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长大后的江生,与我曾经幻想千百遍的无甚差异。我欣喜,又有点悲哀没能跟上她似的,滞停在了自己的杂乱人生路上。
穿着妥帖收腰的高定西装或者松软慵懒的家居服,偶尔也有气质大方的紧身休闲衣,好身形一览无余。
中短发在出门前精心打理,装饰品也不马虎,手表手链项链耳环睡觉不摘是个毛病。她还是喜欢小卷,也没有听我的去留长发。
我为什么喜欢她留长发来着,高中时是怎么想的我忘记了,可能是好奇吧,没见过。
渴望见到不一样的她,似乎这样就代表会认识很久,会走到未来去。
忽然发觉,她从一个喜怒溢于言表的小女孩,长成了井井有条的性感女人,变得很成熟了。我还有些慌乱。
我记得我们坐回同桌的一天,她十七岁。环抱着浅蓝色的透明水杯,稚嫩地流露出满足。水杯很大,吨吨桶那种。她成日里水牛似的灌水。
有同学问她为什么不停喝水,她眨了下眼睛回答因为喜欢这个杯子,想时常去走廊接水,在过道里拿来拿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坐在旁边心脏乱跳。水杯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时也在惆怅是不是某个饰品更好些,早发现她爱悄悄往自己身上戴东西。
可是在给她十指上都涂满了苦甲水仍旧拯救不了爱咬指甲的习惯时,我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想咬指甲的时候就喝水成吗,让我看到你在改。
试图掩饰帖子里看到的送杯子代表一辈子的无理谬论。
她愣了下,笑的不行。眼尾那颗痣灵动青涩,令我一下就想到宋小君那句“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不太多立秋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二十来岁笑起来要人命的你。”
跟浪潮似的涌在我脑海里,推上沙滩后褪去,被烈阳烘干的我暴露在世界之下受刑,赤裸于灼热,心甘情愿。
一天在家里收拾东西,想离开的,在衣柜里找到了那个水杯。藏在一排职业装里的幼稚格格不入。
我端起来走到阳台,坐在地板上细细看。上面已经有很多不知怎么来的划痕。塑料这种东西不论多爱惜,也会留下永久的岁月细纹。
小时候在孤儿院爱踩塑料水管走路,有踩断过。老师把湿淋淋的我提起来,查看后道经年累月用太久了。
后来在天城俞家,奶奶盖房顶的塑料布,庄稼场上的塑料膜。我看着它们每时每秒风化,用手搓一搓,捏成粉末。
一切塑料都坚硬又脆弱。时间就是塑料。
杯子还很新的时候,江生喜欢趴在桌上,透过它来看我。我也忍不住侧过脸从里面去描摹她的眉眼。
双层塑料的油面装满热水,在课间的阳光下彩虹一样呈现出多种颜色,像一个卷人心思的危险万花筒。
但是因着白水的缘故,又显得很纯洁,也像江生的眼睛。水波流动,让我沉溺。
江生调皮地用眼皮去蹭烫热的杯面,发出喜悦的声音,说自己在做眼部加热按摩什么的。
我与她的距离,只有一个杯子的直径那么长。她的长睫折在水的那边,根根分明。我在光线流动下眼花缭乱,有种说不清是近是远的错觉。
我一秒钟都不舍得闭眼睛,从水的这头一错不错地观察她的每一个毛孔,投河似的屏息进入她的眼睛,从左到右轮换。
“江生,新的一岁不用那么辛苦。”鼓起勇气。
“辛苦?”睁开眼睛,刺一样穿过深水专一地望向我。
“对,不用用尽心思去顾念所有人。”不怕,毕竟现在脸颊如果红了,可以狡辩说热水烫的。
“好。”懂我的意思,在彩虹里弯起嘴角。更像彩虹了。
我没离开,抱着那个杯子在她的床上睡了一觉,用尽办法,身体张开又缩紧,在吸取她残留的气味。像一朵在高气压逼迫下,仍妄想留住雨滴的云。
迷迷糊糊接到电话,我问是谁,在一片嘈杂中只听见江生的声音。在口齿不清地命令什么不要让她来,不要让她出门,语气很硬。
我握紧手机,喊了句江生。她好像一下很崩溃,暴躁大声地对周边人叩问,“我不是说了不让她来吗?时间太晚了……谁把她叫来的?”
喝太多了。我攥紧大衣在寒风中跑上旋梯,推开二楼厕所的门,没看到江生。抬脚刚想去三楼,听到两个人在玄关拐角里的洗手池无所谓地咂舌交流。
“太拼了吧,那么年轻,还是女孩,那么搞自己干嘛。真是不择手段也要往上爬。”
“就是啊,为了什么,我天就为一个项目喝成那样,我爸妈可是会心疼死的。”
“想钱呗,自己身价高了后再嫁入豪门,身材长相也挺辣,人家有钱人喜欢的。”
我捂着耳朵逃了。脑袋充血一样眩晕,冲上三楼,在楼梯口看到江生。和扶着她的一男一女两个同事。
江生看见我。懵然的双眸亮了亮,一下子扑过来。今天她忙,没回家监督,我一天都没有吃饭,根本承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丢人。
江生一向这样,特爱扑我。每回都努力不辜负她对我力量的信任,这次失败。
她不太在意,跟着跪在我两腿之间,蹭开大衣,毫无形象地闭着眼睛埋我颈窝里吸吮,模模糊糊地叫着聚聚,宝贝之类。我猛地抬眼,她两个同事脸色唰白,面面相觑。
我早就知晓我这个人的出现只会影响她的美满生活。江生偏不信。
不过这是她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对我换了套战术,翻了肚皮露出本来的面孔,还仅是在醉酒后。我有些想哭,熟悉的什么东西回到了我的身体。
前几日她双目通红地发狠,狡黠地用气音吹我额前的头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突然平心静气地跟我沟通。
“你要是真的想走我也不拦你了,只是记得三天后要回来。”勾着很坏的笑。
“回来,干嘛。”喘不上气。
“回门,嫁人三天后要回门。”神情不能再认真。
“发什么疯,我嫁给谁了。”又哭又笑。
“出了这个门,就代表你是要嫁给别人了,我们离婚了,我成了你的娘家人。”一堆歪理,也闷闷地笑。
“我们什么时候结的婚,娘家人。”很累。
“还有一点必须的原因,就是三天后要回来给我收尸呢。我手放你心脏上保证,你走了我一定会在三天内死掉。至于怎么死,你不舍得我独自腐烂的话,可以保持好奇心,回来看看。”没回答问题,冷漠又恶劣地摸我胸口,平淡的眼睛不起波澜。
总怕不是在说胡话,我捂住她的那张没意思的嘴,按紧她的唇。
她微微俯身压下来,咬我手指咬地很痛,我松开,失神地攀上她的肩颈,我的浮木。
我们像两颗意欲拥抱的海胆一般互相伤害。
仿佛回到十七岁的那天骄阳,隔着一汪水,在畸形的对视下忽远忽近,眉目不清。
——《24岁 不会拥抱的海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