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他的话问完,傅承矜已经先一步抑制不住强烈的表达欲,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没想到高兄对蕴儿姑娘用情至深,竟愿意为之牺牲性命,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高黎还没从“这个该死的傅承矜到底在搞什么鬼”的愤怒中回过神,就被对方充满崇拜与敬佩的眼神搞得不知怎么发作。
傅承矜自顾自地脑补了一番“高兄一定是没想到自己的心意竟然早已被人看穿,此刻才会如此惊讶”的剧情,越想越为这对少男少女纯洁的感情感动:
“为了蕴儿姑娘,高兄居然不顾性命敢于与千足蜈搏斗,身负重伤也要让心上人先离开,这份感情,着实让我动容!”
高黎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高黎越是不知所措,傅承矜就越是觉得:高兄一定是被人当面戳穿了对蕴儿的心意,觉得不好意思才会如此。不禁安慰道:
“高兄与蕴儿姑娘情投意合,终成眷属也是指日可待啊!”
高黎有话说不出,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憋得满脸通红。算上上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得哑口无言。
这番动作看在傅承矜眼里又成了戳破心事的羞赧。
“高兄不必苦恼。虽说修道讲究无欲无求,但得道高人中也不乏双修者,高兄与蕴儿姑娘情投意合,若要行双修之法也无不可。”
高黎:“……”
结果是,高黎干脆脑袋一歪,两腿一伸就开始装晕。
装晕是件好事,既可以不听傅承矜的胡言乱语,还能享受被人背着走的待遇,真可谓一举两得。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府,高黎心心念念的谢清才刚刚醒来。
在谢清昏迷的一个月里,谢氏宗主谢旌并未出关,就连谢氏当家主母江泠也只在谢清被送回来当天出现过一次。可以说,谢清这次能撑过来,一半靠的是谢府中数之不尽的灵丹妙药,另一半靠的则是自身强大的求生欲望。
堂堂谢氏宗门的少主,因父亲严厉管教,母亲无暇管教的缘故,身边向来没有固定的仆人侍从。此刻转醒,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就是一名洒扫的小童。
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偌大的房间不见半个人影也是寻常。此刻见到小童却意外惊喜,撑着身子,用上最大的力气呼喊仆。
谢清刚刚转醒,身体各方面还很虚弱,勉强能发出声响便很不错,用力唤了好几声才令小童听见点动静,赶忙凑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唤医师来看看。
谢清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才令声音稍许听上去正常些。他问:
“高黎呢?”
谢清被称为“清公子”不是没有原因:如画的眉目在病中平添几许虚弱,反倒更像一位温柔多情的翩翩公子,皱着眉头,勉力喊出一个名字,仿佛心心切切地在询问心仪姑娘的安危。
小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回答道:“一早便回去了。”
还好他没事。
谢清的眸子亮了亮,一绺黑发垂落在脸颊边缘,苍白的面色便透出点红晕来,宛如天边一轮红霞,极浅极淡,又美得称得上艳丽。
小童再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好大一跳,趴在地上打起哆嗦来。
谢清的心思全不在小童身上,自然也看不见蓦地便抖如糠筛的小童,而是接着问:“他来时伤得重吗?”
浔阳都地宫寒潭一战,即便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护高黎周全。思及此,谢清的心便有了一丝抽痛。
怎么会,没能保护好他呢?
回答谢清的并不是小童,而是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循声看去,来人正是谢氏主母,谢清的母亲——江泠。
江泠手一挥,身后的仆人们便止步于门外,连带跪在地上的小童也被带离房间。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谢清床前。期间还抽空正了正手腕上戴着的细纹紫薇花镯,直到走近了才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垂眸时淡淡地唤了一声:“清儿。”
谢清正要起身,却听到母亲的后面半句话:
“你对高黎很有些不同。”
是啊,不是另眼相看谁会大病初愈问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谢清不打算辩驳,幽黑的眸子看向地面,恭谦地行了一个礼,唤面前的人一声:“母亲。”
“你去浔阳都就是为了他吧?”江泠问道。
谢清则回答:“高黎是我的朋友。”
不算正面回答。想必母亲也不喜欢听到正面回答。
他这么想着,却听到江泠的步子走远了些,声音隔着大半个屋子传到耳边,加重了疏离感,她说:
“舍生忘死,到底过了些。你父亲没有教过,囿于私情,无益修行吗?”
江泠从不疾言厉色,谢清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母亲高声对谁说过什么。而眼下这样的话,虽然语调平平,却已确确实实算得上斥责了。
谢清几乎是在江泠的话音落完的瞬间跪在了地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完全不像是认错的态度,沉声道:
“儿子知错。”
偌大的房间中央,一柱冬旻香正冉冉升起。冬旻草是疗伤圣药,世间难寻,普天下,能将其用作香料的也唯有谢氏这样的大宗门。然而这种草味道初闻时十分刺鼻,江泠眉头一皱,轻轻摆摆手便将炉中青烟掐灭。霎时间,屋子里除了衣摆划过空气的尾音,便连焚烧发出的细微声响也听不到了。
江泠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清,面容一贯的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孩子大病初愈转醒而产生喜悦,也没有不忍地面冰凉跪伤儿子膝盖而产生悲悯,她的眉头除了因为冬旻草的气味皱起过便再没有别的动静。
屋子里没有声响,外头的仆人们也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站着。
谢氏母子一向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知错却不改,母亲心中很是担忧呢。”
而作为母子对峙场景中的主角之一,谢清很早就意识到“顺从”的必要性,因此不需要经过大脑便能脱口而出:
“令母亲担忧是儿子的过失。”
语气诚恳,和小时候没有区别。不知为何,江泠却从中听出一点叛逆。这种叛逆,不出意料地令人厌恶。
她带着一众仆从离开,连个小童也没给谢清留下。而谢清,保持跪着的姿势,静静地看着浩荡人群将一室喧嚣带走。门框周围扬起纷纷扬扬的尘埃,在日光中炸开,又旁若无人地趋于安逸。他盯着这团尘埃出了神,脑子里转过许多少时的记忆,直到膝盖传来阵痛才回过神。
也不知道高黎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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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黎一向视白淳谨为死敌,连带整个玉琼山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将其夷为平地好为惨死的闲散门众人报仇。
他想过很多种方式对付玉琼山,都觉得不够解恨。颜显之几次三番提出直接打上去的建议都被否决了。他总是觉得太干脆的屠杀难以解心头之恨,于是提笔写了一封拜帖,派人送上玉琼山。
颜显之嫌他“一派狗屁书生做法,还不如直接上去杀个片甲不留”。
他却有自己的打算:“你懂什么!一掌劈死算什么酷刑?我要慢慢吊着他们的胃口,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颜显之显然没听懂他的意思,“嘁”了一声就往外走,正巧碰上送拜帖的回来,又将那封拜帖原封不动地给带了回来。细问之下才知道,玉琼山根本没人肯收这封拜帖。
面对颜显之阴恻恻的得意讥讽,高黎还是不肯放弃“惶惶不可终日”的计划,另写了一封,连着前一封派人再送。
结果,还是没人收。
颜显之可算是乐坏了,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高黎却黑着脸,把拜帖收回袖中,大手一挥,选拔了一支精锐亲自带上玉琼山兴师问罪。
玉琼山比想象中好打得多。
颜显之打头阵打得火热,眼睛不眨一下手起刀落,一会儿功夫就砍下不少头颅。
他有一个高黎很不喜欢的恶趣味——把东西叠起来。据他自己说,这是在平澜苍穹的地谷里培养出来的习惯。
被埋在平澜苍穹地谷中的二十多年时间里,百无聊赖。因为看不见外面,颜显之连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也做不到。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饿了找东西吃。
地谷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一些蝙蝠、蜥蜴、毒蛇、爬虫之类的食物。
每次进食,饿的时候连皮带骨一起吞进腹中;如果觉着还行,就会把食物中的骨头吐出来。
地谷里的时间太难熬,这些骨头成了唯一的玩具。
颜显之时常蹲在地上将骨头一个一个垒起来,垒到不能再高,自动倒塌之后循环往复。这样不仅能有效地防止自己因长期不动脑子导致老年痴呆,还能给生活平添不少乐趣,真可谓一举两得。
自此,不论看见什么都想给它们垒起来这件事就成了颜显之的习惯,也就是高黎口中的恶趣味。砍人也一样,一定要把人头丢到一处垒起来,垒得高高的,直到最后一颗将先前垒好的尽数砸倒,再另起一堆,重新来过。
高黎走在队伍的中间。既不用冲锋,也不需殿后,偶尔处理几个不知死活的、能绕过重重阻碍冲到跟前的高阶玉琼山弟子,那也不过就是一翻手的事,用不上十分之一的力气。所以,直到攻上玉琼山山腰,高黎都觉得无聊极了。
早知如此,让颜显之来就足够了。
不对。
他想起什么,否定了之前的念头。
还有一个白淳谨呢!那个老匹夫的性命我得亲手了结才行。
颜显之也有一样的感觉:玉琼山太好打了。一个两个三个都弱得不行。玉琼山养这些外门弟子是种花还是摘菜的?
天色突变。
高黎抬头看见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沉了下来。
和普通的阴天不同,这种阴沉没有半点预兆。不仅如此,很快就有四五团乌云集中在头顶,时不时闪出几缕金光,将整片天空压得更低。
紧接着,缠斗其中的玉琼山弟子变少了,像是有计划的抽离一般,晃神的功夫就一个不剩。
听闻玉琼山有一个极强的阵法,名唤惊云阵。此阵可召云布雨,呼风唤雷。
修道之人通常难以羽化便是过不了最后那一关——天雷劫。百年来不乏有人达到化虚境界却不敢突破,怕的是再往前一步便会受天雷劫。天雷劫的恐怖之处在于:即便熬过此劫也不是一定能升入羽化境界。运气好,最多被打散一身修为,成为一个普通人;运气不好,难逃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的下场。
而玉琼山的惊云阵简单来说就是引雷来劈修士。
修道求的是与天同寿、长生不死,本就逆天,比起普通人更易遭到雷劈。修士落到惊云阵中就是一根招雷针,活生生的靶子。惊云阵虽不比天雷劫强悍,但光是被雷劈这一条就能吓死一群修士。是以,玉琼山的惊云阵一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惊云阵由于操作要求的缘故,需要各式各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指的是风雷天气,地利指的是空旷少树植的场地,人和说的则是布阵者所要付出的修为十分巨大,且必须空冥期以上者才有资格。高黎活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不过现在看来,玉琼山为了拦住他们根本就顾不上天不天时地不地利的事了。这样一来,布阵者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且费力不讨好——能引来的雷也最多只有一半。
高黎十分好奇:白淳谨修为高深不假,却也刚到空冥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既改变天时地利,又撑得起惊云阵。难不成……有高人相助?
云团中动辄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都是些唬人的把戏罢了。
虽说是唬人的把戏,浔阳都众人都被吓得不轻。
尤其是阵法发动后天空明暗交界间笔直击中了几个品阶稍低的魔道修士。那几人在被击中的瞬间就身死形灭,化为一缕青烟散去。好比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这样的视觉冲击,不得不说,加重了惊云阵的威慑力。
颜显之倒是不怕,拎着刀就敢跟惊雷对着干,脸上毫无惧色。在成功推开一道雷电后不忘高声喊道:“惊云阵也不过如此!”
声音洪亮,还用上修为支撑,底气十足,方圆三里内应当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