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细雪纷飞,天色接近墨蓝,树叶摩擦间簌簌作响,阴冷的天光映照得地上的景象昏昏沉沉。
老人穿着棉布鞋,深灰色毡帽与雪籽粘连。他躬身推着车缓慢前行,木板上一捆捆柴堆成一座小山丘,压得轮子下面小半截陷入松软的雪地里,留下长串痕迹。
迎面有位身形小巧的女子一手握着把燕纹纸伞,另一只手肘挽了袋不重的碎花布包袱,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她的衣裳足够厚实,素雅且不显臃肿,桃红缎面披风从肩头垂坠到洁白的地面上,开出一朵花,茫茫中盛放的山桃。
“哎…小姑娘,需不需要干柴?”老人扭头开口,语速徐徐,声色粗糙。
其实是不需要的,这点温度对从小就抗冻的她来说微不足道。
小姑娘闻声望去,见人白发苍苍,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补丁,婉拒的话在喉间顿住,咽回去,问道:“这些全卖吗?”
“是啊。”老人停下,一手背到身后揉揉作痛的脊椎。
她换了只手举伞,顺便探过去些为老人遮雪,然后扬起粉扑扑的脸颊,脸型稍圆润,煞是可爱讨喜。
小姑娘掏出袖子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锦囊,微微歪头,笑着说:“那我全要咯。”
老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吃惊地瞪大眼。
这片地方常年落雪,属于北雪原都统魏太安的管辖地,在四方水土中,东陆,以山石陆地为主;南水,河流广布;西列岛,海中群岛;北北雪原则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面积被经久不息,独占四季的冰雪所覆盖,故得此名。
以往极北地区的温度实在让人难捱,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几乎没别人能扛过三天不生病。
本地人不贫不富,主要发展旅游业,至于为什么,因为那里的冰晶莹剔透,夜晚流光溢彩,里面封着不刺目的碎散光晕,星空倒映在无数色彩斑斓的光晕深处,踩在上面恍若游走在世界之外。站在不同角度的观感也会有所不同。
而每当一年一度的花火宴到来时,那里就会变得璀璨无比,吸引着四方享受生活的人们前来观赏。
有钱人居多,此外还有北雪原南面的小情侣,至于其他三方水土的平民,就只能把这当作是传闻、传说了,只能听一听、想象一想、哇哇赞叹一番,听得心驰神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毕竟别的不说,光是两片水土之间的过路费,就得要他们小半条命。
更著名的传闻是十年前的一次花火宴,冰面上专为旅游者而备的设施完善,古色古香的观望亭围成一个圆,朱檐碧瓦,红绸绕梁。
圈内半人高的金色烛火排列有序,间隔一致,绘成一颗五角星。这颗星星的中央摆了一柱高台,是北方贵族用钱砸出来的,金碧辉煌,雕龙刻凤,怎么说呢,比冰里的主角晃眼多了,造了许久只为那一天。
几个纤长的女子聚在高台上,蓝纱水袖,等待起舞,中间有个小巧的人儿,雪白绣蝶裙外罩金丝华服,百合图案的赤色宽滚边,缀饰繁复。墨灰长发及腰,公主切修面,头上顶着金钗银饰,精致得好似一个活娃娃。
乐声奏响,烛火摇曳,朱赤丹彤的荧光涌起,为高台上的演出做陪衬。姑娘们舞姿袅袅,水袖飘扬。
小女孩便是蓝莲花瓣簇拥的金色花蕊,旋转、下腰、翘指捏手势,小小一只,有点像团毛绒圆滚的雏形黄莺鸟,摆弄厚厚的羽翅。猫似的柔若无骨,步伐轻巧翩翩 ,乌黑的长发与广袖缠缠绵绵,白细滑嫩的手臂随舞露出。
轻盈过柳条,灵活过游龙,绝美而易碎,真叫人杯酒未饮却心醉,身在凡尘如踏云,神魂颠倒,如梦似幻。
实在太过玲珑精妙,想带回去收藏起来。看过盛宴的人很难不这么想,外地的富商贵族也都私下去问了,然后失落而归。
唉!果真是个有主的收藏品。
可惜那年之后没多久,北雪原极北地区的异象渐渐黯淡了,淡到特地来见识传闻的人都感到扫兴,大失所望,富人不再向这里投资,极北地区越发贫寒了,同时不受地官所重视,少有拨款。
没有可以种植的地方,能捕猎的动物十分稀缺,人口只出不进,财物要么在自己人里打转消耗,要么也为生计送出去,当初千辛万苦打造的建筑拆的拆卖的卖,木材用来烧火取暖。
因此。老人许久没见过分量十足的钱袋子了,极北地区的气候可不是公子小姐忍得住的。
“这……孩子啊,财不外露,太多啦,你拿几个子出来都够用。”他连忙翻手把锦囊裹在手心里,想给姑娘塞回去。
姑娘迅速避开,没接,笑嘻嘻地说:“不不不,我都递出去了,您就收下吧。”
“要到哪去?我送你一程。”
“去附近的村镇歇歇脚。”
“好。看你水灵灵的样子像是南边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休息一晚后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
贫寒的日子是最容易养出一帮土匪的,真真不安全。
“诶?!我确实是南水来的。”
姑娘装作惊讶,娇憨地用手捂嘴,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眨了眨眼继而神秘兮兮道:“爷爷,我不是一个人哦…”
说着,身后好巧不巧传来两道比热锅蚂蚁还着急的声音。
“小姐!!”
“清珑小姐!”
一对身形高挑的男女匆匆赶到。
男的青绒长袍,腰间佩剑游螭——剑柄挂着精致的螭龙,缠绕的龙身起伏间留出合适的空隙,以免在打斗中发生剑脱手的情况。
他肩抗两袋重包袱,面不改色。
女的窃蓝锦裙,秀美干净,俯身用双手撑了会膝盖,然后直起来叉腰气喘吁吁。
眉眼看上去有几分相似,是对兄妹。男子名傅绍阳,负责陆清珑的出行安全,女子名傅姝滟,负责照顾陆清珑的起居。
两人见到宝贝小姐完好无缺时,都如蒙大赦似地松了口气。
陆清珑转过头朝他们招招手。
两人却齐齐定住。傅姝滟大惊失色道:“小姐快过来!到我这来!”
傅绍阳皱眉,动作迅速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陆清珑的手腕往旁边扯,警惕地望向她身后那片茂密的雪松林里突然窜出的几人。
三个身材孔武有力的男人,一身灰白色动物皮毛,身材结实,面相饱经风霜,深邃的眉眼有股子强烈的与野狼匹敌的狠厉。
在这无声的对峙中,陆清珑还没发觉异常,轻叫一声“哎呀”,她被拉过去的时候纸伞差点从手中脱落,于是回身又握紧了伞柄,抬眸便发现多出来的几人,露出看奇幻戏法时的惊讶情绪。
老人朝那三个男人横眉冷哼,“看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吓坏这好闺女了。”
为首的男人最为魁梧,眼角有段不长的疤痕,他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后脑勺,声音低哑雄浑。
“村长,时候不早了。”男人扫了陆清珑一眼,本该挪开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粘在那娇俏绮丽的容貌上,他身后两人也不例外。
那是张异常能激起人保护欲的脸。
以及,让不轨之徒想入非非,泛起狠狠揉捏破坏欲的柔美玲珑之身姿。
傅姝滟上前挡住他颇为冒犯的视线,皱眉不悦。
老人呵呵笑着,向两边都安抚道:“好了好了,小姑娘着实可爱,山野的糙汉都难得见识——走吧,回去你们可要好好护着人家。”
陆清珑从傅姝滟身后歪头探出小脑袋,刚过肩头的墨灰色中长发顺势垂落,额角短发发尾在脸颊处微弯,衬得白里透粉的香腮更加娇美。
“原来您是村长啊!”陆清珑拽拽傅姝滟的袖子,高兴地说:“走了这么久的路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然后她毫无防备,欢快地跟了过去。
老人不紧不慢地带路,为首的男人单手轻轻松松接过推车,另外两个男人抱着刀在他后面并排沉默地走着。
傅姝滟和傅绍阳对视一眼,虽然疑惑陆清珑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但丝毫没有干涉小姐行动的念头。
从北雪原中部到极北地区之间有段荒芜的过渡带,路途不短,零星建了几家便宜客栈,傅绍阳警惕得很,跟人多眼杂的市里不同,坐立于偏僻地区的旅店有很大几率是黑店。
陆清珑不喜欢自己屋里有第二个人,所以傅姝滟把一结硬玉雕成的镂空球状配饰塞给她。
原本是傅绍阳的剑穗,材质特殊,剧烈摇晃会引起剑身共鸣,镂空部分呈梅花轮廓,名叫念梅。
但,在给到陆清珑手里之前,它时常被傅姝滟晃着玩。
今早太阳才刚刚露头,倚靠床边的游螭躁动不安,雪亮的剑身甚至微微出鞘。
睡得正香的傅绍阳抬手就是一巴掌,把游螭拍回去。
他翻起身往对面床看一眼,确认了傅姝滟没事,立马又躺回去闭上眼揉揉眉心,迷迷糊糊地随口说了句:“姝滟,别闹了。”
另一边的傅姝滟没理他。
见两人都默不作声了,游螭不忿地又颤动几下,有点闹情绪,但不敢出太大声。
等到傅绍阳真醒了,他坐在床榻上整理好衣衫,穿上棉靴,提剑戳了戳还在酣甜美梦里的傅姝滟。
傅姝滟睁眼伸懒腰,不开心道:“干嘛呀?”
傅绍阳笑了笑,“昨天那么晚还没睡,现在醒不来了吧。”
“啊?我昨晚睡的时候你还在擦剑呢!”傅姝滟满脸莫名其妙。
“你做梦都在甩念梅玩?”
傅姝滟脸色一僵,解释道:“不在我这了,我给了小姐,不是跟你提了吗?”
“……哦对,你每次一开始擦剑就跟老僧入定似的,又认真又入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摸媳妇呢。”
其实傅绍阳听见了,但是念梅被这妹妹玩了好几年,他早就习惯了。
气氛凝固片刻。
“糟了!小姐!”
两人唰地冲出去,到陆清珑的房门外敲门,刚使力敲第一下,门就顺势打开了,只是被轻轻盖上了,没锁。
室内空无一人,只有张残留香气的纸躺在桌面。
打开看,是陆清珑留下的路线,给傅绍阳的购置清单和嘱托,字里行间公事公办的语气到了给傅姝滟的部分就变了个味,活泼甜蜜,插科打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