距离。
也就一个倏忽间,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院内。
乔妮看见,小院内已经搭好棚幔,摆了三张方桌,两个化纸桶,一只冷炉冷锅,分明是举办丧事的模样。
再往里走,乔妮一眼所见,不大的厅堂内,一个妇人已经穿好了寿衣,笔直地躺在一张铺板上,只是妇人的脸上还没盖白布,一张嘴仍在微微地张合着。妇人头顶一方,有一张小桌,上面摆放着一个油盏,油灯还没点亮。
等人死!也不该这么个等法!乔妮的怒气更甚了。
有一个男人,正跪在妇人身躺的铺板前,埋头连哭带丧般地呻吟着,只是嗓音低沉了许多。
此男人,一口一声“妈”,叫得阴瘆而凄怜,乔妮见状,恨不得上前扇他一个嘴巴子。乔妮暗骂了一声“孽子”,面对跪地一心恳求,只求妈妈早死的儿子,微微摇头,天地少见!
不是少见!乔妮是见所未见!该唾弃、该鄙视、该共愤……她看了一眼无欢,目光示意,更该把妇人之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