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上,吴天写完板书,转身将手里的粉笔头朝江黎这边丢来,粉笔从江黎耳边擦过,随后有人“啊”的叫了一声。
“张璐,我讲的这道题你会做了吗?”
张璐还没来得及擦额头上的粉笔灰,就被吴天叫起来,她粗略扫了一眼黑板,摇摇头。
吴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种事对张璐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检讨事件发生后,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少说话,也不学习,大部分时间在一个人发呆。
老师们苦口婆心地劝她认真听讲,努力学习,争取明年考一个好大学,但收效甚微。
时间久了,他们渐渐对张璐失去了耐心,大多数老师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个别有责任心的老师,也只剩下摇头和叹息。
所有老师都觉得张璐不思进取,自毁前程,只有张璐知道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流言蜚语如洪水猛兽一样吞噬着她,让她无力顾及其他。
“好大学”这样的大饼很美好,但它属于明年六月份,华而不实,张璐现在需要的是一双能将她拉出旋涡的强有力的大手。
数学老师难得准点下课一次,江黎因此见识了女生厕所的高峰期,排队上厕所的女生从厕所门口开始,途经男厕所,一直排到走廊,吓得男生们不得不去男教职工厕所和老师们争坑位。
江黎站在队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会儿,张璐也来了,就站在江黎后面。江黎回头浅笑,张璐亦挤出一丝笑意回她。
看着张璐脸上的笑容,江黎无比难受,她努力克制情绪,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在自我世界里努力挣扎的女孩儿,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深的绝望是无法用语言来安慰的。
“你知道吗?张璐去看找心理老师了。”队伍中间的一个女孩转身对身后的女孩说。
“真的?假的?”已经排到门口的一个女孩放弃上厕所的机会,折到后面,加入其中。
“骗你是小狗,我亲眼看到的。”
“做了这种事还好意思去找心理老师,真不害臊。”
“你们说她是怎么跟老师说的,想想都觉得丢人。”
“咦……真不敢想。”三个女孩不约而同打了一个激灵。
“病得真是不轻。”江黎朝那三个女孩大声说,然后死死地瞪着她们。她们自知理亏,闭上了嘴巴。
队伍这么长,江黎实在不想再和那几个令人讨厌的女生多待一分钟,她拉着张璐向女教职工厕所走去。
从厕所出来,她对张璐说:“你不想上课,我也不想上课,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张璐点头。
江黎拉着张璐一口气跑上天台,在天台上,她张开双臂快速旋转好几圈,然后笑着对张璐说:“这才是我们该有的世界。”
张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别傻站着呀!像我这样,张开双臂,拥抱一下属于我们的世界。”
张璐不动,亦不语。
“别怕,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人。”
张璐环视周围一圈,犹犹豫豫地张开双臂,在寒风中摇曳起来,她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一个在用生命舞动的舞者。
随着风速的加大,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由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江黎急忙跑过去扶起她,“你没事儿吧?”
张璐放声大哭。积攒已久的委屈和不甘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哭得感天动地。
江黎没有去制止,她双臂抱着拱起的双腿,静静地坐在身边地陪着她。
过了好久,张璐终于停下了。她用袖子擦干眼泪,转过身来看着江黎说:“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
从小到大,江黎得到过很多长辈的夸赞,但在同龄人那里,她看到的是无尽的同情。
记得小时候每次妈妈喊她回家写作业、练琴时,小伙伴都会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羡慕?江黎担心自己听错,于是又确认了一遍:“羡慕我?”
“对,羡慕你有理想,有目标,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羡慕你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不去理会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羡慕你成绩稳,永远保持在全班前五……”
江黎笑了,笑得很无奈,“我们都是别人眼中的美好,自己眼中的糟糕。如果能反着来,该有多好啊。”
“可能吧。”
“不说这些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永远都好不了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喜欢八卦的人都是鱼,她们的记忆只有七秒,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就忘记了。”江黎说这些的时候始终看着天。
“可我不会忘。”
“嗯嗯……但至少要……学着忘记。即使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未来,你要对自己负责。”
“要是没有未来呢?”
“人只要活着就有未来。”江黎笃定地说,“明天,明年都是你的未来。”
“你说的那是时间的流淌,时间的长河普渡众生,但总有倒霉的人被河里的石头卡住,或者搁浅在河床上,无法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江黎无可辩驳。
“你看,谁跟我在一起都会怀疑人生,我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对不起。”
“有问题的不是你,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是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张璐的眼里突然有光了,随即又暗淡下去,“那又怎么,我们学校一个强者主导弱者,少数服从多数的世界。
老师们总是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帜居高临下地替我们做决定,他们从来不知道,甚至都没想过自己的决定会将一个人推入万丈深渊。
一旦酿成大祸,学校只会把责任推卸给我们,说我们目无尊长,不听劝告,说我们心理脆弱,不堪一击。
至于家长和社会,在老师面前,他们完全丧失了批判能力。他们觉得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为我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应该被无条件相信。
所以,只要我们出事,问题一定出在我们自己身上。”
江黎被张璐这一席话深深震撼,她无比认同张璐的观点,但又不敢承认。触及灵魂的话往往令人害怕,她避重就轻地回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不应该为一个烂人放弃自己。”
“烂人?”张璐突然笑了,“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好搞笑。”
江黎望着天空,笑了,“我也觉得搞笑,骂人的词那么多,我能说得出口的偏偏只有这个令自己和别人听着想笑的词。”
张璐愣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在心里骂孙昊,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一定比我更难受。孙昊不是烂人,如果这件事中真的存在像你说的有烂人,我想应该是命运吧,命中注定我有此一劫,命中注定这一劫要把他牵涉进来。其实,我和他都是受害者,我一点都不怨他。”
“既然你看得这么通透,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呢?”
“我从来没想过和任何人计较这件事,但大家不肯放过我。”张璐情绪突然变得异常激动。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有一些吃着自己的饭,操着别人的心的人,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屏蔽那些负面信息。少接触人群,少说话,安心学习,熬过这半年就好了。”
“会好吗?”
“至少……应该……会比现在好一点吧。”说完这句话,江黎觉得很没有底气,又补充道:“我也是听说的,好与不好,自己去看了才知道。”
“嗯,不管好不好,总要去看看。”
“那我们说好了,不想那些没用的,好好学习,明年9月份一定要去自己喜欢的大学看看。”
“嗯,就这么说好了。”
“拉钩。”江黎伸出右手小拇指。
张璐的小拇指勾上江黎的小拇指,两人齐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的时候,她们诚心诚意,只是那天天公不作美,诺言说出口便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