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坐在椅子上已经不再大声嚎叫的哥哥,和站在桌子前抹眼泪的张园。
“爸爸又打妈妈了吗?”
张园转回头,看到女儿的眼神,顿时停住了眼泪,顾不上擦掉脸上的泪痕,一把搂过女儿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有,没有,爸爸没有打妈妈,只是批评了哥哥,哥哥作业做的不对。”
女儿身上软软的,仿佛没有一点力气,脸埋在张园的胸口,闷声:
“爸爸没打人就行……”说着她就推开了张园,转头回了自己房间。
张园又安慰了儿子一会,哄着他回房间睡觉吧,第二天就要期末考试了,这次考试非常重要,决定了初三还能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好班,从而初三再拼搏一把,争取进入第一高中。
张园关了燃气,关了所有灯,自己也回卧室了。躺在冰冷的床上,张园仿佛像是一台机器断了电,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想再去女儿房间看一看,可使劲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继续躺着,闭上双眼,想着明天还要早起送儿子上学,同时自己要上早班六点半就要到科室,而女儿七点半才上学,所以也要早点把女儿喊醒一并送到小学门口交给门卫。张园越想入睡,越睡不着,头开始疼起来。张园的偏头痛好多年了,从上中专那年住校的冬天受凉了开始。
那年张园才十五岁,因为中考没考好,没能上第一高中,上其他普通高中考上大学的几率很低,父母经过多方咨询,还有征求张园舅舅的意见,女孩子学个师范或者护理都能分配个工作,就不要上高中了吧。其实张园自己知道最主要的原因,父母想攒下钱,给她弟弟上高中。张园内心深处很希望父母可以交五千块赞助费就可以上第一高中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即使和父母张这个嘴,也没有用。所以张园还是继续沉默了,她一直是一个沉默内向的乖乖女,即使在学校,她也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可以倾诉心事。所以初三那年,她和李波成为同桌,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虽然他们没有牵手没有表白,但他俩心照不宣的默认他俩好了。
整个暑假,张园和李波并没有见过几次面。李波在确认被第一高中录取以后,就开始在家预习高一的课本了,在那个年代的小县城,没有那么多的课外习题和试卷卖,主要还是看课本,李波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蝉鸣声和房间里摇头风扇的吱嘎吱嘎声,李波趴在桌子上翻看着借来的高一各门课本,心里却不知道云游到何方,他想着那天张园沮丧的脸,想着张园说的那句永远在一起!
而张园在这个暑假出了成绩后,就被父亲送到了奶奶家。奶奶家在另一个省份的山村里,那里离最近的县城很远,要先步行半小时,再坐有棚的三轮车,颠簸半小时才到。一路上不断有人招手上车,后面的车斗里,轮胎的上方,用很粗的布条各固定了一个宽宽的木板,第一站乘车的人们挨着坐在这木板上,屁股挨屁股,不分男女。后来的人,看车斗里已经没了座位,犹犹豫豫不想上车,此时司机就跳下来,摔上前面驾驶室的门,几步走到后面,张望一眼,一边挥着手从就近的搭车人的后背往前推,一边大声喊着:
“这不是有地方吗?来来,你,你,大姐你朝里面坐坐,你,也往里挤挤,给这小弟一点地,他屁股小,有点就够坐的……那边,那边小孩抱起来坐腿上,你这小孩也没收钱,坐腿上坐腿上,这不就都能坐了吗?”
如果这时候还差一两个人没地方,司机兼老板就从木板底下拽出来两个小板凳,那种只有手掌大小的磨得发黑发亮的爬凳,往两排人腿之间的缝隙里一扔,搓着搭车人的腰就把他推进去了。
“坐这个,这个是雅座,一般人还没有呢……”
说完,司机转头就回了驾驶室再开了起来。张园从一开始就坐在一边木板的最外边,在后面不断有人上车的过程中,张园始终扒着最外面的车档,不管司机怎么嚷嚷,她都面无表情,低着头让后来的人往里坐。一路上都是土路,在连月没下雨的干燥里,扬起一阵呛人的土气。这土气直喷进张园的鼻孔,她用手掩着口鼻,车子经过一个洼地,一个剧烈的颠簸,张园屁股被颠的离开了木板,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抓住车斗顶上的帆布棚边。一路上都是行驶在田野间的稍微宽一些的土路上,这次去幸亏不是下雨天,如果下雨天来,三轮车多半会险在那泥泞里,发动不了,有时候还要所有人下车,司机再重新发动,等发动了,人们再重新上车,车斗里满是湿湿的烂泥。下车时候,才发现小腿或者裤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黑黑的泥巴,凉鞋底的泥巴也会渗透到凉鞋边甚至是大脚趾上,这都让张园很痛苦。一直到了奶奶家,用压来的井水把脚冲的恢复白白的凉凉的,张园才觉得舒服一点。在奶奶家的那个暑假,张园真正体会到现代人说的躺平生活。但当时的张园觉得很是无趣。奶奶家没有电视,没有风扇,晚上很热的时候,爷爷把家里的竹床搬到房子门口的大路边,奶奶陪着张园一起睡到半夜。一边拿着芭蕉扇赶着蚊子,一边拽过毛巾被给张园盖着肚子。半夜的时候,露水重了,奶奶会起身回屋。张园睡得很沉,等到她醒的时候,是被从旁边三三两两下地干活的人们说话声吵醒的,不过才六点多,太阳已经很亮了,隐隐有些热意。张园第一时间看看自己的背心有没有卷起来,大裤头有没有滑掉。那个假期的某一天清晨,张园第一次来了月经。她们班上初一就有来月经的同学了,张园已经提前知道了什么是月经,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找到了奶奶,奶奶正在旁边的小厨房烧早饭,大大的土灶台里烧了一大锅稀粥,粥上的蒸盘上有前一天晚上剩的咸鹅,切成小块,每一块上都没有多少肉。奶奶看到张园醒了,笑起来“园儿,起来啦,准备吃饭啊。”张园嗯了一声,拿起地上的脸盆接了水刷牙洗脸,自从来到奶奶家,不知道是睡的好还是这里的水土好,张园的皮肤变得更好了,不油了,偶尔她会用奶奶的肥皂洗个脸,其他时间,清水洗一下就行了。张园端出吃饭的矮桌子,又搬出长板凳,搬出爷爷专用的竹椅,跑到屋后的菜园前,菜园的周围一圈小河,不宽的河面上斜搭着一块石板。靠近石板的河边,菜园里斜着伸出两棵梨树,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树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梨子。张园站在石板桥上,一伸手就能摘到一颗。看着还有些发青没有熟透的梨子,张园没有伸手,她朝着菜园深处喊着:
“爷爷,吃早饭啦……”
“噢!”
爷爷带着草帽的身影从石板桥对岸的菜园里,第二排的辣椒丛里站起来,挥挥手里的毛巾,示意张园先回去。
张园折回院子里,其实院子没有院墙,只是奶奶家的三间草房子和旁边搭建的小厨房,它们到大路上的这一段张园认为都属于奶奶家的院子,她们除了睡觉的其他活动都在这个院子里。门口到大路上搭了碎碎的砖头,下雨的时候,只有走这个砖头路才能避免鞋底全脏了。这条砖头路和屋后的菜园都是爷爷自己一点点搭的。院子里还拉了一条细绳,爷爷奶奶衣服都晾在细绳上,现在又多了张园的衣服。院子里还有一个大水缸,里面是爷爷每天去邻居家压水井挑来的冰凉的水。中午的时候,奶奶会从厨房拖出一个大大的木盆,从水缸里舀出半缸水,经过一中午一下午的暴晒后,晚上,张园和奶奶会用这个晒热的水在屋里洗澡,说是洗澡其实是擦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