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安眠曲舒缓了岛屿烦躁的心绪,生灵蜷缩进温暖的洞穴,期待着崭新一天的到来。
万籁俱寂,除却一只游荡于茂密菖蒲间的寂寞幽魂。
新的黎明与他无关,他只需尽可能多地为这出名为银湖岛的戏剧上半部的终幕燃尽自己的骨血羽翼。
今夜,他是主角。
而且他很高兴,在最后的最后,在这群恼人的无趣配角演员间,那位蓝眼睛的熟悉家伙与他有了稍显短暂却又精彩异常的对手戏。
果然,那辆老旧的蒸汽摩托在他的新主人手里,又开始了一段有趣的冒险。
它原本属于一位内城的花花公子,坐在摩托后座的皆是娇弱柔嫩的女人,听不得一点摩托引擎的轰鸣,受不得一丝摩托疾驰的呼啸狂风。
摩托只得收齐獠牙,按下脾气,于一次次扭捏,龟速般的爬行中老去。
烤漆脱落,锈迹斑驳。终在一次被宿醉的主人摔坏前灯后,将其以低廉的价格交付给自己。
可惜这样的他实在无法回应摩托的期许——走吧,我的新主人,和我一起疾驰在公路,沙地,山坡,丘陵,或是在某个沉闷压抑的雨夜,穿透雨幕,冲着虚无大喊银湖岛的经典脏话。
“x!”
他渴望,可他不能,从出生那一刻便背负的沉重枷锁将他的肉体魂灵牢牢桎梏。
随着懵懂的孩提时代结束,他逐渐能明白,其他孩子为什么会推开自己分享的玩具,周围大人余光侧目中的闪烁并非善意。
他懂得了在狂热人群中,死死抱住自己,不让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惊扰到旁人那双粗糙的手的作用。
他读懂了火刑架上被熊熊烈火包围的父亲的唇语。
“不要复仇,活下去。”
旧日如紧握的黄沙于指缝逝去,可枷锁并未随之离去,它深入骨髓,彻底他融为一体。
即便日后鼓起勇气挣脱现实的牢笼,在陈旧的街道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铺,开始他梦寐已久的新生活。
可.......牢笼已经成为他本身。
所以,他不敢握住那辆老旧摩托的粗糙把手,回应它对疾驰的渴望。
修复轮轴,焊接断口,换上崭新的轮毂,刷上油亮复古的烤漆,将其安放在工坊的角落,陪着自己度过每一个漫长难熬的夜。
直到那一日,正午弗洛伊德灯炽白的光辉照进这间小小的工坊,将室内连着他内心的阴霾一并消融。
光线将两位顾客的影子拉得修长——抽着香烟,满身是血,带着没心没肺笑容的的蓝眼男人和他那只体型巨大,一脸中年油腻的伯恩山犬。
流着鼻血的狗,身上柔顺毛发变得斑斓,甚至有些地方散发着焦糊的气息。
它喉咙呜咽着愤怒的低吼,最终凝聚,爆发响出亮的犬吠,后来他知道,那家伙叫波波维奇。
“蠢货,你差点害死本大爷啊,都说了那个刹车片不行!”
波波维奇忍无可忍冲着身旁的家伙大吼。
蓝眼男人则十分认真地开口道:“蠢狗,是你的重心没能压住前轮。
你挂一档后,油门给的劲也太大,你该在车子倾斜的时候,迅速弹开离合,等车身旋转.....
这本来是一次漂亮的漂移,可你却他妈的开下了悬崖。”
“......你真的想教会一只狗开摩托?!”
“嗯哼,怎么不行,我可是天才!”
他当然听不懂波波维奇在说什么,在他眼里,一个男人正在和狗说话。
接着,他们打起来了.....
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他走来,留下那只面色阴沉的伯恩山犬,和它头顶新生的红肿大包。
“你好,我叫马修,马修·拉斯特。”
男人给他递来一只香烟,接着便指向角落已经落满灰尘的摩托车,嘴角上扬,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个卖吗?”
男人走到摩托旁,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灰白斑点。
雾病。
在他的短暂错愕下,那家伙的手已经放在了摩托车的把手,接着.....
蒸汽肆意,摩托发出压抑无数日夜的愤怒吼声。
.....
望着承载一人一狗的摩托飞速驶离这条冷清的街道,他掌心握着的两枚染血的费马制金币,此刻已变得温热。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家伙,从未见过,他就像.....就像一轮火热的太阳。
虽然他从未见过太阳。
之后,随着那家伙频繁来找自己修补那辆不知又经历什么刺激历险的老旧摩托。
他们成了朋友。
那家伙会在某个大雨瓢泼的夜晚,突然敲响工坊的铁门,在自己因深沉夜色而恍惚的时候,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还有两根自制的鱼竿。
“钓鱼去吗?”
“......”
身后,那辆老旧摩托炽热的大灯于雨幕闪烁,它的发动机正兴奋地发出嗡鸣。
他曾问过男人关于雾病的事,而那家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水里浮动的鱼漂,随着下潜的一瞬。
起身,高抬鱼竿,飞速转动手中的转轮,随之,游鱼跳出水面,于半空扭动身形。
男人开口:“放心,我一定会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从那之后,他做出了改变,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他开始为工坊制作吸引顾客的广告牌,开始承接远离街道的工作,开始主动和他人说话,即便不一定会以愉快结尾。
虽然他仍旧会将那些非人的特征隐藏于宽大的衣物之下,用墨镜遮挡眼中的莹莹红光。
可他不再隐藏自己的灵魂,他接受了自己。
直至又一个雨夜的到来。
打开卷帘门,笑容于嘴角凝固,来者并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是尘封于记忆中的面容,那只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的主人。
“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
他的双手握住盛满海草酒的玻璃杯,以隐藏其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静静听完雨夜访客那疯狂的计划,那家伙的声音由冷硬平静,转为颤抖,男人已无法抑制他那激动的情绪。
老实说,自幼时男人便和自己一起目睹那场难以忘却的火刑,再到他冲破重重阻碍逃离束缚时,男人也只是挥手阻止试图追击的手下,眼神冷漠地目送自己的离去。
他从没见过男人有着如此激动,甚至是炽烈的情绪,那家伙老了。
对此,他甚至感到有些宽慰。
“所以,你愿意加入吗,和我一起回家。”
沉默。
灯火摇曳,拉长了倚在墙角那根自制鱼竿的影子,他松开手中的酒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直直对上男人那双血红的眼睛。
“抱歉,我拒绝。”
沉默。
那家伙绝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在男人的固有思维中,自己根本不会忤逆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你忘记你的家在哪了吗?”
男人的声音被愤怒填满。
“我的家.....”
他平静地回答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叛徒,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该死的叛徒。”
男人袍子下的身体劈啪作响,他的声音近乎嘶吼,“叛徒的下场只有死亡!”
男人终于摘下了他的面具。
饮尽杯中的海草酒,他预想过这种场景,不止一次。
只不过在那些预想下,他没有拒绝男人的邀请,甚至不会产生任何违抗的想法。
可现在,用力,手中的玻璃杯应声碎裂,眼神变得坚定,这一次,他决定捍卫自己的生活。
接受自己,接受来自父亲血脉中的力量,接受他对自己的期许。
“轰!”
转瞬,同样高大的,被恐怖力量所充斥的身躯发生碰撞。
尾巴,利爪,獠牙,拳头,血浆在飞溅,二者都没有任何留手,各自为自己所坚守的信念而战。
可是,就如刚才所说的,那家伙....
老了。
抓住男人攻击的空隙,他怒吼着挥出钢铁般冷硬的拳头,命中,凹陷,那家伙倒飞出去,嵌入窗户下的砖墙,动弹不得。
冲击震碎了窗格上的玻璃,雨水顺着破损处飘入,洒在男人满是倦意的面庞。
“你长大了。”
伴随着男人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刚才的攻击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杀了我吧,把我的尸体交给他们,那样的话,他们会给你一个内城的身份。”
男人的话没有戏谑,充满了真诚。
他听得出来,他清晰的知道这一点,可他同样也失去了对男人,对他的养父最后的一丝期待。
“你还是不懂,不懂我真正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
“哈哈,平静的生活?”
男人咧开嘴,露出染血的尖牙,那是一个狰狞的笑,“像你父亲一样,像我姐姐一样?
我的孩子,他们最后都化成了灰,那群家伙用这些灰烬给他们院里的花草施肥,我甚至不能将他们安葬。
平静的生活,哈哈。”
男人挣扎着从墙壁中挣脱出自己的右手,抓向自己的袍子,将其扯得粉碎,血红的眼泪滑落脸上的沟壑,滴落在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无论你咀嚼和他们一样的食物还是穿上他们自认为得体的衣服,学习他们优雅的行径,适应他们的生存法则。
就算你模仿地再像,再出色,我的孩子,只要他们看见你与他们的一点不同,他们对你的愿景便只剩下成为奴隶和用来展示的标本玩物。“
雷霆乍现,将男人的身体暴露在纯白之间。
他动摇了,无形地枷锁再次于黑暗中探寻,如闻到鲜血的鲨鱼,它们找到了他,它们攀附上他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肢体,深陷血肉,再次烙印于他灵魂的深处。
不...不....
灰蓝色的眼眸浮现在眼前。
不....不.....
他抓住了,他成功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他的存在只因自己,不为别人。
对...对....
“走吧,快离开这,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走到墙边,拿起那柄鱼竿,那家伙说过,雨天是一个钓鱼的好时候。
对....对....
不再理会陷入墙壁的男人,他拉开卷帘门,走出,沐浴着凄冷的雨水。
身后,男人极其轻微,近乎呢喃的话语钻入耳朵,使他如石像般凝固。
“他们抓走了我的女儿。”
“咔擦。”
鱼竿应声折断。
——
“老—大!”
男人拖长的恐惧之音被雨水淹没,钢牙脸色铁青,他又失去了一名队员。
钢牙和仅剩的队友背靠背,于菖蒲丛中轻轻旋转脚步,应对着可能来自任何一株菖蒲后是攻击。
猛烈的雨势,使得空气中的尘埃皆回归土壤的怀抱,声音于一颗颗晶莹雨滴中飞速传导,以至那种蛇类的嘶声近乎环绕,从各各方向钻进耳朵。
“老....老大,我害怕。”
感受着紧贴着的脊背传来的颤抖,钢牙沉声说道,“害怕也没用,趁着那些血还没被雨彻底冲走,我们顺着原路折返回去。
这么久了,勋爵肯定派出了支援,别忘了二少爷也回来了,想想船上的那些凶家伙。
对了,还有那个改造人,水手长,那家伙的本事,你该见识见识。
所以,给老子挺住!”
“好....好....”
钢牙的话终于让这位新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今天是他入职的第一天,他本想被分配到守卫弗洛伊德灯柱或者是去精炼工坊帮忙。
他之前可是做过极为详细的调查,那里的活计都异常轻松,而且不必担心危险突然降临。
“哎。”
撇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从第一天被他选中,他就感觉到这位老大的跳脱和不靠谱。
第一天晚上,钢牙便带着他们一行人去酒馆彻夜狂欢,那是第一次见面,不知怎么的钢牙就是不愿意摘下他的面罩,即便是在喝酒的时候,也偷偷将面容藏进阴影里。
随着气氛的热烈,钢牙和某位惹到他的家伙打起了赌——谁输了,谁就对自己的嘴巴开上一枪。
那天老大的运气好得出奇,接连有四个倒霉的家伙冲着自己的嘴开了一枪。
对了,其实还有第五个,但那家伙并没有优良的赌品,愿赌不服输,自然而然,钢牙直接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凌晨散场的时间,钢牙才摘下他一直戴着的面罩,他指着由钢铁铸成的下半张脸,笑着开口。
“你看,你们以后跟着我,输不了!”
......
“喂,小子,别他妈愣了,脚步跟紧!”
暴雨将菖蒲茎叶上的鲜血冲刷到草地,形成一条醒目的小径。
实习新手吞了吞口水,他知道,那是通往生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