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表演时,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猴爬火绳。
一根又粗又长的棕绳高高拉起,内外饱蘸汽油,呼呼拉拉地燃成火龙。
口哨一吹,猴子快步蹦到绳前,抓着火绳攀到顶端。下来后一听口哨,它又忙不迭地窜上去。反反复复五、六次,直到棕绳烧断。
每每看到猴身上缕缕烟熏火燎的焦毛,人们的好奇心总变成恻隐之心。
有人皱着眉头打着响鼻儿,似乎受不了那股烧臭皮子味。
他们佩服的不是猴子的勇敢,而是驯猴师的手腕。
究竟是股什么邪劲,使胆小如鼠的猴子不要命地玩火呢?
靠什么吓唬,才使难受的猴子一个劲地忍痛作戏呢?
最使他们难解的是那最后一轮。
明明两爪变色,烫得直吸冷气,小猴子还是愁眉苦脸地坚持,信号一发,扭着屁股冲上去。难道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一块牛皮糖?
可怜的家伙。
人们叹息道。
其实,既不必为猴子的迷本性而嗔悟,也不必因事情的不自然而困惑。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只要联系到我们自己,一切纳闷就都是多余的了。
比起猴子来,我们这些穿衣服的人才是更做作、更勉强、更不自然的。
一生到人世,我们就得爬一根又一根的火绳。
爬得完的,就是合格的人,取得了在团体生存的许可证。
爬不了的,就不是人,陆陆续续地销声匿迹了。
还没睁好眼睛,我们就被迫蜷襁褓里,枕在梆硬的鞋底上,为的是长出别人满意的体形头样来。
刚会说话,我们就不得不谎话连天,用以逃避吓人的责罚。
即使吃不好饭,我们也要把左撇子改成右撇子,害怕跟周围的人不一样。
哪怕对方使人望而生厌,我们也极力在脸上拉出条纹来奉迎,因为他是这里的某种长官。
我们时常辗转无眠。对生死的猜测使我们惶惶不可终日。
在心底里我们对生活和工作厌恶甚至痛恨,一干起来却让别人觉得我们最最喜欢。
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我们都是热爱生活和工作的人。就这样每天煎熬的活着。
每个人在自己的头脑中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可是几千年间总共才那么几个秦皇汉武。
我们的感情总让位给理性。自己的喜好甚至不能表达出来。
我们说出的话总不到肚子里准备好的十分之一,说出来得话很多也是违心,也只能违心,因为要像猴子一样活着。
有多少次,我把手枪对准了太阳穴。
可是一接触到冰冷的枪口,我的决心顷刻就松弛了。
我在夜里计划出好几种反击的方案,但是天一亮又犹豫了,慢慢把那当成梦忘掉了。一想到日本人的霸道劲儿,我就痛恨无比。
就在昨晚,在陷阱里,我觉得终于结束这一切,再也不要别的什么了。可以去地狱好好做个人了。
事实却刚好相反。
一切都在进行。
你还得重做刚刚做完的恶梦。
整整一天,我像是穿倒了裤衩背心,别别扭扭地随着他俩穿山沟。这五十里不知怎么磨过来的。每走一步,耳畔就有谁在计数。
每应付浦次一句话,心里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还在当狗,还是东洋狗。
老头的怒骂。他打量耗子洞似的眼神。不管走多远,我也忘不掉他鄙视我的神情。我需要改变。
一阵阵心烦涌上来,我突然会箭步如飞,把浦次他俩甩得老远。你若没看见碗里的苍蝇,则一顿大嚼大咽后,还觉得菜足饭饱。若知道自己吞食了一只绿豆蝇,就会把五腑六脏都呕出来。
现在,夜幕低垂。
我们歇息在山崖下好半天了。一堆篝火,在眼前熊熊燃烧。
浦次正忙着烤苞米。刚才路过一小块山洼地,浅野一气掰了二十穗。
北面,含含糊糊传来马达声。司能是苏军坦克。看来,这里已接近公路了。
我嚼着苞米,望着越来越暗的火堆出神。对结实的苞米粒,牙齿有点不知所措,嚼了半天也不能下咽。
香甜的味道全然没有,嘴巴里似乎只有触觉。
浅野翘着嘴唇,龇着门牙,黑瞎子似地啃着苞米。
昨天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去找野鸭蛋,接连翻了两道岭,像是非弄到不可的。天快黑了,只得两手空空地往回去,结果却迷了路。
等转到原处时,已是后半夜了。
山坡上没人,只有一个牛皮口袋。
那是浦次的随身物,里面有些饼干,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他以为我们拾柴禾什么的去了,就倒头躺在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及至醒来,已是天亮。一见到无人,他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找开了。正巧撞到沟底时,听到了浦次的惨叫。于是,他冲上前去,”将功折罪“了,像浦次拿到皮袋时说的那样。
浦次不时地偷看我一眼。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赶快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咬着苞米棒子。
尽管显得挺随和,我还是能看出他疑虑的神色。
从陷阱里逃出来后,不信任的意味更浓了。
这倒无所谓。有哪个日本人真正相信中国人?在疑云中生活了许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去依兰干什么他肯定知道,否则就不会一再打听至江口的情况了。可是,到那里干什么?一片白水,三块荒野,值得搞什么特别活动?
还有那个皮口袋。看浦次背时的困难样,似乎装着挺沉的东西。
他背不动时就让给浅野,从来不让我接过去。当然不是怕我累着。调令到后,我匆匆忙忙收拾一下,带了个帆布包。但是因为是快速行动,包被收。
但是,浦次那肥胖的口袋却留在身边,像是非带不可的。
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月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