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笠男人身后的不远处,一个浑身溅血的妇女正抱着一具男尸,低声呜咽。
泊生反应过来,抽噎声源来自这位妇女,而妇女抱着的尸首,就是刚才跪下求杀手饶命的男人。
男人的双腿已经从膝盖处被截断,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身体上被刺穿了两个洞,腹部一处,胸口一处,脖子上横着一道血线,此处许是致命伤。
他是在戏谑的冷刃下断了气的。
其中一具黑衣人的尸体,压着男人被砍下的两条断腿,一只断腿露出来一半,另一只半截腿只露出一只脚。
这时小女孩拉上泊生的衣袖,呜咽着说:“泊生哥哥……好多血……”
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瞳孔似要裂开。
泊生摸了摸女孩的头,向她伸出手,温声道:“别怕。”
女孩紧握住泊生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树后走出来,走到妇女身旁,给妇女抹了抹眼泪。
“娘子,不哭。”
妇女愣了愣,顿时泪如雨下,将丈夫的尸首抱得更紧。
“娘子怀里抱着的,可是你的丈夫?”泊生问。
妇女拭了眼泪,仰首道:“是,他是为了护我才……”
泊生垂眼,眸光暗沉了些:“下跪求饶是人之本性,护妻舍命是性情使然。”
披蓑戴笠的男人不紧不慢收起手中的剑:“人性都是可悲的。”
话毕,他便转身欲去。
泊生忽然喊住他:“侠士请留步。”
披蓑男人止步,却背对着泊生,并未转回身。即便泊生踩着泥泞踉跄着走到男人身侧,男人也未侧眼看他,反倒低下头,用笠沿遮脸。
“多谢侠士相救,小生斗胆,敢问侠士出身何派?”泊生问道。
披蓑男人走向丛林外,头也不回地说道:“暗邸。”
“暗邸……”泊生喃喃着问,“敢问阁下姓名——”
“你不必知道。”
苍穹下的黄舆片连着片,独独不可能只一方遭殃。
城门之外,李悟来到老先生身边,朝他欠了欠身:“老先生。”
“都走了?”老先生似是在自言自语。
“是,都走了……我没想到——”李悟看起来很是歉疚。
“是他们怕了,与将军无关。”顿了顿,他又看向李悟,“将军为何不去?”
“总要有人留下来。”
老先生中肯地点头:“广平王善教。这一路辛苦将军了,若无诸君的牺牲,吾等不能至此。”
李悟道:“王爷和先生一样,都是欲济天下的好人,我们身为手下能做的就是奉命行事。不过,请先生容我再多句嘴……先生也知道彼路艰险,兄弟几个命已归西,而我……恐怕也命不久矣,只希望我死之后,先生也能遵守诺言,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们的真实身份。”
老先生迟疑了片刻:“此汝放心。”
暴雨洗礼过的城旗全然丢了随风张扬的肆意,宛如败仗的哀兵偃旗息了鼓,好似霜打的茄子般,皱巴巴贴在旗杆上。
城墙之上的士兵依旧手持弓弩,对准城下屹立在暴雨中的李悟和那位老先生。
一个小兵道:“咱们这一群人年轻体壮的,不拿着武器指敌人,反倒指着这弱老头,你说这讽刺不讽刺?”
另一个小兵接茬:“不仅讽刺,还可笑。”
“行了,你们两个快闭嘴吧,回头让石校尉听见我可保不了你们!”
两个小兵纷纷叹气:“知道了卫长,我们不多嘴了就是……”
暴雨依旧热烈,灰雾浓重,以老先生为中心的方圆十几里外,都是无边无际的朦胧,而清晰与朦胧的交界之处攒动着几个人影。
人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这堆人群当中,少了几个男人,几个女人,三个女童。
众人来时只带着四个孩子,且四个都是女孩儿,现如今剩下的一个,已经被踩踏的遍体鳞伤,此刻正怯懦地跟在泊生身后。
“老先生!先生!我们回来了!”
老先生回身望去,只见泊生正领着一众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双唇微颤,喃喃问道:“是泊生他们么?”
李悟答:“是泊生他们。”
少顷,人群虽来到了老先生身前,却各个都低着头,极少人抬头看着老先生欲言又止。
泊生朝老先生折腰,很久才直起身:“中途遭遇刺客,不少百姓殒了命……”
“什么!刺客?!”李悟顿时青筋暴起,当即从腰间抽出长剑,“定是那谢贼使阴招!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去杀了他!”
“不可!”老先生匆忙按下李悟的胳膊,劝阻道,“不要盲目送死。”
泊生自责道:“是我没护好他们,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李悟愤愤不平:“你一介书生如何博得过训练有素的刺客?不必埋怨自己,你该怨恨的是那识人不清的昏庸狗皇帝!还有那个姓谢的狗贼!”
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归根究底是怪老夫,老夫不该让你们来。”
“老先生,来此是我们自愿,怪不得您。”
“没错,与其整日苟且,不如一鼓作气!”
“老先生,我们不走了!今日老天爷有本事就把我淋死,他要是没那本事,我就和先生一样在雨里等,左右都是死路,不如要那狗皇帝给个说法!”
“没错,我们也等!”
人群中几个义愤填膺的壮士带着头,你一言我一语宽慰完老者,又发出豪言壮语。
他们的声音不小,却在喧嚣的暴雨里成了柔声细语,落进众人耳里之后,便被雨声挡住了去路,传不进去城门,勿论深宫。
矗立在雨中良久,老先生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