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松?”
张之辰有些困惑:“那是……?”
明日松,又叫翌松。
翌,明天、明年。这个故事,从前是陈放告诉她的。
陈放很喜欢装装文艺。她曾经拿过一本书页发黄的日本小说,名字就叫《明日松》。她读给那时的周亭听——
小说里,一群年轻人各有心愿,希望长大后成龙成凤,最后却都差之甚远。
当年最美的女孩宣称自己嫁入豪门成功,却被揭穿只是一身山寨的假贵妇。
只有故事里的男孩,曾经老实木讷,最后事业腾飞,还娶得娇妻。同学们羡慕不已。直到故事结束,才发现,他的妻子与当年的女孩,神似非常——他所有奋斗的终点,只为了曾经的女孩。
原来没有人得偿所愿。
那故事里有一种树,叫翌松。
“这树小时候和松树很像,就以为自己长大后会变成松树。”
像每一个人的幼时,都被逼写下一个长达一生的理想,描摹出自己未来的形状——
“可它从来就不是松树。”
长到某个时期,不知什么原因,才发现自己原来哪里都不一样,才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成为松树。
陈放每当说到这里时,总会嘴角轻轻一撇。
“所以翌松,又叫明日松。”
以为明天就会长成松树。
以为有明天。
林亦舟说着故事,余光中,窗外的男孩,转向了窗内——
后来的周亭,找不回那篇小说,也找不着故事里的那种树。
但那个故事,她始终记得。
沈恒成找到的资料里,石延是曾经的明日之星——
“石延四岁练习冰球,六岁选入青少年预备队,父母虽然经济困难,但他还是获得了补贴,成为当时年纪最小的种子选手。冰球训练昂贵,据消息显示,他父母背后的资助人,就是石家。”
资料中,那张相片里是一个六岁男孩灿烂的笑脸。
一旁是他的父母,衣着朴实,却笑得同样的释放。
冰雪场上,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棵明日松。
“在他得病后,父母因为治疗费用的负担,将他交还给了石家。”
四年后的相片中,石延的身旁换上了陌生面孔。
冰球服已经褪去,一身墨色西服盖住男孩身躯。
身后是一台钢琴,似他的锚,重重将他锁在这道避风港。
从此远离阳光,没有奔跑,惟琴键上的无穷曲式,与家族里的斗角勾心。
曾经的理想如困兽,慢慢归服于身后与远方。灿烂天真的脸上,长出老成早慧的形状。
仿佛被什么东西,过早地催熟了。
林亦舟说着故事,眼角余光,与窗外的男孩双眼相视。
她当然是故意的。
在事先的沟通中,她选择了这一天,选择了这个时间段的面试。
林亦舟的演奏共有五首,最后一首无词歌结束,恰是三点三十。
石延身边的人被塞了一大笔钱,只有一个要求:让他在下午三点三十五,确保石延经过学校琴房。
她留了五分钟的机动时间,也让人提前打开了琴房的这扇窗。
在精心准备好的这步棋里,她拉开帷幕,走上舞台。
“我知道我这辈子当不了钢琴家了。”
那是从前,她的养母陈放最爱说的台词。
每次说起来时,陈放都仿佛无意地、把目光投向满墙的奖杯奖状,继而轻轻一叹。
当林亦舟说起这话时,她的命运似乎在某个节点,和陈放有了重合。
高塔下的少年说,你当钢琴家,我做指挥家。我们会有一个乐团,我们在高塔上让世界听见我们的演奏……
七年后,当重逢的夏天,终于在迟了三年后到来。
学长,原来我们都没有成功。
而另一个孤单的男孩,此时走过她的窗前。
一个故事,不能穿透那些沧桑老练的成人,却会穿透曾经的周亭,也能穿透一个梦碎的男孩。
她必将靠近他,让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另一个梦,是怎样破碎又弥补。
那时的陈放,会情真意切地、看向家长怀中的孩子——
“可我真的喜欢音乐。我只希望将来能教好孩子们……”
那将为陈放带来学费、带来下一条裙子,带来下一次约会化妆的花头……
而林亦舟,在曾经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钢琴前,看向了窗外的石延。她知道在拉开的弓里,他是必不可少的那支箭。可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她将成为他的老师——
她知道他们的相似,她知道惟有她会懂他。
“我想证明,明日松虽然不能成为松树——”
十岁的石延,穿过二十三岁林亦舟的眼睛,仿佛与十二岁的周亭对话。
他们都失去了珍重爱之的父母,失去了奋争与灿烂后的那个前方。
他在迷茫,而她在漩涡,背负着许多女孩破碎的梦——
她要写不一样的故事,用毁灭的乐章,奏响生者的哀荣。
“却也能用另一种方式,成为最好的自己。”
哪怕要在黑暗土下狰狞生长,哪怕不能如松树参入云霄,哪怕在只能在低矮阴影中攀爬——
明日松,就是明日松。
隔着钢琴,隔着张之辰,隔着七年后的午后阳光——
她看见窗外的石延,神色微动。
然后,她看见石延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昏黄阳光洒上钢琴——
校董们的长桌,终归降于光后的暗影。
深夜。
新任音乐教师林亦舟,走在已归于沉寂的校园。
走廊寂寂,偶有保安经过。她以石家小公子石延的首肯入校,没人拦她。
校董办公室中,有一间仍亮着灯。门边的牌子上写着英文——
这是张之辰的所在。
琴声从内传出,那是林亦舟面试演奏的录音。
连奏的线条,跳音的动感,跃动的音符……
它们漫漫飞向夜空,交织出星与月的形状。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她……”
另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从办公室中传出。
那声音中,几乎带有一丝哽咽。
是熟悉的声音,是过往的尘埃。
是从前的回旋,直到此刻休止。
林亦舟侧耳片刻,直到琴声都终了。
她敲响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