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鸟雀已经起床了,在外面的几棵树上飞来飞去,翅膀拍打声和鸣叫声从左耳晃到右耳,又窜回左耳。
有使女过来传唤,没到三声,江素音轻手轻脚开了门,将使女挡在门槛外,用眼神询问。
使女小心翼翼地朝里看一眼,然后扑闪着眼睛低头细声道:“呃,吕老爷请你们前去正堂用餐。”
江素音没张口,短短地嗯了一声,天本来也冷,使女微微哆嗦一下,欠身离开。
扛不住鸟雀的叫起服务,陆清珑醒了,揉着眼睛打哈欠,慢慢爬起来,两眼还是闭着的。
这时江素音刚束好头发,到床边给她捏了捏肩,扶她起床,陆清珑软趴趴地黏着江素音,像个娃娃一样任人摆布。
迷迷糊糊的,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墨灰色长发被人轻轻拨弄。
平时都是傅姝滟负责她的琐事,陆清珑困倦地叫了声“阿滟姐姐,早…”
头皮传来的轻微拉扯感停住了,江素音的手抚上她下颚勾挠。
陆清珑两颊泛起潮红,霎时睁大眼睛,感觉脑袋有些发热,仰起头想躲。
江素音半垂着眼睫不依不饶,眸光缱绻中暗藏幽怨。
明明这几天都在她身边,差点把人养得衣不会穿饭不能食,结果这人一觉起来就认错,素音忍不了,要继续惩罚她一会儿。
逗过了头,陆清珑那双花瓣眸都瞪圆了,水雾迷蒙,好像一眨就会掉泪珠子,她瘪嘴求饶道:“妹妹!素音妹妹,我错啦~”
江素音收回手,从梳妆台边的雕花架子上挑了件俏皮的杏红衣裳,拉她起来穿衣。
“打扮完去吃早饭。”
“噢。”
陆清珑两臂侧平举,微仰着头任她戴裘披绒的,从没被这么当成残废伺候过,挺新奇的,陆清珑眨眨眼,感觉全身上下痒痒的,骨头都懒酥了。
最后江素音拍了拍手,说:“走吧。”
等她们到了正堂,里面的人差不多来齐了,吕文泫就坐在主位上,椅腿和靠背更高,对着门,一进去就撞上了视线,便简单地作礼。
“抱歉,来晚了。”
“无事,没那么多礼节。”吕文泫端坐着微微一笑。
他府上的七八个美人们围了多姿多彩的半圈,大家都正襟危坐,不过吕文泫左右没人,最边上的郑兮和林棠先注意到她们。
前者抿唇笑了笑,林棠则悄悄朝她们摆了摆手,她对面还有三个空座。
江素音牵着陆清珑走进去,余下几名女子才注意到,紧张兮兮地瞟着两人,不断暗示,怕她两谁看上了吕文泫的长相,坐了挨着他的位置。
毕竟在座的都曾对吕文泫有过幻想,尝试过靠近,他书香墨气渗透衣裳,君子之风流露于行,却是无仁无义的假君子。
但他有钱,只要能过得好,漂亮且出身卑微的姑娘们被关在这就乖巧得很,只求人别把戾气撒自己头上。
江素音看不懂那些女人的小动作,也没理会,她自然不会让陆清珑靠吕文泫太近。
两人入座后,其他几名女子都松了口气。
早点内容较为稀少,以清淡为主,一人一碗馎饦,一盘太学馒头,配了碟切成细末的咸菜和酱菜。
还有为女子准备的甜点,驴打滚和叠成塔的梅花香饼。
吕文泫带头动筷,除了他不爱吃甜食,剩下的桌前都放着一个空瓷盘,要托着空盘在上方吃甜食,防止馅料或碎屑掉桌上惹虫子。
他格外爱干净,总感觉那些东西在桌上落了味,擦也擦不掉。
正堂只用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大家安安静静用完早餐,吕文泫第一个拿筷子,也是最后一个搁筷子,毕竟他一停下,没人继续。
他从怀里摸出一长条锦盒,放到桌上,推给江素音。“给你们的见面礼。”
“多谢。”
吕文泫颔首,起身道:“林棠跟我过来,其余人可以散了。”
阳光被层层云彩削弱,温柔地照进屋里,有束洒在了花纹整齐罗列的锦盒上。
陆清珑趴在住处的书案上,好奇地瞧着吕文泫送的礼物,她比了个数字二的手势。“不至于这么寒酸吧,我们有两个人,他给了一个这么点大的盒子。”
“是呢。”江素音跪坐一旁浅笑,侧着身子看她。“打开看看?”
陆清珑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卷白帛,展开看,赫然是吕文泫前不久在饭店写下的新作。她是读了些书的,没想到那人看着仪表堂堂,却送出篇难以发表的文章。
她把空了的盒子拿起来放到眼前看,怀疑里面是不是暗藏玄机,实在猜不到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做见面礼的。
不过江素音注意的是最后两句,她搓了搓白帛的一角,沉思。“写的是跨越时代的爱情呢,生离死别,短暂又热烈,一只笼中鸟的悲剧。”
“唔…”陆清珑放下盒子似懂非懂地看她。
那对被阳光映成浅色的纯粹眼瞳直直盯过来,让江素音不禁弯眸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文化人的事,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揣测了。”
江素音撑着头笑眯眯道:“当抹布吧,你觉得怎么样?”
陆清珑瞳孔微缩,像是被点醒了,找到了废物利用的方法,点点头:“可以。”
所以说堂堂吕老爷,魏太安的近臣给的见面礼只是一张抹布咯。
不愧是吕老爷,送的抹布都比寻常抹布长,而且更大,还有文艺范。
陆清珑将白帛收起来,趴回书案打哈欠,人缺少运动,脑子也不转,就会懒洋洋的,睡了还想睡。
她晒太阳,江素音就在边上安安静静地捞了个绷圈绣花。
还是得整理一下。
按照哥哥给的信息,吕文泫曾经是月红镇的一个穷书生,父亲做体力活出了意外,只剩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
他的才华放到城里也是拔尖的,可惜寒窗苦读抵不过地主家千金一掷。
更别说有些人靠着硬背景,在浑泥里泡惯了,对草芥出生的人们还有他们所支持的明治嫌弃得很。
谁会拉一把威胁到自己好日子的人呢?有一个人不怕威胁,那就是魏太安。
三年前,吕文泫二十岁时有过一对妻女,美貌动人,可惜被素服巡访的魏太安撞见了。
魏太安说要用一支顶级的药师团队和一笔财富换他的妻女,问他接不接受。
一边是病骨累累,日渐憔悴的母亲和饔飧不继的苦日子,一边是他爱惜的妻女。
吕文泫没有犹豫地拒绝了,独自疲惫地承受负担。
之后妻子做手工挣不了多少钱不说,还常常被人掀摊子,他自己去做体力活,没到半个月就连滚带爬的被人赶走。
他口才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心的商贩叫他帮忙运货谈生意,勉强维持生计,本来是要把车拉到指定地点跟人谈买卖,有次他在半路上碰见一人,那人行色匆匆路过,看到麻布下露出的东西,转头喊住他,狮子大开口花大价钱买下了。
钱拿到手后,他寻思着比那不知道能不能谈拢的生意高几倍的价钱,带回去给商贩汇报,那商贩肯定高兴得很,结果去了商贩家里,因为回来早了,撞破了妻子和商贩的好事。
五脏俱全的宅院里,他站在的卧房门外,生活这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狼狈不堪,一如他此时气喘吁吁,很迷茫,一时不知道要怎么看待妻子,怎么看待他们的孩子。
……妻子与其委身于小小的商贩,倒不如答应魏太安,还能换他的富贵和母亲的健康。
而魏太安在与他周旋的时候,知晓了他的身世以及才识,便又给他增加了补偿,到魏太安手底下做事。至此,吕文泫背负的大山轰然粉碎。
陆清珑把关于吕文泫的记录回想了一遍,似乎没在府上见过他的妻女,她们还在魏太安那里吗?
想着,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的陆清珑感觉腰有点酸,她抬头换个方向趴,但是被一个有点硬的东西搁到了胯骨。
她只好直起身想调整一下,手伸下去一摸,噢,那个搁到她的东西好像是念梅。
陆清珑摘下念梅晃了晃,传出啷啷清响,然后她随手甩到桌上。为了周全,故事转折里的所有人,吕文泫的母亲,妻女,那个商贩和过路人,打压他的权贵都要详查。
“嘶。”江素音在她侧后方倒抽一口气,陆清珑转头看过去。
扎到手了,江素音咬着指尖,把绣花绷圈放腿上。
“看看。”陆清珑拽出她的手指,血珠渗得很慢,慢到陆清珑甚至忍不住帮它挤了挤。
江素音无语了,轻轻往回缩了缩,陆清珑便放开她的手,把锦盒里的白帛又抽了出来。“真巧,这就派上用场了。”
说好的当抹布呢?江素音暗自腹诽。不过还好没用过。
她看着手指上多出的一块巨大的蛹,抿了抿唇,可怜兮兮地说:“没这么严重吧,就是有点疼,要不娇娇帮我含一含,没准就好了。”
陆清珑歪头,咧嘴甜甜一笑,揶揄道:“我竟不知自己口中有治愈的效果。”
她当真把裹好的白帛拆了,捏着江素音的指节,听话地张口低下头。
江素音指尖轻动,暖湿的,有点痒。
然后…然后陆清珑就看见了盖在她腿上的绷圈,被撑平的青色绢面上歪歪扭扭两条蓝线,尖对尖。
陆清珑奇怪道:“那是什么?毛毛虫?”
江素音沉吟了一会,答:“不,是花瓣。”
陆清珑凑近看,就在她还想继续质疑时,门被打开了,声音挺明显,来人很急,两人都看过去,这下江素音松了口气,把绷圈翻了个面丢身后的床上。
只见门口潘扶雪被一众女子推上前,她拘谨地笑了笑,问:“出来玩吗?就差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