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牢狱。
一道高大的黑影落在屠苏苏身上,沈照背光而站,一面隐入黑暗,从她的视角看去,根本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是何容貌。
只觉得此人浑身透着凌人的杀气。
沈照低眸,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屠苏苏。
看起来娇生惯养,不像是吃得了苦的女子。
若是旁人,沈照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可信上所言,犹如他肚子里的蛔虫。
从未见面,却对他如此了解,沈照不免一阵胆寒。
沈照蹲下身,目光凝视着她,薄唇轻启,冷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
屠苏苏抬起头来,眼神不卑不亢的与沈照对视,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沈都尉只要知道,我能帮你除掉想除掉的人。”
沈照听完,眉头微皱起,觉得眼前的女子,给他的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他的目光注视良久,心里揣摩着屠苏苏的来历,良久才回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深陷牢狱的杀人犯?”
屠苏苏笑了笑,“沈将军大可不必信我,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
此刻,屠苏苏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
其实沈照并不怎么相信,就凭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轻易除掉太子的亲信。
不过反正也闲来无事,横竖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能对宋家落井下石,沈照自然乐意奉陪。
心中做下了决定,沈照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窗口。
“想让我帮你翻案可以,但你的案子十分棘手,我需要时间找新的证据。”
知道沈照打算参与案子,屠苏苏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证据这就不用将军费心了,我已知凶手是谁,不过还需要助我一臂之力。”
看到屠苏苏胸有成竹的样子,沈照神情严肃的皱起眉头,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在买什么药。
但听完屠苏苏的计划后,沈照脸色平静,并没有反对她的计策,只是语气冷冷的道:“你最好不要让本将军失望。”
…………
宋家梅园。
初夏的天,到了傍晚,大雨总是突然而至。
一声闷雷响彻云霄,昏暗的房间突然天光乍现,狂风吹开门窗,灯烛被刹那间吹灭。
大雨如同碎石,在门窗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火烛熄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门窗被穿堂而来的狂风打得一开一合,吱呀吱呀的作响。
床榻上,裹紧棉被的江婉儿,感受到脸颊上传来几分刺骨的冰凉。
今日,是宋简玉的头七。
江婉儿本就睡得不安稳,正欲伸手擦去脸上的湿润感。
刚一睁开眼,就看到床头站在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男子,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脸颊上一串血泪落下,面目狰狞又恐怖。
“啊!!!!”
江婉儿吓得跌下床榻,拼命的推醒身旁的宋清玉,发现他睡得像头猪,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男子发出怪笑声,在院子外滚滚闷雷和紫电衬托下,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
江婉儿吓得脸色煞白,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你……你是谁?”
“嫂嫂,真会说笑话,你杀了我,现在却质问我是谁。”
江婉儿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花枝乱颤,意识到是宋简玉的亡魂来找她索命,三魂七魄都被吓没了两魄。
“小叔子,不是我要害你的,明日我去寺庙请高僧,为你诵经超度,来世投胎到一户好人家,你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话还未完,屋子飘荡着男子阴?森的低呤,在黑夜的遮掩下,仿佛有了回声。
“嫂嫂,我好冤啊!好恨啊!好不甘心啊!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江婉儿早已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整个人完全被恐惧主导,不停朝男人磕头,痛苦求饶,光洁的额头渗出血丝。
既狼狈又可怜。
“小叔子,我是无辜的,不是我害的你,就看在你侄女的面子上,饶了我吧!我明日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男人的声音又幽幽传来,犹如催命符在空中飘荡,“嫂嫂,太晚了……你明明知道我的妻子是无辜的,为何视而不见,为何隐瞒真相,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江婉儿吓得瑟瑟发抖,“我也不想害人的,要怪就怪你那天晚上,不该出现在梅园,你的死纯属是意外,谁想到那天晚上站在门外的人是你……”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话音落下,又一声闷雷响起,将屋子瞬间照亮,转眼又陷入黑暗中。
江婉儿心绪被恐惧包裹,置之死地时,竟生出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怒骂眼前的冤魂,“宋简玉,冤有头债有主,是你爹动手杀了你,有本事你朝他索命去,朝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果然如此……”
这时,男子脱下血衣丢到地上,用手将脸上的血泪擦掉,散开的头发也被撩到背后。
将屋子的吹灭的蜡烛一一点燃。
做完这些后,才蹲下身,与江婉儿面对面,“嫂嫂,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男子突然说了一句让江婉儿倍感莫名其妙的话语,让她摸不着头脑。
借着微亮的烛光,江婉儿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刹那间,她的瞳孔瞪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屠苏苏,居然是你……”
屠苏苏耸肩笑了笑,“嫂嫂,是不是从未想过,我这辈子还能再出现你的面前……”
听到这话,江婉儿这时才醒悟过来,“你是故意再诈我?”
屠苏苏没有否认的点点头,“还算聪明。”
江婉儿虽然不知屠苏苏是如何逃出大牢。
但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要将屠苏苏杀了,就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下一秒,恶从胆边生。
江婉儿借着蹲坐在地上的姿势掩人耳目,手却悄悄摸向了放置在床底的尿壶,想趁其不备时反击。
屠苏苏早就察觉到她眼中的杀意,神情颇为无奈,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死性不改,还想着杀人。
“沈都尉,你若还站在门外袖手旁观的看戏,估计下一个死的就该是我了。”
话音落下,半开的窗户被完全推开。
沈照整个人倚靠在敝开的窗边上,冷酷的面容上扬起笑意,看向屠苏苏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和欣赏。
“果然有趣,不愧是一场好戏,本将军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江婉儿认出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在她的面前逐渐崩塌。
若是落到旁人手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落到堂堂禁军都尉手中,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沈照一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蛇蝎心肠,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说上百,也有上千,是当今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著有长安“恶犬”之美称,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凡是见过沈照的人,半月内必恶梦连连,寝食难安。
男女在他眼中,更没有任何分别。
江婉儿这时才意识到沈照已经掺和到宋简玉的案子中,宋衍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就算杀了自己的儿子,或许还能保下一条命。
但她就不一定了,说不定会受尽折磨而死。
一想到此,江婉儿瞬间有了自杀的念头,目光瞟向屏风后的墙壁,人一旦存了死志,视死如归的勇气空前强烈。
就在她刚爬起身,差点就要撞到柱子时,脖间传来冰凉的触感,毛骨悚然的凉意袭遍全身。
沈照的剑不知何时架到她的脖子上。
“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的剑可不会长眼睛。”
沈照目光冷冷的看着她,眼中的杀气腾腾,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毒蛇眼睛,摄人心魄却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再看一个死物一般。
江婉儿自知反抗无用,痛哭着承认罪行,“沈将军,别杀我,我愿认罪……”
那日,宋简玉去厨房的路上,无意撞破宋衍与江婉儿的私情。
宋衍为了脸面,便起了杀心,与江婉儿合谋,将宋简玉的死栽赃到屠苏苏头上。
如此严密的计划,但千算万算,江婉儿都没有想到屠苏苏还能翻身。
江婉儿万念俱灰,自知挣扎无用,没有反抗任由沈照带来的人将她押走。
此刻,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屠苏苏,沈照以及全程参与,但却被下了迷药还昏迷不醒,存在感为零的宋清玉。
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氛围在空气里弥漫。
屠苏苏最先开口打破沉默,“沈将军,我的嫌疑洗清了,接下来翻案的事情,我可就全权交给你喽……”
杀害宋简玉的凶手虽然是他亲爹,但宋衍毕竟是当朝官员,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不能立即抓捕,须得明日奏明圣上后,才能有下一步。
对付宋衍的事,得交给沈照办。
而且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屠苏苏能参与进去的,江婉儿认罪,她的嫌疑已然洗清,没有继续留在大牢的理由。
“如果没我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说完,屠苏苏手托着腰部,一瘸一拐的往外走,每走一步就牵扯到屁股上的伤口,疼得她撕牙咧嘴。
沈照扫了一眼,看到她这个狼狈模样,将长剑收回剑鞘,直接上前把人抗在肩膀上。
突然的大动作,将伤口撕裂,疼得屠苏苏遍地哀嚎,“哎呦……我的腚哟!能不能温柔点,我好歹是个病人……”
沈照对屠苏苏的话视而不见,扛着她走出宋家。
上马车后,直接把她丢到了车厢的软座上,随手丢给一瓶药膏。
“敷在患处,不日便可愈合。”
“什么药啊?这么神奇?”屠苏苏好奇的打开瓶塞闻了闻,一股浓郁清爽的药香弥漫,是上等药材配制而成。
“真不愧是财大气粗的幽州军少将军,这金疮药可值好几百两银子,随便一瓶药都价值不菲。”
“不要,还来。”
屠苏苏闻言,立马将药塞进衣兜,像老母鸡护犊子般护着,“别……我当然要,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民女多谢少将军。”
这药可比自己花钱买来的不知好多倍,捡了那么大便宜,屠苏苏财迷的本质暴露无遗。
乐呵呵的往软席走去,屁股不能正面坐,只好侧躺在软席上,姿势稍微妩媚了点,加上屠苏苏本就是一张纯欲的脸。
糟糕的姿势,完美的颜值,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祸国殃民的气质。
尤其是屠苏苏的这张脸,还和沈照儿时的白月光有七八分相似。
虽不是同一个人,但沈照心里十分的不悦。
沈照皱起眉头,下一秒毫不犹豫撕下衣袍的一角,二话不说直接的盖在屠苏苏的脸上。
“?????”
突然失去视线,屠苏苏一脸懵逼,不明白沈照为何要盖住她的脸。
“沈将军,为何拿一块破布盖在我的脸上?”
沈照坐到软席的另一侧,声音冷冷的传来,“遮丑”
“…………”
屠苏苏顿感无语,长这么大,还是有人第一次说她长得丑。
若不是接下来还要靠沈照帮她翻案,搁以前的脾气,非得打一顿泄气不可。
屠苏苏想拿掉盖在脸上的破布,刚伸手摸到布条,就听到沈照声音幽幽传来。
“你要做什么?”
“这布挡住脸,我啥也看不见。”
“不准……”沈照不容拒绝。
“…………”
屠苏苏的手愣在半空,不知道沈照在发什么疯,但毕竟自己的小命还捏在他手里,没有继续纠缠。
“沈都尉所言极是,民女的确长得不尽人意,不宜示人。”
屠苏苏没了拿下破布的心思,随了沈照的意,心想着与这种人生气,完全不值得。
车轮缓缓滚动,在雨幕中,驶入静寂无人的长街,朝着医馆的方向而去。
长安的路面是由青石板堆砌而成,并不平整,时不时会遇到坑坑洼洼的小坑,马车行驶在上面,颠颠荡荡,差点扯到臀上的伤口,屠苏苏只好换一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
沈照坐到软席的另一侧闭目养神,整个人被黑暗笼罩其中,高高在上,如同一座雕塑,冰冷无比,仿佛没有感情。
马车里因沈照的存在,明明是凉爽的夏夜,竟觉出几分刺骨的寒意。
好不容易重获新生,再也不能回到肮脏腐臭的大牢里,屠苏苏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一路上,沈照冷如寒霜,就好比在熊熊燃烧的火炉里添了一盆凉水,这种落差感巨大的心态,让屠苏苏抓心挠肝。
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沈将军就不好奇,我为何如此笃定能帮你除掉宋衍吗?”
沈照没有回应她,依旧冷着张脸,闭目养神。
屠苏苏实在受不了马车里的氛围,加上身上的伤口又疼,不管沈照是什么感受,她都要发泄,真的憋不下去了。
硬着头皮,挑起话头,“其实也很简单,卷宗上记录在宋简玉的衣物上发现了几根不知名的动物毛发,起初我以为可能是无意间沾上的。
这也导致我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宋简玉体质特殊,一旦接触到毛绒绒的动物,身上就会起红疹,但在验尸单上,并没有写尸体上出现红疹的迹象,这就说明那个时候宋简玉已经死了。
而宋家只有宋衍一人喜猫,我想老刘在门房外听到的猫叫声,应该就是宋衍养的狸花猫。
就凭这一点,我断定与江婉儿私通的人就是宋家老爷宋衍。
不过现在看来我猜对了,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
一想到自己沉冤得雪,真相大白,屠苏苏高兴的合不拢嘴,翻身农奴把歌唱,不免有些得瑟起来。
“你当真以为这案子就这么简单?”
原本沉默是金的沈照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屠苏苏拿下挡住脸的破布,“江婉儿都已经承认了,是宋衍杀了他儿子,现在只需等审问宋衍,便可真相大白”
沈照睁开眼眸,看向了她,继而感慨道:“你的脸和脑子一样,都没有让我失望……”
屠苏苏自然听出沈照话里话外的讽刺,一点亏都不肯吃,直接怼了回去。
“行行行……你比我厉害,若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少将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除掉你的仇人宋衍。”
这句话如同在沈照的雷区上蹦跶。
果然下一秒,沈照的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脖间传来冰凉的触感,屠苏苏呆愣住,沈照的脾气果然如传闻中一样。
一言不合就拔剑。
沈照眼眸中浓浓的杀意毫不掩饰,“无论是宋衍,还是你,最好不要想挑战我的耐心。”
屠苏苏知道沈照没有开玩笑,因为他此刻是真的起了杀心。
自古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屠苏苏咬了咬唇角,态度识趣的软下来,“沈将军,是民女冒犯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沈照没说什么,把剑收回剑鞘中,仿佛当屠苏苏不存在一般,扭头看向车窗外。
雨幕未歇,夜色未明,漫长而又静寂……
屠苏苏被安置到医馆疗养后,沈照便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