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的大部分生命都是在切尔诺伯格城和附近的乡村度过的,所以,他也对这里怀抱着极为深厚的情感。
理所当然地,当他在陆行客船的甲板上与切尔诺伯格近两年后重新相逢时,他感到......
怒不可遏。
任何一座泰拉城市的陆行舰港周围基本都是是商业集中地,而切尔诺伯格城维堡区的萨米港又临近工厂和工人居住区,堪称乌萨斯帝国最大的劳动力集散地。在以往,这里又密布着各种店铺和临时摊点。原本伯爵之子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萧条,可结果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离开前线了:
临街商店的橱窗全都被打碎,碎玻璃撒了一地;各种乱七八糟的破布和碎片洒在地上,上面满是脚印和垃圾。往空洞洞的门窗里一看,屋子里不是散落一地的破损家具,就是老鼠要在里面饿死的空荡荡。
火灾的痕迹;被火炮霰弹和步枪弹打成筛子的墙壁;已经变成铁锈色的血迹。
肮脏不堪、神情空洞的帝国军巡逻队扛着步枪,从墙根下焦黑的尸体旁走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瓦列里铁青着脸问来迎接的仆人。
看着安德烈与瓦列里两兄弟长大的大叔叹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与自己那套漂亮衣服截然相反的表情:“很简单——面包没有啦!”
......
事情的起因是维堡区(前文说过,这里是全切尔诺伯格最主要的无产阶级聚居区)一家面包坊的门口。这里的长队突然传起“没有面包库存,该店停止营业”的谣言。
短短几分钟内,原本还在老老实实排着长队的乌萨斯妇女们骚动起来。她们发疯般地冲击距离自己最近的各处商店,砸开大门和橱窗,疯狂抢夺一切食物。
没有体会过高度匮乏的配给制生活的人,很难想象一句“没有面包”就让温顺的市民眨眼间变成恐*怖分子。但这就是几天前切尔诺伯格发生的事情。
对如今的切尔诺伯格居民来说,“没有面包”只代表着一件事情——陷入慢性死亡。
自整合运动与乌萨斯帝国的全面战争开始后,农村和城市的大量青壮年劳动力都被征召奔赴前线,耕作用的牲口也大量被征用,靠近前线的省份和州市甚至失去了近35%的农业劳动力。
我们曾经介绍过移动城市之外的广大土地上,也有着大量的聚落。这些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聚落生产力和社会形态落后,与那些甚至在城里架设局域网的城里人堪称天上地下。
可后者根本没有能力撇开前者。
在几百年前,发掘前文明遗产的成果突然得到了跨越式进展。于是世界开始眼花缭乱地发生了改变:地面上矗立起工厂、陆行舰和移动城市。在那些寿命时常能达到三位数的泰拉亚人眼中,社会几乎是一眨眼就冲进了崭新的时代。
那些控制着权力和财富的强人们,像兴奋的孩童一样搬弄起陌生的新玩具来:陆行舰、移动城市、源石工业、新式战争——可是,他们的新玩具只来自全自动傻瓜式工厂。逆向探索缓慢而艰难,自主研发更是举步维艰。
缺失基础让泰拉人们能搞出了一堆华丽的大家伙,却不能让无人机廉价到走进千家万户撒农药;也不能让还在原始公社和农奴制度下的乌萨斯人们迈入新农村;更不能让整个乌萨斯铺满自动化农业工厂。圣骏堡的造船厂里有世界一流的陆行战舰在舾装,农奴们却还在用木犁。华丽的楼阁却没有坚固的地基,这一点在泰拉各国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
所以,劳动力流失对乌萨斯帝国的旧式农业来说堪称毁灭性打击。加上地主盘剥、商人囤积、军队消耗以及运输过程中的各种损耗和滞后,乌萨斯帝国各大城市普遍出现了食物短缺的现象,部分底层民众聚居区更是出现了普遍断炊。切尔诺伯格聚居的工人极多,挨饿现象也就极为严重。
面对日益严峻的形式,帝国当局不得不采取粮票定额配发制度。于是每天早晨都有市民们顶着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在食品店门口排出长队,等待口粮发售。
粮食还远不是唯一的问题。
原本泰拉城市化出现后,商业发展就严重受限于泰拉的恶劣环境,各个商业实体都面临着流动性不足的可怕绝境,只能在自己所处的移动城市和周边乡村里“内循环”,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喘不过气来,资本主义商业的发展水平堪称惨不忍睹。
而战争时期的整个工业体系都要优先满足军事需求,这导致乌萨斯帝国本就脆弱的经济循环进一步遭受重创。用于贸易的工业和农产品数额大幅下降;保民军连战连捷拿下帝国百分之三十的领土。这些都使得各国对乌萨斯的投资贸易意愿,与乌萨斯内部跨区域投资贸易的意愿都越发淡薄。
重要的工业原料和机械加工设备严重短缺,出口更是犹如没拧紧的水龙头。只进不出之下,乌萨斯帝国这个蓄水池里的资源和活力正在飞速减少。
生活必需品供应不足导致物价飞涨,所以普通人的生活成本飙升,这就让乌萨斯人民消费能力快速下降;高级原料和加工设备的匮乏又使得生产成本变得极为昂贵。在这两股趋势的两面包夹之势下,乌萨斯从国营到私有的大量企业难以为继,纷纷破产歇业,很多市民遭遇失业,或面临失业风险。
愤怒、焦虑、不满的负面情绪在广大群众当中慢慢积累。而这场哄抢不过是当压垮广大市民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还只是家庭妇女的哄抢,又一下子就变成了遍及全城的打砸抢骚乱。
乌萨斯帝国那闻名泰拉的“野蛮”,倒不是毫无根据。帝国从成立起,对这种骚乱的处理就向来快速且强硬。比如说帝国军在相关经验总结中就指出:对于陷入群体狂热的人群,不能先以空包弹恐吓才使用实弹。因为人群会在发现是空包弹后更加狂热,相信镇压部队色厉内荏;只有先用实弹射击造成伤亡,然后用空包弹进一步制造恐慌驱散人群......
这份来自众多实操的经验总结堪称是血淋淋的,但好歹还有点“减少人员伤亡”的意思在内。可这一次,帝国军彻底玩砸了。
在接到发生骚乱的报告后,负责治安的“军警”,保卫城市的哥萨克骑兵营立即出动。然而战争开始后的城市里增加了大量驻扎守军,这些纯粹的野战部队也加入了镇压骚乱。他们接受的都是常规作战的训练,根本不知道眼前这近十万骚乱平民该怎么应对。
麻杆打狼两头怕,这是对这种局面的恰当描述。在游行示威的现场,情绪激动的人群挤在一起本来就容易失控,面对巨大狂暴人群的军警同样容易做出过激反应。这种时候的活动现场,完全就是里里外外浇满汽油,再灌满天然气的火药库,一个电火花就能制造出大爆炸,何况是燃烧瓶。切尔诺伯格的街头骚动正是在激烈的相互作用下快速升级,一路向着越来越血腥的方向发展。
帝国军的军官和士兵们面对黑压压的狂暴人群头皮发麻,所以一上来就用枪托砸、用刺刀威逼,自然而然地制造了流血事件;后面的人群在面临军队拦截的惊慌中以讹传讹,流言快速演化为变成了“军队要杀光所有人!”——于是混乱更加不可收拾,一些吓傻了的家伙居然直接朝军队的线列冲了上去,结果迎来了神经过敏的士兵们乱枪射击。
成规模的枪声制造了巨大的恐慌,让骚乱人群直接四散逃窜。在逃跑的过程中自然引发了一系列严重的踩踏事故。
“被踩死挤死的人足有两千多个,受了伤的也有一万多人。直接死伤在刺刀和子弹下的才四十来个呢。”
“......军队总是这样的。”瓦列里叹了口气。
大叔回答:“所以,现在城里可就不安分了。或者说,闹上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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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政权更迭为目的的社会运动,大致流程都免不了以下内容:上街,拉横幅,零元购,筑街垒,提不可能满足的要求,破坏谈判,制造死亡。然后以死亡为起点,开启新一轮的运动,一轮又一轮,最终实现政权更迭。
这是一段不带价值判断的描述,无论是无套裤汉还是工人赤卫队,是褐衫冲锋队还是颜色革命,所有以政权更迭为目的的社会运动都难免避过此类套路。
但是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在引发这些社会活动的环境里,还会有着诸多要素影响。简单的影射是毫无意义的,必须放进具体环境中做评估。
而乌萨斯帝国所面临的环境确实复杂。
首先,乌萨斯帝国治下的城市居民们,其生活水平的确已经到了无法保证温饱的地步。在战争消耗、贸易阻断、战时经济、社会管制、官吏腐败等多种因素下,乌萨斯皇帝的臣民们,从士兵到农奴、从农民到市民比以往交税许多亿,却从上到下都不满意。内部矛盾的高度尖锐,这是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
但是,外因也是存在的,而且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
在切尔诺伯格骚乱事件的当天,帝国军的切尔诺伯格卫戍单位就指出,自己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在骚动的人群,乃至看起来甚至没有参与骚动的人群中,出现了隐藏在平民中的袭击者。他们既是个体也是群体,外观上跟走在大街上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分别,根本区分不出。直到他们突然朝政府机关单位,或者警察局、帝国特务部门分支机构之类的建筑投掷燃烧瓶。
“专业素养”更高一些的,则从怀中取出头巾、面具遮住脸孔,高呼各种反政府和无政府主义口号,煽动人群游行示威或冲击政府机构、警局军营和街道商店。
如果附近有警察或军队在,在周边高层建筑望风的同伙会迅速通报赶来的敌情状况。如果军警人数较少或缺少协同,那么煽动者们会煽动民众袭击落单的军警;如果军警人数较多,煽动者们会朝弹压的军警投掷燃烧瓶,乘着混乱之际设法逃进下水道、小巷子或建筑物里,改头换面后转移或等待事态平息。
除了当场煽风点火激化矛盾,还会有蹲守在建筑物里的袭击者同伙则使用各种各样的摄像器材拍摄“富有感染力的斗争画面”充当宣传素材。
上面这些还只是比较初级的玩法,比较高级的版本甚至将暴力活动组织化了。袭击者们同时在多个街区制造暴力活动,在时间上高度集中,在空间上高度分散,使得军警无法集中力量。有时候只要一天时间就能让军警疲惫不堪,同时损失惨重。
——直白地说,这已经脱离了群众自发的抗议和盲动性质的打砸抢,进入到了有外部势力介入的“准战争”。
“现在市面上开始乱套啦。什么社会革命党、宪法民主党、社会党、雪月党、联邦革命党都在往外跳,集会示威、游行、罢工、罢课、暗杀、扰乱军队调动啥的都有。”
老佣人叹着气,继续说:“咱们家,罗斯托夫家都搬到乡下暂避了......”
瓦列里没有接着听老人的絮絮叨叨,只是把眼睛一合,靠在车子的后靠背上,回忆起在保民军战俘营里的教育课程,以及战俘同伴们的内部撕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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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乌里扬诺夫同志。我来给您做报告了。”
康曼德把文件放在了乌里扬诺夫的办公桌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我听说最高人民委员会最近正在争论?”
“是的。”乌里扬诺夫挠了挠自己的地中海中间那圈秃的。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内部有冒进主义的呼声。比如说,有些人把玩了点颠覆手段后的效果,视作总攻击大决战掀起革命新高潮的最佳信号。但你一问他‘敌人的暴力机关足够溃烂了吗’、‘我们的敌后力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摆在顿河对岸的几个乌萨斯集团军怎么办’,他们就哑火了。
“而敌后工作部门,似乎显得很中意这点制造破坏和动荡的工作,认为这是出成绩的最佳途径......
康曼德的脸颊扭了扭:“这不是好消息,乌里扬诺夫同志。爱挥拳头未必是坏事,关键是看往哪里打。对于这类破坏性活动的观点,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自我定位。”
“是啊,‘自我定位’。有些人还把自己定位在地下工作的思路中,打倒、砸碎、破坏,不需要去进一步,只需要考虑挥拳头就是了。他们真该感激乌萨斯帝国:是帝国秩序下本来就够困难,最近还实在过不下去的生活,让帝国臣民们把怒火投向了帝国;帝国要是稍微给力一点,让大部分日子人还能过日子。我们的颠覆分子们就只能在帝国的引导下被帝国臣民们人人喊打了。”
康曼德摇头:“您这段话有许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但我也没必要非让您加上一堆限制性修辞才能说话;拓展开来还能延伸到革命组织在破坏和建设的辩证关系上......所以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
“是的。”乌里扬诺夫双手交叠支在鼻下,这还是他当年在西北冻原跟康曼德学的动作,“那么,康曼德同志,对于当前的敌我力量对比,您有什么观点?”
“总得来说,我方占有优势,但还不够大。首先,请您回答一个问题:乌萨斯帝国,真的很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