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府大门外。
一个脏兮兮的女童迷了路,手里拿着啃得还剩一口的硬馒头哭喊着找母亲。
她踉踉跄跄走到一幢大铁门前,想进里头找母亲,门口的两个小将军却将她拦住,说这里进不得,要她走。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一直这么夸她。
“真的走了啊,还以为她会和以前来乞讨的人一样闹半天才走呢,看见她手里的馒头了么?”卫兵甲说。
卫兵乙叹息:“看见了,就剩一口,还干巴得掉渣,不知道她怎么啃得动。”
“南元国国运不济,犄角城呢,最是不济,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些当兵的都吃不饱饭,没有余力管她们了……”
女童踉踉跄跄离开了那扇大铁门,朝着北面越走越远,可无论她那双小脚怎么迈,始终走不到高墙的尽头。
这不是王爷的府上么?以前母亲带她来求过吃食,怎么那时候没有觉得这道围墙这么长呢?
好长好长,没有力气走到头了。
这围墙,怎么有两个……不对,变成了好多个……
她低头看一眼手里紧攥的一口干馒头,心里默念着:“阿妈,馒头还留着,你在哪儿?”
“谁?!”围墙转角处忽然传来了紧张的声音。
女童一时晃了神,听见是个女声,便觉得那是她的母亲,高兴得几乎落泪,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朝那转角处奔了过去。
不曾想,还没看见“母亲”的面容,女童就被一剑捅了腹。
她的眼神竟没有半分震惊,只是怆然:“阿妈……你真的和他们说得一样,不要我了……?”
她始终没有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如此便倒下了。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恍惚看见的,是母亲持剑捅向了她。方才她兴奋欲出的泪水,也在这时滑下眼角,不知是喜是悲。
刺伤女童的人很是慌乱,吓得连连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她跌跌撞撞爬到女童身旁,伸手去探女童的气息。半晌,她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
没死。
没死,可伤得不轻。
她戴好帷帽,背起女童朝那扇玄黑铁门走过去。
“什么人!”卫兵甲冲她喊道。
她一声不吭地将背上的女童放在地上,便迅速逃去。
卫兵甲要去追赶,却被卫兵乙的话吸引,匆忙停下。
“这不是方才来的那小姑娘么?”
“她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快去禀报王爷!”
两个时辰之后。
沈云南肩披斗篷,站在一间不大且有些偏僻的房门外,平静地等待着屋里的人出来报信。
“吱——”
一声开门的声音勾去了他的目光。
只见祁钰从里面走出来,定在门口,从怀里掏出帕子沾去额角零碎的汗珠,扬起手上的血污和血帕,道:“快快打盆水来!本神医要净手!”
“人救回来了?”
祁钰点点头,复又沉眉道:“只是日后这小姑娘的腹上要留个疤了。”
人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沈云南松一口气,进了屋。床上的小姑娘还没醒,脏烂的衣裳遍布鲜红。
“小环,待这小姑娘醒来,记得替她擦擦身子。”他嘱咐道。
“是。王爷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给祁钰送洗手水的时候,记得挑沙水,让他将就着洗。干净的水留给子玉,他受不了脏。”
“是……”
婢子走后,沈云南信步挪到床边,垂眸看着榻上的小姑娘沉思起来。
好端端的,附近怎会出现持剑之人?难不成是北岳国遣来的暗探么……深思之际,他竟对上一双泛着灵动的眼睛。
若非眼睛的主人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他恐怕要心头一骇。
“醒了?”他关切道。
半晌都没有回应。女童一直盯着沈云南看,仿佛看得呆了。
沈云南似笑非笑:“伤口不疼了?我有这么好看么?”
小姑娘怯怯地点了点头。
“是你救了我?”女童声音弱弱的,腹上的伤口仿佛扯着她的嗓子,叫她无法大声说话,“郎君……”
“你说什么?”沈云南没有听清,弯腰俯在女童颊边,侧起耳倾听。
一股扑鼻的无名清香顿时扑面而来,略带苦味,却又清甜,女童顿时一滞,一时忘了呼吸。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我想知道,郎君怎么称呼?”她紧张地捏紧被角,顿声顿语。
沈云南起身负手,看着女童道:“我姓沈。”
“看您这一身装扮,想必习惯读文阅卷,姑且称您一声先生好了。”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邬兮。”
“可看清是谁刺了你?”
“阿妈……”邬兮沉默了好久,才接着说,“我看见阿妈拿着一把刀捅进了我的身体……他们说得对,阿妈不要我了。”
“什么……?”沈云南的眉头倏然紧皱,又倏然平展。
为母弃儿有违人伦,可这样的事在这犄角城并不稀奇,甚至屡见不鲜。
“那就忘了她,以后好好活下去。”顿了顿,沈云南又道:“你有伤在身,好好歇息,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没有问到想要的结果,沈云南便沉着眉出了门。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躺在床上弱殃殃的女童,已经悄然侧过脸去,眼角的泪无声地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抹抹眼泪,笨拙地用一只手扒拉起嘴角,企图笑一笑。
沈云南让邬兮先在府里住下养伤。他偶尔会去探望邬兮,怕她因为母亲的抛弃而想不开。
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等邬兮伤一好,就把她送出府。
邬兮被至亲抛弃,所以对沈云南很依赖,每天都期盼着沈云南能来见她。
只要沈云南去看她,她就开心地咧着嘴冲他傻笑,甚至自己换药,自己下床,不要任何人搀扶,只想让沈云南知道,她在好好活着。
她年纪尚小,现在还在长身体,身体适应能力较强,伤口恢复得快,短短几天就伤就好得差不多,自如地下地行走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还是个孩子,邬兮却很懂事,心思也很细腻。
她察觉到,沈先生渐渐疏远她了。
“沈先生应该是太忙,所以才不来看我了。”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清楚沈先生疏远她的真正原因,因为她曾对沈先生说,将来要是嫁人的话,就嫁给沈先生这样的人。
她不该说这种话,她怎么配得上呢。
沈先生那样温柔干净的人,也应该娶一位同样温柔善良且模样不凡的娘子,这样才般配。
邬兮小心翼翼地穿上沈先生送她的新鞋子,第一次走出了房间。
沈先生的宅子好大……她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见到沈先生,才能和他告别。
她走出院子,穿过廊檐,行至一间偏殿,就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以为终于可以见到活人问问路。
刚要敲门进去,虚掩着的房门里面,就传出了沈先生的声音。
“邬兮现在十分依赖我,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想让她跟我有什么瓜葛。……”
邬兮潸然泪下,拼命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可脸上的泪刚一擦掉,眼里的泪又冒出来,根本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