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楼房无一不是墙面灰土泛黄的外观,在三单元门口,栽种了一棵大榕树,底下徘徊着一群虎头虎脑的小孩,他们叽叽呱呱说着最近大人们在传的事。
“好像叫什么格格,就是那个从来不跟咱们玩得那个女的,她是咱这片唯一考上南中,我妈听说了天天在我耳边说,让我跟她交朋友学习学习,烦死了!”
“我爸妈也是,明明之前说她不爱搭理人没有礼貌,还总臭脸,跟谁欠她钱一样,但是听说她从咱们那破小学考上南中就变了,昨天还非逼我送鸡蛋去她家!”
一小男孩追问:“她是不是也不要你家鸡蛋?”
那个男孩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她门都没开给我,还好她外婆听到了给开的门,我一顿装可怜她外婆才收的。”
追问的小男孩害了一下,擦了擦鼻子:“怎么知道,还不是我爸妈也叫我送了,结果人家给脸不要脸,给她拽得,要不是女的,脸臭成那样子我都想弄她了!”
这片老小区,虽然比之前赵知格住的握手楼强,一层楼两户人家,但市井气依旧不变。
并且街坊邻居的消息也依是不胫而走,即便外婆没有特别庆祝,奔走相告,但赵知格升学平中的消息眨眼就人尽皆知了。
那群小孩七嘴八舌的,赵知格外婆家就在二楼,一出门就能听到楼底下他们的议论纷纷。
她想去公园找廖铭宇和罗马,出门就听到那一群同龄的小孩说她脸臭,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被糟蹋没了。
她收起嘴角微扬的弧度,若无其事地走下楼,很快她就出现在了那群小孩的视线范围。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树荫底下团团围一块的小屁孩,赵知格一看一个不吱声,连视线对上都要赶紧躲开,然后逃窜似的跑走,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赵知格习以为常了他们或是好奇或质疑,又或是厌恶的目光,她淡定从容地从还留在树底下的一小撮小孩的眼底下走过,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一样晃悠了过去。
她的面无表情,在其他人看来各有各的解读方式,有说她冷漠的不像普通小孩,也有说她脸臭的。
总之,无论哪种解读,都是感受不到一点善意,但只要不打扰她的生活,赵知格也都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目光是怎么看待她的。
“知知,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赵知格和廖铭宇经常约在公园一起遛狗,两人如今已经是可以互称兄妹的亲近。
廖铭宇为了听起来更像亲兄妹,还自顾自地叫她“知知”,这是连家人都不曾叫她这般亲密的昵称。
“坏消息。”赵知格说,“听完坏的,再听好的安慰一下。”
罗马睡在她脚边,安安静静的,廖铭宇说过它可能年纪大了,开始不太爱剧烈活动,所以带它散步的时间也没有之前那样频繁。
“虽然我休学了一年,但是也顺利考上平高了。”
赵知格由衷地鼓掌祝贺:“不愧是铭宇哥哥!”
“至于坏消息,”廖铭宇顿了一下,像是卖关子又像是难以启齿,道,“我以后想学艺术,所以之后的假期都要去画室,也不能经常来这里散步了。”
赵知格嘴角的笑淡了些,她摸摸罗马,语气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失落:“那罗马呢?”
“我爸妈说交给家里的阿姨照顾,也请了专门的医生,不用担心。”
赵知格恢复最初的笑容:“那就好,对吧罗马。”
头顶被廖铭宇摸了一下,赵知格没有反感,也没有避开,她顺着两人的高低差,往上去看对方微笑的眼睛,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赵知格第一次有几分家的感觉。
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温暖而且真心。
“看呆了?”
赵知格愣愣地回神,低头才发现她一头及腰的长发被廖铭宇盘了起来,是一条清新的、淡绿色发带,偶尔闪过金色浮光,拿起来仔细看,是卷草纹上镀了一层薄金。
“我特地找人定制的,好不好看?”廖铭宇盘发的手法粗糙至极,但也令她感动至极。
赵知格忍不住眼眶红了又红,含笑道:“好、好看!”
廖铭宇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白色盒子,塞给她,一边犹豫地咳嗽两声,试探道:“还有这个,算是……你考上南中的礼物。”
赵知格怀里的盒子是有几分重量,沉甸甸的,但她还是有些兴奋地问:“可以现在打开吗?”
“当然可以。”廖铭宇笑起来,眉眼弯弯,如阳光璀璨。
赵知格把盒子打开,木盒里又放了一个盒子,套娃似的,撕开包装膜,打开白色的小盒子,里面静静的躺着一部手机。
“这个?”
廖铭宇有点担心会不会被赵知格拒绝,因为他们即使看来亲密,但生活总体上是没有交集。
只是有时候,赵知格和罗马玩着玩着,就会出神地望向头顶的天空,眼神空洞而无助。
那个时候,罗马呜呜地撒娇也唤不回女孩的注意力,只有等它耐不住咬一咬她的裤脚或真的大声吠两声,女孩才会回神。
说是走神也不太贴切,廖铭宇偶尔会把遛罗马的任务全权交给赵知格,他拿着画具在公园人工湖畔画画。
也因为这样,他观察到了赵知格和其他同龄女孩不同,其他同龄女孩经常换衣服,各种小裙子,活泼可爱。
赵知格呢?
她永远是单调的,永远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天冷了外面多一件羽绒服,好像她只有那一件。
第一次见面,她还是个哭个不停的小哭包,慢慢熟悉以后,有次罗马不小心把她绊倒,脚都崴肿了,女孩却依旧不哭出声,眼眶血红,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忍受疼痛。
廖铭宇背她去看医生,耐心的告诉她:“感觉到痛的时候,不要忍耐,一定要把它释放出来,不然那些伤陈年累月,会变成你自己都无法觉察的巨大疼痛。”
赵知格似乎没听懂,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廖铭宇家的家庭医生在给她上药。
虽然不明白,但女孩很乖,朝他微笑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铭宇哥哥。”
在其他女孩欢笑声里,赵知格和罗马玩也笑得很开心,但总会莫名其妙地走神。
贴切点,廖铭宇觉得那样的赵知格像是在密封玻璃瓶里的人,她的周围是冰冷的水,女孩的视线穿过水光,隔着玻璃,望向这个与她完全隔绝的世界。
她能看见外面世界的美好,那些走马灯般、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象,自己却在封闭透明,完全不透气、根本无法呼吸的蓝色里,平静的,淡然的,等待缺氧的环境一点点将她窒息、杀死,让密闭的无望一点点将她拉入黑暗沉沦。
廖铭宇重新给赵知格绑了头发,这次他按照之前看视频学的手法,给女孩打了一条三股辫,发带缠绕中间作装饰,结尾打了一个蝴蝶结,比第一次的手法娴熟,效果也好看多了。
“知知。”
“嗯?”
赵知格蹲坐在草坪上,和煦的暖风带来少年温和动听的声音:“你真好看。”
赵知格抚摸罗马背部的手一颤,她脑海忽的闪过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带着穿着白色蕾丝裙的她回家,从来不正眼看过她的少年,第一次伸手过来碰她的场景。
当时的她懵懂无知,以为那是善意亲近,直到那恶魔一样的少年一次次的侵城略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人家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漂亮的人形玩偶,随意耍弄罢了。
美丽,好看,同时也是脆弱和好欺负的象征之一。
这点赵知格深有体会,所以听到廖铭宇的夸赞,她冷不丁一激灵,就要从他身边逃开。
“你去哪儿?”
赵知格起身逃避的动静很大,还推开了廖铭宇想要帮她整理校服领口的手。
“洗、洗手间……”
廖铭宇有点呆,以前赵知格是从来不抵触他他,这一反常态,不禁顿了一下:“……哦。”
看着女孩落荒而逃的背影,廖铭宇一下摸摸罗马,一下出神望天,喃喃自语:“她刚才怎么像是很怕我的样子……”
廖铭宇正纳闷的时候,公园的洗手间里,赵知格正在努力平复自己因为紧张和恐惧不断跳动的心跳。
赵知格从爸爸的新家跑到了她年迈独居的外婆家,她记得外婆和妈妈关系不好,因为外公去世,外公留下的所有财产都给了有三个孩子要养的舅舅。
外婆说舅舅还要照顾她一个老人家,自然也需要更多的钱,妈妈结婚有丈夫依靠,孩子也只有一个女孩,问题不大,总之,说来说去还是遗产没有妈妈的份儿。
而那是外婆唯一一次来过家里,和妈妈商量外公遗产分配的事宜。
赵知格那天吃着外婆带来的棒棒糖,妈妈喝着酒,给自己和她弄了泡面和几个花生卤味的小菜,喃喃自语抱怨很久。
一边抱怨自己的命苦,一边笑笑自嘲:“你可真好啊,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当时她只记得外婆给她带的棒棒糖,是校门口附近小卖部有卖的,廉价而劣质的牛奶味,不过第一次吃,她觉得很好吃。
比起连日吃的泡面,好很多。
一开始,爸爸那边是表示了态度希望她不要在外婆家呆着,或者说躲着。
但赵知格宁愿旷课,不去上学也绝对不从外婆家出来。
舅舅一家人住在外公留下的另一套房,外婆住在原来的老房,听说她不愿意走以后,一个劲儿在那说肯定是她爸爸对她不好才这样的。
赵知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外婆腿脚不便,还有一点儿老年痴呆的症状,一日三餐都是舅妈送过来或者托人送过来。
赵知格来的时候,正好晚上放学踩了饭点,舅妈开门看到她人都惊呆了。
因为三天没洗澡,睡在公园的滑滑梯里,白天还和罗马在公园草坪上打滚玩耍过,赵知格身上的校服已经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赵知格没闻出来,旁人却是一下就感觉到了。
舅妈和舅舅用这事在电话里头,一直追问爸爸是不是打她了。
“你说你没有打她,她怎么浑身上下臭烘烘的?想看一下她身体怎么样了碰都不给碰啊?!”
这个话说完以后,电话那边说了很久,舅妈的表情变化莫测。
心惊胆战的赵知格隔着门缝,偷听客厅的谈话,她知道门外那群大人商量的结果将会决定她的去留。
沙发上,舅舅注意到了她探头探脑的小东西,拿了茶几上的香蕉,逗她:“来,过来吃香蕉。”
赵知格警惕性极高,她第一次和舅舅见面,就是穿过这一条狭窄房间的门缝。
那个大腹便便,穿着人字拖、腿毛繁密的男人,面相很憨,但眼角露出明显狡猾的精光,肥厚的嘴角时刻上扬,仿佛不怀好意,让人一看就感觉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背脊发凉。
赵知格心里反感,一点儿不想亲近,而且她也大概懂了舅舅家做主的是那个舅妈,不然怎么是她在和爸爸通电话。
正当她忐忑不安,坐在门边的地上等待电话讨论的结果,两眼无光的外婆拄着拐杖,步子很慢地从房间里出来。
舅妈还在那边讲电话,赵知格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拿余光看到舅舅起身去了厨房,给外婆打饭出来,上桌后夹菜,堆满笑脸,伺候老人家吃东西那叫一个殷勤。
“喂!你要不要也过来吃点?”舅舅一声“喂”是吸引她注意力,语气像是叫什么小动物,后面一句则满是逗弄调笑。
赵知格无比反感这个男人的外表作态,可一想到他爸爸西装革履,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潇洒,却也是面对女儿被人欺负时,不肯站出来的懦夫。
赵知格心想,她或许不该这么以貌取人的,而且她还想以后留在这里,那必然要和舅舅他们打交道的。
从门边上站起来,赵知格逼着自己踏出了第一步,拿出勇气,去适应即将面对的所有恶劣生存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