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昨日还说,今日要去还欠那位楼副尉的银两,可还记得?”
仲妘一愣,泪眼婆娑地吸了吸鼻子。
“是有这回事,我差点忘了。”
见她应了,阿娘推推她肩膀,催促道。
“趁着天早,快些去,记得多多感谢人家,这位大人也算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
“这我都晓得。”
仲妘跳下床,抹两把眼泪。
“我还了钱便顺道去酒楼做活计,您记得过午郎中会来给爹爹问诊,到时叫人家看看您的眼睛,若需抓药,莫要再因怕花钱推辞了。”
“哎呦,娘知道了,小小年纪啰哩吧嗦的…”
仲妘被阿娘羞恼地推到门外。
临走前又叮嘱了几句“绝不可偷偷拿出鞋垫缝制”诸如此类的话。
得到应允后,才放下心一溜烟跑走了。
通南街离锦南并不远,脚程只需小半日。
它在京都城边缘的位置,较为冷清。
仲妘前阵子就来踩过点,记下了路,现下一路小跑,倒也没太耽误时间。
她气喘吁吁,停在一户高门大院跟前。
抬头瞧见牌匾上的“楼府”二字后,便站直了身子。
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伸手叩响了大门。
没叩几声,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了。
两扇大门徐徐向后展开,门的缝隙中走出一位半披发的少年人。
灰色长袍,木头发簪,清瘦飘摇。
仲妘退后两步,揖了一礼。
“敢问公子是否是住在此处的楼苏公子?”
“正是。”
少年人应答后,试探性地上前半步,问道,“来者可是仲娘子否?”
听到他如此发问,仲妘疑惑地抬起了头,看向那少年。
她这才发现,他似乎双目无神无法聚焦。
且左手下还拄着一根木纹盲杖,只是袖口宽大得以遮盖,方才匆匆一眼便没有看到。
应是盲疾。
她收回视线,顺着他的话说道,“公子竟知晓妾?”
唤作楼苏的少年点了点头。
“我家副尉曾说过,不日会有一位仲氏娘子光临家中,叫小人定要出门接待。”
定要出门接待?
仲妘挠挠鼻梁,那位楼副尉可不像会说这种话的性子。
许是他说明了,她是要来还钱的。
而眼前这位楼苏公子想给她留些颜面,不愿将话说透。
“妾是来还钱的。”
仲妘开门见山,从怀里掏出一只破旧的石青色荷包。
荷包递出去的时候,她特意晃了晃,好让楼苏知道位置所在。
里面乒哩乓啷作响,沉甸甸的,是半袋铜钱。
“这是之前楼大人借给妾的,妾已清点过了,分毫不差,公子如是不放心,可当着你我二人的面,再点一遍。”
“仲娘子多虑了。”楼苏凭借声音判断,接到那只荷包,稳稳放入袖中。
“若当真清点一番,我家副尉就该责怪小人,辱没娘子诚意了。”
闻言,仲妘默了默,咬牙从怀中掏出又一只荷包。
这只荷包也是石青色,大小和上只差不多。
只不过,它是崭新的,且正面右下角还绣了一只正在展翅的大雁。
这是一只较为小巧的大雁,并不精致,甚至看上去有些笨拙。
仲妘用荷包的边角,碰了碰楼苏垂在身侧的右手。
“麻烦公子把这个也交给楼大人。”
楼苏反手握住晃动的荷包,一直平静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这是?”
“是妾做的。”
仲妘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妾想感谢楼大人,却又想不到楼大人会缺何物,而且,妾也实在买不起什么,见到他的荷包破旧,便自作主张做了一个新的。”
她低下头,盯着楼苏手里的荷包,语气低落。
“原本想说只当是在街边买了一个,可惜做的不如买的…”
她呼出一口气,昂首坚定说。
“妾只是想报答楼大人,烦请公子转告楼大人,仲妘虽微不足道,但他日若有需要妾之地,只要楼大人开口,刀山火海妾也愿为他下,绝不做贪生怕死之徒。”
妇人端着一碗热水,坐在床边。
将碗中热水,用汤匙一勺一勺,喂给卧病在床的人。
“郎中来看过了,说我的眼睛难治,说我拖着病情错失了良机,叫我去找京城的神医看看,或许有救。”
“神医。”妇人自嘲地笑了笑。
“家中哪里有钱请神医看病。”
她自说自话着,也不在意床上的人,病得说不出一字半语。
“当家的,近几年你病得厉害了些,也不知你晓不晓得,所以我得给你念叨念叨。”
“咱们家条件不好,把咱女儿阿妘养瘦了些,不过我仔细瞧了瞧。”
妇人情不自禁笑开了眼角的皱纹。
“她那小脸的模样还是不错的,随你,俊得很!”
“只是没成想一眨眼的功夫,阿妘都快到及笄的年岁了。”
“阿妘呐,是个乖巧孩子。从小到大没让我费过什么心,就是…命苦了些,投生到咱们家来,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去年冬天,河水快要上冻的时候,她为了让我少上山背几趟柴,洗衣服从不生火煮水,竟跑到河边用冰水浆洗,生了一手的冻疮,却还是硬生生洗了多半月。”
妇人放下碗勺,以手掩面,声音颤抖。
“她可是我的心肝儿闺女啊…当家的,你晓得我知道后有多心痛吗?”
“每一天…阿妘从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苦过来的。”
妇人俯下身,露出泪流满面的面容,对着卧床的人声泪俱下。
“当初,我们原本约定好了,以后会叫她识字念书,衣食无忧,她虽做不成什么名门闺秀,你我夫妻二人,却定要将她视做掌上明珠。”
“可如今呢,你我却成了她的拖累,成了压在她身上的两座大山。”
“家里没钱了,就是有两个阿妘也挣不来那些钱。”
“当家的,你别怪我,你千万别怪我…”
妇人一边啜泣,一边端起方才碗中剩下的半碗水,而后一饮而尽。
在妇人的哭声中,床上的人似是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转动暗黄的眼珠,一滴泪水顺着颞部飞快划过,落入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