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粗衣麻布不知道穿了多久,祁予安拍打着全身,以他为中心不停地爆发式地散出灰尘。这衣裳怕是比刚穿时加了一倍的重量,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水井旁,谁成想半天也没打出来一桶。要知道,祁予安当初装疯卖傻的时候可都没有这么不爱干净过。
在这里,他算不上一兵一卒,不过是哪里需要哪里搬,随时听人差遣的下人,与他们在战场上俘获的奴仆别无二样。如果非要说些区别,那可能是奴仆有准点的饭菜,他得到各个营里讨生活。用来讨生活的,最好还是到那些中等将领处,也就是之前谈到过的,不上不下的位置最喜欢溜须拍马的嘴脸,祁予安只要放下身段,笑脸相迎,总能讨得一口饭吃。
听到嘲讽也是常事:
“能让驸马给我们行如此大礼,这辈子也没算白活啊”
“你这样的,竟然还有叛乱之心,真是不自量力。”
“听说公主就好这口,看着确实跟我们沙漠里的男人不一样,白白净净的。”
……
在这沙漠地带待久了之后,祁予安发现,言语上的侮辱对那些战俘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他们只会将身体健康,具有劳动能力的战俘带回军营之中——长相白净貌美的留下来在营中伺候有需求的军官;剩下的一律分配到各个后勤队伍,像是清洗夜壶一类的腌臜事务。干的好的,要么成为贴身伺候的人,要么在后勤队伍里谋取个小领班,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就在无尽的欺凌中度过余生。
祁予安提起刚打好的半桶水,略显踉跄的站了起来,最近这晕眩的状态倒是越来越频繁了。今天领的差事是给一个极其重要的宴会端茶送水,领事的说这件事干的好的话,那好处比平日里那样干一年还有赚头,但是如若干的不好,可爱的小脑袋说不定要搬家。祁予安并不在乎脑袋搬家不搬家,只要不饿肚子,有顿饱饭吃,比什么都强。
……
驻军帐篷里,一张大大的圆木桌子上堆满了美味佳肴,正中间烤的焦香四溢的烤全羊尤为醒目,金诺诚拿起大弯刀熟练地割下了烤的焦黄的羊腿,直接递给了他远道而来的弟弟,嘴中依旧不断地询问着京城里的事,主要也就是柳盼姎的事情。
金屹文自然地接过了羊腿,潜意识的道了声谢,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看到祁予安的画面,金屹文一直未曾小觑祁予安这个人,祁府大火之后的装疯卖傻,公主府里的逆来顺受,再到如今边塞的忍辱负重,一切的一切无不体现出此人的深沉心思。只是叛乱之事,终究是中了那人的伎俩,原以为的手到擒来,却自己投进人家的布局之中。
“屹文?屹文?”
金诺诚兴致勃勃的讲述着,转眼一看金屹却发起了呆,“屹文可是嫌弃为兄这军营中的事务太过无趣,也怪为兄太过激动,许久未见家人,这想说的话自然就多了。”说完便给金屹文的碗里不停地夹着菜。
金屹文看着碗里的菜,这些都是他以往最爱吃的。“兄长莫要说此话,方才是小弟走了神,几日路途的确有些疲累,还望兄长见谅。”
“无妨无妨,为兄能够理解。那你多吃些,为兄正好准备了歌舞,你可一边享用,这边塞的姑娘可是火辣的很,三弟在京中可是难见到的。”
话音刚落,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琵琶女用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随着音乐的起伏,歌女们在圆桌周围偏偏起舞,异域的风格,是金屹文不曾接触过的,带着一股新鲜的劲头,到也是看得专注了起来。
二皇子见金屹文看得如痴如醉的状态,便说他若是喜欢便讨要了去,他这边塞地界也就这么些从他国而来的姑娘柔弱娇贵些,那些本土的姑娘个个身强体壮,有的可是比京城中的男子还健硕,他们在这想要体会柔情似水,那就得铆足了劲才行,军中将士众多,也不是谁都能得到这种赏赐,战功显赫的大将才行。
“这几位姑娘都是我让人亲自仔细挑选出来的,三弟若是喜欢哪个,我让人晚些送你屋内。我知三妹管你管的紧,不过她一个庶女在他人面前嘤声细语,到你面前倒是威风了起来。”
“二哥!”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两情相悦,心甘情愿,为兄不说她了。”
陆银莹在金屹文这里那就是如至宝一般存在,这次匆促离京未能陪她一同参加公主的婚礼,他已经是万般后悔。若不是早就定了这边漠巡视的时间,他也不会离开她半步,而让她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鄙夷。
祁予安掀开帐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餐桌主位的金屹文与金诺诚,金屹文也同样看见了他。原本投在舞女身上的目光已经完全转移到了祁予安身上,陪着的副将们也同样发现了这位三皇子的异样。他们不觉在想,三皇子不喜这些舞女,反而盯着一位男子,难不成……?
坐在金诺诚旁边的一个瘦弱的将领,看准时机,对着祁予安吼到:“你这小子办事这么慢,让你去泡些茶过来,你这是跑哪里偷懒去了吧,这么久的时间。快点,给从京城来的这位贵人满上。”
看这个将领的口吻,估计并不清楚这京城来的贵人以及与这穿着破烂的小子的关联,只是一个劲的想要努力在二皇子面前表现自己,阿谀奉承这套学的倒也不够精明。
祁予安没有作声,以在场的情况,估计也就金屹文知道他是谁,别人怕都是觉得他与这些舞女一般,都是他国战俘。走到金屹文的面前,用一副恭敬的姿态将茶水缓缓倒入他的杯中,周围舞女的丝带轻拍在两人的身上,倒让空气中的氛围充斥着诡异的暧昧。
金屹文看着祁予安斑驳的肌肤,脸、手、小腿处不乏伤痕,那些伤痕来自不同时期,明显的新陈对比让人一眼望穿。如若不是自己对这驸马熟悉的很,不然要说这副模样,也是不太好认的。
金屹文的出现,祁予安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来的速度比预料之中的快,自己被发落的时候倒是一言不发,如今来此,他,应当是他的目的之一。如今朝野都是太子的人,虽说柳家带罪关押,但是柳家小姐还是遵从皇帝圣旨嫁给了太子,这为柳家的复胜也是做出了极大的铺垫。
再说这柳家在军中的威望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消除的,在军队里,柳家手握调军令那可比皇子身份管用。而这调军令牌如今还在柳家二公子手上,所以太子对他家也是有所忌怠的。
“嘶~”
金屹文突然发出的声音,聚集了餐桌上所有人的目光。祁予安方才想的太过入神,一不小心把茶水倒的溢了出来,滚烫的水溢到了金屹文的手上,他也不自觉的发出了这声。
金诺诚还未来的及训斥,边上的将领就又一副傲慢的样子开始训斥起来,起身一脚踹到了祁予安的身上,疼痛感由腹部蔓延,手上的水壶像失控的船舵,无章法的摇晃着,热水撒的到处都是,最终与祁予安一同倒落在地。
“瞎了眼的奴才,倒个水都能倒成这样,看我不狠狠教训你。”说完上前揪起他的头发,拳头已经挥到了半空中。
“住手!”反应过来的金屹文,立马起身踹开了那个面目狰狞的将领,“这北漠的规矩就是拳脚吗?本殿无大碍,这位将领也不必为我出头,这事还轮不上你。”
祁予安只觉得全身各处都在被灼伤一般,沸水洒在他的身体各处,不知道涌出了怎样一种情绪,一瞬间觉得满腔委屈无处宣泄。他也曾是富裕家庭里衣食无忧的小公子,时而跟随大哥外出办事,时而追随父亲与各大名门结交,时而被二嬢嬢家的孩童挑衅,时而也是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人人都说他没心没肺,全族灭门还苟活于世。何谓苟活,活着本就是他生而为人最基础的一个权利,却要被他人口诛笔伐。都说金沐心待他多么深情,可金沐心又有多在乎他的想法呢?日日放在眼皮底下,如宠物一般,给了衣食住行便觉得该事事听她差遣,从不在意他是否愿意,是否心甘。
金诺诚见自己这三弟好似真的怒了,便赶忙上前规劝,“屹文消气,我们这地方人粗暴惯了,别为了一个下人跟他们一般见识。”稍稍安抚了金屹文,二皇子立马对着边上站着的侍卫行了个脸色,那个将领就一边求饶着一边被拖了下去。
金诺诚盯着祁予安思考了片刻,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奴仆罢了,倒也值得他这个三弟如此失态,这难免让金屹文有些多想。回神后,金诺诚将金屹文拉回了他的位置,也让祁予安陪在他的边上。
“三弟若是喜欢这个小子,拿去用便是,莫跟我这里有的粗鄙将士置气。”
既然金诺诚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
祁予安在他身后的心里五味杂陈,在金屹文耳畔小声说了句,“三皇子总是会顾全大局的人。”金屹文不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作为多年好友,他在祁予安出事时完全未有站出来说过一句话。虽说就算说了也于事无补,但是他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祁予安寒心。
趁着金诺诚和其他将领专心地看着那群婀娜多姿的女子,金屹文试着解释:“祁君不是不知当时情势,我们并不适合一同暴露,我们也未曾想过柳将军这样的忠贞之士也会受权势蒙蔽双眼,反倒被瓮中捉鳖的人成了我们。”
祁予安可不想听这么多,这么多年来,自己就把他当作推心置腹之人,他倒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死活。“你兄长当年让我好好带你之时,我就将你视为吾弟,你与心儿喜结连理时,我喜你可衣食无忧。朝中局势复杂,你要与吾同行并非易事。我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致使满盘皆输。你也不用在这跟我说这些气话,我知你心里所想。”
确实如此,祁予安此刻就像是在兄长面前置气的孩子,想要把满腹委屈说与他听,嘴上却又不肯饶人。在水井旁恍惚见到金屹文的身影的那一刻,祁予安就知道他此行必然也是为了来尽快将他救回,但是其中委屈促使他非要傲娇那么一会。
“狗将拿命来!”
琵琶声戛然而止,身着紫衣的琵琶女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把剑,直指金诺诚,金诺诚还未反应过来,祁予安便直冲上前,一手抓住了差点刺到二皇子心脏位置的剑。
与此同时,营帐外也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
“报……,边塞贱奴带兵攻营!”
“报……,对方将领让我们放了他部落公主。否则今日就火烧营地,你死我活。”
……
传话兵到达营帐里时,琵琶女已经被金诺诚的人拿下,原本看着温柔似水的形象顿时一毁而尽,不断想要挣脱束缚,嘴里还谩骂着金军的残忍恶毒。
“恶毒?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何恶毒?你们一个庆茴国的边塞遗族,如若不时时探我金湘国边界底线,何须常年兵刃相见?”说着,左手掰起女人的下巴,一副傲视的模样,“你说呢?边凉弩·塞壬公主?”
边凉弩·塞壬?难道就是对方将领说的部落公主。
“塞壬公主倒是积极,我未去你部落抓你,你倒是自投罗网。你觉得你族兵力能有胜算吗?”金诺诚早就想要抓住他族这个小公主,那样那个宠女如命的族长还能不放刃投降?眼看这人送上门来了,看来离自己回京都不久了。
金诺诚一直打不下这个部落就是由于其部落里形势复杂,难以强攻,只有他们出兵压境时才能打得十几二十个战俘。金军不杀这些战俘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用来吸引他们出兵,打不进去就让他们自投罗网,这小公主偷偷跑出来刺杀,倒是变相成就了金诺诚的大业。
营外的情况,金诺诚不用出去都能想到,必然是我方将士赢了此战。
祁予安跟随他们身后出门看见情况后,果不其然如金诺诚预言的那样,对方将士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不少将士在看见兵力渐减的局势,纷纷放下手中兵刃投降,在看到金诺诚身后被几个人控制住的边凉弩·塞壬,都羞愧的底下了头。
“你们什么情况,我族将士怎能轻易投降!”塞壬怒吼着,这女子难怪敢独闯军营,果真勇猛。
金诺诚吩咐将塞壬带下去后,便也让人安置了这投降了的战俘。
祁予安的手不停地流着血,但他不觉得疼,他只感受到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