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主长袖善舞，在淮南这一带也是个头脸人物，才情横溢，知交广泛，有些不为人知的事，自是清楚。”杜烟岚牵着唇角，意兴阑珊的说道。
对所谓的真相，并未表现得像话里那般热切。
“这里有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你想知道？”张艾美神色微妙，海棠般艳丽的容貌，流转着娇媚之色。
她已不年轻，身上有年轻姑娘所不足的成熟风韵。
“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如今大宋内忧外患，地方动荡不安，日渐式微。大厦将倾，朝廷为了安抚地方的风声，调查一些冤假错案。此是最佳时机，借此机会处理贪官污吏，豪强奸商，还百姓一片清宁。”杜烟岚诚恳说道。
“你想让我一个文弱女子，与这里的地方官吏对峙？这是什么道理？”张艾美笑了阵，眼底却是轻慢。
“我观阁主也是女中豪杰，既是女子，该守望相助，清除这些势力小人，江湖败类。”杜烟岚察言观色，虽是看出对方的拒绝之意，仍旧继续劝说。
“小相公高看我了。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忽悠世人任劳任怨，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只是个小女子，这家国大事与我何干？”张艾美拂了拂袖子，身上那件衣裳流光溢彩，裙幅上的绣花栩栩如生，背光处还会发光。这是珠光丝缎，价值不菲，连杜烟岚也从未穿过如此昂贵奢华，高调的衣服。
“法制要从上改变，江湖亦是如此，格局要由大人物改变。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倘若放任这些贪官污吏，奸佞小人为祸地方，胡作非为，对碧池阁也有危害。如今朝廷腐败，官员徇私舞弊，民不聊生，天下动荡，外有金人窥伺，屡犯国土边境。正是内忧外患之时，身为大宋子民，应当目光长远，脚踏实地，救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杜烟岚言辞凿凿，出情入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振国安邦，忠君爱国，让我这等弱质女流为国牺牲。你们这些堂堂男子汉又做什么？这个世道，女人不能为官，不能称王称霸，没有头衔，没有俸禄。为了生存，要牺牲自己的皮肉与尊严。你们还想我们豁出命么？”张艾美眼神里带着嘲讽，咯咯娇笑出声，依旧不为所动。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碧池阁不会合作，你想找冤大头，不如去芝女楼。梅情殇虽然脑子不好使，情商低下，脾气火爆，但是讲情义，为朋友肝胆相照。”她挥手，神色倦怠，对杜烟岚的绝色容貌也失了兴致。
“从出生那一刻起，人注定要为活着而牺牲一切，直到耗尽生命。人之所以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思想，有自尊。若只考虑口腹之欲，那人也退化成了兽。朝廷无能，百姓受苦，故而才有了江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谓的侠，是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这世上除了地位与金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杜烟岚侧过身子，背对着张阁主，看着露台之外的街楼，眼神里带着悲悯。
“芝女楼的人，不都是叫碧池阁一口一个小婊子？我们以破坏情侣关系为事业，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为了取悦男人，得到恩赏。至于情义，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别跟我讲情讲义，姐姐我呀，喜欢实惠点的东西。金钱权力还有美貌少年。”张艾美意兴阑珊的摆手，又一次婉拒，看杜烟岚这无与伦比的绝色小脸蛋，不由调笑了道：
“权力财富掌握在谁的手上，我们便依附谁。说白了，我们这些碧池哪里是人？世道暗无天日，那些权贵拿我们女人当玩意消遣，下面的人又想拉我们下火坑。说我们拜金，物质。”
“也不想想穷人家一地鸡毛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婆媳大战，妯娌互嫉，鸡毛琐碎，争吵不休。我们宁可给权贵做狗，也不想向下兼容，反正都是吃苦，哪里都是火坑，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张艾美喑人性黑暗，话语里都是自嘲与落寞，扬起美丽的头颅，不屑于这世上的道德伦理。
一时间，能言善辩的杜烟岚也默不作声。身为女儿身，如何不知这世道的不平？
自古以来，识文断字的女子也并非前途无量。
这个时代，读书对男人来说，尚能改命，有翻身的一线希望。可读书对女人而言，是锦上添花。在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制度下，女人是家族联姻的工具，传宗接代的资源，无需自尊自爱，自主自立，更无自己的悲喜。
“她说的很有道理。”孙善香也是认可张艾美的话，不知该说什么。
阁楼陷入了沉寂。看着杜烟岚沉静的神色，张艾美掩唇轻笑眼底带着得意。
差些被带偏了。杜烟岚眼波流转，从迷雾里清醒过来，再看眼前楚楚动人的美人，已不带多少情绪。
“张阁主才情过人，能说会道，这偷换概念，煽情扣帽子，委实妙极。”杜烟岚清冷的唇角挑起完美的弧度，朦胧的眉眼透出冷冽之色。
“此话怎讲？”张艾美微微惊讶。
“据我所知，你们碧池阁，近十年出产大量言情网文，以生死虐恋，豪门总裁，宫斗宅斗，仙侠古偶等数以万计的低端文学占据信息空间，诱使大量无知少女相信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辞篇文章里皆是女性自我矮化，奴颜婢膝，崇尚封建社会。”杜烟岚侃侃而谈，举出数个例子，有理有据说道：
“据调查如今的经济市场，女人与孩子是消费的主力。你们歪曲概念，混淆视听，一边鼓吹田园女权，一边提倡消费主义。曲解古籍，断章取义，用片面之词哗众取宠，牟取暴利。”她语气淡淡，声调平和，神态既不傲慢也不卑微，不疾不徐，不冷不热。
“综上所述，你们要的不是平权，而是特权。用那老套的封建腐朽制度自我意淫，终究在作茧自缚，沦为巩固阶级的基石。”
“你们不思进取，墨守成规。痴心妄想着豪门贵妇的日子，希望身边丫鬟奴仆环绕，面首三千。故而所写的故事，主旨歪曲，毫无格局，能登大雅。”
“芝女楼的弟子一身正气，朴素勤劳，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碧池阁却与地方官府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利用时代悲剧下女子的苦难，来给自己贴金，无病呻吟，嘴上说着身不由己，实则昧着良心赚黑钱。”杜烟岚气定神闲把碧池阁数落一遍。
这底裤已经被揭了，还真是有恃无恐，毫不客气。张艾美暗自震惊，不由纳闷，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你想知道什么真相？”她方才拒绝再三，这次却主动询问。
从濠州到滁州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无不是贪官污吏变着法子敲诈勒索百姓的罪状。杜烟岚心中有数，这里的官吏十有八九都不干净。
“我想知道素心斋佟妏冰姑娘的下落。”碧池阁在滁州地界声势响亮，里面盛产绿茶婊交际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人脉广泛，消息灵通。
“她呀！你来我这里就为了寻一个平民女子？”张艾美讶异，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原来是小题大做。
找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居然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千字把人怼得天怒人怨。
“妏冰姑娘消失许久，家中父亲身体有恙，未婚夫神志消沉。张阁主可怜下这些身不由己的平民百姓。”杜烟岚请求道。
这时张艾美走回了茶桌边上，给她们倒了两杯清茶，别有深意的笑道：“方才谈了半响，还不曾招待二位。小相公道明了来意，那我们便坐下好好商谈。”
还要谈？孙善香觉得古怪。看这阁主的意思是知道妏冰姑娘的下落，难道还要提什么条件才能告诉真相？
她们落座后，张艾美浅饮了半杯茶，说了太多话，嗓子有些疼。想到方才的争辩不由莞尔一笑，“许久未曾与人说过那么多话，小相公真是满腹经纶，能言善辩。与你说话，虽是费神，却很有意思。”
那是，杜烟岚这个闷葫芦开了嘴叭叭把人说得豁然开朗，欣喜若狂，也能把人气个半死，暴跳如雷。孙善香撇撇嘴，拿起杯茶一口喝光，吧唧着嘴，回味到一丝甘甜。
这是茉莉花茶，清香甜美。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是不想与阁主争论，只是先前还有一丝期待。”杜烟岚淡淡说道，抬手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润着嗓子。
“期待我什么？认为我不像梅情殇所言那般不堪入目，品格低贱。你想劝我回头是岸，洗心革面？”张艾美轻笑着问道，神情带着股高傲，宛若高高在上的月宫仙子，与温柔亲善的杜烟岚大相径庭。
“道不同不相为谋。梅姨说，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女子早已不觉羞耻，不以为身下的淤泥，放下救人情结，尊重缺德人生。张阁主自有一套教法体系，我无从指摘。不过妏冰姑娘，是势必要寻找的。”杜烟岚也知自己的分量，几句话不可能撼动这位武林大人物。
“不必寻找了，她在碧池阁。”张艾美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手指无意识的划着杯沿，莫名其妙的微笑道。
“那张阁主可愿意放人？”杜烟岚问道。
“碧池阁不会强人所难，又不是青楼妓院，不做那强买强卖的生意。这姑娘是衙门的刑名师爷放在我这儿调教的，说是让我们帮她洗脑，传授她绿茶修炼守则。”张艾美失笑出声，谈起佟妏冰便有些感慨，“这姑娘意志坚定，性格坚韧，十几个弟子磨着她仍旧吵着要回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真当自己是修仙的。昨夜我便给她喝了安神散，这姑娘才睡下了。估摸着，眼下安神散的效果也该褪了。”
这下终于好给佟夫子交代了。孙善香欣喜的搓着双手，迫不及待想去找佟妏冰。
“张阁主这是打算放人。”杜烟岚也笑了笑。
“我说过，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也是因衙门之故，才不得已而为之。放人当然可以，不过这刑名师爷上门要人，还得小相公出面。碧池阁与官府相交甚密，由乡坤巨富多方支持才能自立门户。我不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得罪官府衙门。”张艾美也非是十恶不赦的女魔头，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上官府衙门，地方权贵也是身不由己。
“不会让你为难。人我先带走，下午对官府必有交代。”杜烟岚正色道，起身作礼告辞。
“好，我倒是想看看，你会如何对付这些官府衙门。”张艾美请手，说话娇柔婉转，态度果决，说一不二，颇为利落。
在杜烟岚要迈出门的时候，她缓缓站起身，目光里带着探究，意味深长的问道：“小相公如何称呼呀？”
她已察觉到此人非同凡响。
“杜云，字烟岚。”
天空阴云密布，积云沉压。几道闪电霹雳，穿梭在云层之间。沉闷压抑的空气里，爆发着危险的火星。
素心斋院里，一位斯文秀气的姑娘正呜咽着哭泣，“那刑名师爷吴法绑了我去，说要把我送给江宁府给官老爷做小妾。幸好张阁主把我留下了，虽然整日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技艺，可至少我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爹爹。不然我这辈子怕是再无做人的机会。”
听着佟妏冰的哭诉，站在庭中的几人神色各异。
“这刑名师爷真是无法无天，没有官职，没有头衔，居然比县太爷还威风八面。这厮欺行霸市，强抢民女，还得人家父女离散，禽兽不如。”宋毕书忿忿不平的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