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水河神祠倒也不是全无香火，零零星星有几个上香的升斗百姓从曙色身旁走过，到祠堂破烂的铜像前跪在草席上磕头祈愿，把桃子馒头等贡品放在铜像前缺了口的碗里。
尔时，一位老者和一个青年一人手持一支长香，从曙色身旁掠过。
曙色随意地瞥了一眼，只觉得那个青年的背影如此熟谙，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是谁了。
曙色倒是也没怎么在意，但是当她前脚方才踏出倾水河神祠的门槛时，她的后脚忽而顿住了——她想起来了，是那个人。
曙色的眸子刹那间睁圆了。
是他！
曙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转身拦在了那个青年的身前。
她多么想喊出那么一声“师傅”，奈何喉咙的酸涩让她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
可是眼前的青年对她恍若未见，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从她的身旁绕开后在铜炉里端端正正地插上了一支香。
“你……”
那个老者刚上完香回来，刚刚好挡在了曙色和余里之间，一面说“少主子，该走了。”一面搀扶着余里的手臂朝外头走去。
她心里一颤——她不会认错的，但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这个时候老药师冷汗一把一把地掉，在余里耳畔私语：“我说……你这道士不是没有下过山吗？那个小丫头怎么那样一副表情？难道说……啊……太子的人已经追到这里来了？怎么上一回找了一个彪形大汉，这回却派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小丫头来……”
“不是太子的人。”
余里打断老药师的话，提起袖子假装咳了一声，道：“寻常的布衣百姓而已，怕是认错了人……”他的话还没道完，曙色已经喊了出来：
“师傅！”
余里和老药师齐齐顿住脚步。
老药师满脸写着无奈，转身朝曙色摆了摆手：“小丫头别喊了，我家少主子就一个病苗子，哪里会是你的师傅呢？”
“病苗子？”
曙色蹙眉喝到：“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想见你的师弟莫关城了吗？你费尽心力不就是为了把莫关城给送出来吗？”
铜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一半，香头上白色的灰烬随风散在了空气中，祠堂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我不是余里，至少现在不能是。”
余里淡淡地道：“至于莫关城，我也不想见他。”
“那你为什么还……”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让他流放自然是故意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吗？”
余里语速加快了：“要是我当年没有把他从关城里捞出来，我命数中怎么会有大劫降生？要是我当年没有换他，我才是现在纵情于大千世界的……的那个人！”
曙色丝毫不让：“你何苦这么说呢？”
“哈哈哈……”
余里笑声有些苦涩，低声道：“我现在是五皇子，是随同药师一块到民间治病的五皇子。要变天了啊！我是五皇子啊……五皇子，五皇子。你还不懂吗？”
曙色直视着他乌漆的瞳仁望了三秒，随后闷着头一脚踹翻放了贡品的木桌，在贡品“噼噼啪啪”掉落在地上的声响中几步跨出祠堂的门槛，清脆的碎裂声戛然而止，唯落了一句：“我明白。”
余里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尔时，曙色前脚方才出了祠堂，一个藏在侧堂的男子也随之离开祠堂。
虽说这男子已经尽可能放轻了脚步声，余里却听得明白，同时嘴角勾起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
果然是他啊，莫关城。
曙色满心烦闷地朝书院走回。
她知道——他师傅不认她，是想保护她和莫关城，他并不希望曙色和莫关城再和宫廷里勾心斗角的纷扰挂上一丝一毫。
可是余里这回出得来，太子难道还会给他下一个机会吗？
所以就连这唯一一次重逢的机会，他也愿意把它扔掉……
狠，太狠心了……
他对自己太狠心了。
他的心都放在担心别的人上了，他自己究竟在他的心里占了几分空间？三分，两分？亦或是……
一分也不剩了。
曙色的思绪忽而被眼前之景打散了。
书院的门口，依稀站着那么一位少年郎。
风阶拾叶，陌上聚花，少年郎站在阳光下远远地朝着她在招手。
曙色有一刹那觉得他这一笑如空谷足音一般隽永，这却是她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又在转瞬间觉得这种错觉荒唐可笑，便又将其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哎！”，曙色上前便问：“怎的就你一人出来了……莫非是作弊不成，反被赶出来啦？”
莫关城苦笑：“你这人，怎么什么事都只会往坏处想啊？”
“不然？”
还没等莫关城答话，书院门口的阍者就开始数落曙色了：“姑娘啊……这读书人要读万卷书也不容易的嗦，就少说人家几句了嘛。你是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是这上千书生中第一个交的卷！”
曙色听罢，脸色发青：“他交的白卷是吗，还第一个？他倒是给我考出个第一来啊！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莫关城没有接话，却忽然问道：“余里是谁？”
曙色道：“你师哥。”
望见莫关城望向她的眸子，曙色忽然意识到她说漏嘴了，便死马当活马医，“也是我师傅，是他让我瞒着你的。别怪我！他救了你，也别记恨他！”
莫关城道：“我不记恨于他，这事我知道。但余里是把我从姓莫的人家里带出来的，你在关城多次出入，可知当年有一道士灭门莫氏之事？”
曙色答道：“不知道。”
莫关城蹙眉道：“别瞒我了。可以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曙色摆了摆手道：“你怀疑那个道士是余里？万一是其他人呢？有人灭门莫氏然后嫁祸给他也是有可能的啊。哎，哪百年的事了，没意思没意思！”
莫关城：“对不起。”
曙色：“？”
这可怕的涵养……
莫关城还以为曙色生了气，忙道：“曙色大东家，消气消气……我方才卖画赢了点碎银，请你吃些好酒好菜去。”
语毕，灵湫郡最是热闹蜚声的饭馆——灵湫小斋里走出个小二来，远远朝二人喊道：“那位卖画的公子哎，人生得意须尽欢，何不来本店品味品味美酒佳肴呢？”
“唉，这就来！”
曙色噗嗤一声笑了，欢天喜地几步闪到小二面前，向后一指，说：“诺，那位是大东家，他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