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阳光穿过窗户印亮了床前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地面。
挂花的香气正好充盈了一屋。
连秋月左在床头的凳子上,一遍削着一只苹果,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着杨医生和卫医生的故事。
是我起的头,问了她一句杨医生和卫医生是什么关系,于是整个午饭时间,我一边吃着她端来的午餐——一大碗米饭、一碗秋葵炒鸡丁、一碗白玉菇炒鸡蛋和满满一大碗玉米排骨汤,一边听连秋月各种插叙不断的故事。
从她端着餐盘,右手臂还挎着一个绣着小白兔的鼓鼓囊囊的小布袋进来,将餐盘在我的小桌上摆放好,然后把小布袋往床脚的栏杆上一挂,然后挪动木凳气定神闲的坐定,随即从小布袋中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削了起来,就开始给我讲她所知道的关于杨医生和卫医生的故事,现在已经在削第七个苹果了,故事似乎也一时没有尽头,看来她今天应该是不太忙的样子。
今天的午饭比较多,我从她削好的苹果中取了一个小一些的吃了,感觉很饱。
从连秋月的讲述中,我知道了杨医生和卫医生应该是恋人关系,因该是卫医生一只追着杨医生,杨医生先到这间医院的,没多久卫医生就从市里追了来,也到这里就职。本来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近期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开心,已经不止一人遇到两人争执,但争执的内容却不太清楚,只是最近杨医生似乎有意在躲着卫医生。
这些事情我其实并不关心,只是有些郁闷上午被误会成偷听的小人,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对连秋月讲。
连秋月这会正插叙一段杨医生和她们几个女护士趁着闲暇在山顶的泡温泉的故事。我则想起上午洗浴时温泉水的舒坦,又听连她讲起泡温泉的各种好处和趣事,不由得有些走神,寻思着等身体好了,也上山去泡泡温泉。
忽听得连秋月大叫起来:“成了!成了!”
转头看时,只见连秋月兴高采烈地站起,握着刀的手里提溜着长长一串苹果皮,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光溜溜的削好的苹果,原来她终于完整不断地削了一个苹果皮。
看着连秋月雀跃的样子,我连忙提醒她小心手里的刀子。
连秋月放下水果刀,将餐盘里的六个削好的苹果一起推到我身前说:“为了庆祝我第一次完整地削好一个苹果皮,奖励你把这些苹果全吃完。”
我手抚有些鼓涨的肚皮,为难道:“太多了吧,我怕是吃不了这么多。”
连秋月兴奋得有点发红的小脸逼近我,撅嘴说道:“不行,必须吃完,这可都是我辛辛苦苦削的。”
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想了想,笑着答应道:“那好吧,先放这里,大不了我晚饭就吃苹果了,保证今天吃完。”
连秋月看起来颇为满意我的态度:“算啦,别吃伤了你,看你身体刚好的份上,不为难你。”说着,将最后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就这一个,这可是有特殊意义的,必须吃掉,剩下的我给杨医生他们分了去。”
看着连秋月收拾餐盘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那个,镇长……”说了半句,又觉得无从问起,毕竟我也只是听他们争执中提到了镇长,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贸然询问未免过于好事八卦了
连秋月诧异道:“镇长?怎么了?”
“噢,也没什么。”
连秋月若有所思道:“镇长好像出差去了,都走了好久了……”说着话,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突然叫道,“啊,都这么久了,坏了坏了,我要工作去了!”连忙收拾起餐盘,风风火火地跑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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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一棵树裂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生长,很快就高高立于地面,树干虬劲、枝繁叶茂、郁郁苍苍。
我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侧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昏昏暗暗的。
床非常之大,似乎感觉不到它的边沿,我的身躯四肢仿佛是幼童般瘦小羸弱。
少顷,一只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揽住我的肩膀。
渐渐的,那只手臂开始用力把我的身体向后拉扯。
我则一动不动,用尽全力贴紧床面,倔强地抗衡着不被拉动。
另一只手臂也伸了过来,贴着我身体和床的缝隙,插到腋下,环住我的腰,两只手一起使力。
我几乎被拽动,连忙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床褥,右手臂垫在身下压住拉我的另一只手。
背后是谁?我不知道,但似乎又知道。
至于我为什么不愿意被拉过去,应该也不是恐惧、厌恶这些说得上来的原因,就是单纯的不愿意
那棵树仍在疯长。
枝干愈发粗壮,不断伸出许许多多细细的枝桠,枝桠在伸展中不断变粗,延伸出更多新的的枝桠。
但更多的是树叶。
枝桠上长满了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树叶。
浓密的树叶。
它们密密叠叠地从枝桠中长出然后和枝桠一起向四周快速伸展。
浅绿、嫩绿、新绿、明绿、翠绿、深绿、浓绿、暗绿、墨绿……各种说不出来的绿,在很短的时间里交替呈现。
有风吹过,枝叶翻涌,就像卷起浪花的海面。
在与身后拉扯我的手臂的不断对抗中,我一直闭着眼,竭尽全力把身体固定在床褥原来的位置里。
但奇怪的是,虽然我闭着眼睛,但仍能清楚地看见那棵树疯狂的生长,而且我知道身后拉扯我的人也看得很清楚。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比起疯长的树,他更想把我拉到身后,揽入怀中。
不知道坚持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他在我身后突然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但我的的确确知道他叹息了。
然后,他一一缩回了手臂,手指划过我的身体,带着些许不甘和留念。
为什么他突然停止了拉扯,我分明感觉到他并没有使用全力,即便我在对抗中如何绷紧了身体,他的动作始终很轻柔,丝毫没有弄疼我的意思。
但我此时已经无法去分辨他拉扯我是否出自于好意,我只是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倔强且顽固地侧躺着向前匍匐前进,一点一点前进,像是在逃离着什么。
我终于力竭,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匍匐前行了多远,我仍在那张大床上,但似乎是又来到了另一片空间。
我平躺过来,舒展了身体。
身下,那棵树的枝干树叶密密压压地翻涌生长,终于渐渐没过了我的身体,带着草木的气息。
有枝叶抚过我的脸,像水花。
我睁开眼时,天上最后一缕光线一闪而过,残留的斑斓光晕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终至无迹。
我已经彻底沉浸在那棵树幽深的枝叶汪洋之中。
那棵树还在生长,像是要充盈溢满整个空间。
周围是层层叠叠的黑暗。
我翻转身体滑动四肢,就是在海洋中潜水那样游动,身体也是轻飘飘的。
潜游中,我蓦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四肢又恢复了成年的状态,即便看不清,也能感觉到肌肉的张力,之前的极致疲累后的无力感已然消失。
心情似乎也愉快了起来,我加大游动的力度,在树的枝叶中畅游穿行。
身下遥远的地方似乎透出隐隐的光亮,莫名地吸引着我。
我向下游去,那光亮也越来越清晰。
我逐渐看清,那是一个沉在树海之底的光团,正散发着温燠的光线。
看到那光团,我突然感到了穿游在树海中的幽冷,于是加快向它游去。
随着我越游越近,忽又发现,那光团原来并不是纯粹的温暖和光亮,其间夹杂着片片缕缕的黑影在不停地旋转翻绕。
我开始迟疑起来,不确定是否应该进一步接近。
但这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受到了那光团的牵引,开始不由自主地下坠。
我慌忙向上游去,但已然无法抗住身体在慢慢下坠。
而且,在下坠的同时,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小,又开始变成瘦小羸弱的孩童模样。
我骇然,挣扎,伸手乱抓,但原本密密匝匝的枝枝叶叶在碰触的瞬间全部变成了毫无实际形状的水纹。
就在我惊慌失措之际,一道闪光穿透那个光团。
光团瞬间破裂,亮光和黑暗的碎片向周围迸射飞散,黑暗深处隐约传来呼号咆哮的声音,原本沉寂的树海立刻沸腾激荡起来。
我被巨大的力量带动着起伏翻滚,忽高忽低。
天旋地转之中,我徒劳地伸出手臂,可是什么也抓不住,我张开嘴想呼喊,但枝叶裹挟着泥土的腥气立刻涌入口中,几乎令我窒息。
突然,上方的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急忙反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跟之前拉扯我的双手臂完全不同,这只手臂冰凉滑腻,还带着一缕迷迭香的气息。
我像溺水的孩童一样紧紧抓着这只手臂,这只手也把我拉出了梦境。
房间里没有开灯,门开着,走廊的光线映照进来。
我看见她正低着头看着我,头发披垂着,没有戴眼镜,脸上完全没有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却满是泅渡中溺水的凄惶神色。
而我俩的手臂正紧紧地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