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影捧着那截花枝,护在怀里。
哪怕沈悬衣没打算毁了它,哪怕他修为尽失,根本没能力从夕影手中再夺走它,夕影也非要耗费大量的神力,去护它,护住自己失而复得的仅存希望。夕影对他的回答却是……“沈悬衣,恨一个人也是需要花费很多力气的,我恨过苍舒镜,他一直觉得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让人扎根心底,永世难忘,我初时还不信,后的很对。”“沈悬衣,我不是不恨你,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什么情绪了。”冷漠的言语,冰彻的眼神,比扎进沈悬衣心口的剑还疼。他终究给他怀揣希望的万年时光宣判死刑。胭红的血缀在长睫上,含混着比冰还凉的眸色。夕影一字一顿,告诉他——真正的恨与报复,从不是扎根心底,时时想起咬牙切齿,而是彻底消失,不被记起,永生遗忘。他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不值得,太荒唐,太荒谬了。”“他死了万年,哪怕挫骨扬灰,哪怕我忘记了他,哪怕永世不复相见,能植根心底,让我永远惦念的,永远都只会是他。”“沈悬衣,你永远都不是他,取代不了他,你只是个赝品。”你只是个……赝品!夕影诛灭了他的心。几千上万年过去,他都没有半分悔意,甚至享受着原本不可能属于他的一切,他偷来了夕影的温柔以待,偷来了原本属于镜的温柔时光。他何止没有悔意?甚至在明知夕影看他时,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却依旧自欺欺人地蛊惑自己,只要镜永远不存在,他就是夕影的唯一。后来,他发现苍舒镜就是镜时,他应该早点下手,杀了苍舒镜,哪怕苍舒镜是个死不掉的怪物,他至少也能再获得千年时光,独占夕影。可他太自负了。他想知道,就算镜再次出现,凭着他和夕影上万年的情谊,到底能不能比得过对方。他从未后悔过。他从无悔意,无论是披着镜的皮哄骗夕影,还是留神庇佑人间。于苍生而言,他何错之有?于仙门而言,他何错之有?他是仙门师祖,他帮人族成为整个红尘的至尊,成千上万年他一句不对。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夕影。他求他原谅,求他别恨他。因为夕影找回了所有记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早已败露,再无转圜余地,却还……贪图一份奢望——求他别恨。夕影“如他所愿”,别说是恨,如果可以,就连记,他都不愿再记起他。说能放下,到了头,其实是放不下的。哪怕夕影恨他,哪怕这万年陪伴中,有那么须臾时刻能被夕影记得,他都不会如此不甘心。沈悬衣还在挣扎,他迫切地攥住夕影戮进他心口的手,忍着痛,解释道:“我当初所作所为,对你不起,但这千年来发生的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夕影冷漠地看着他,沾血的手要从他心口抽出,眉眼嫌恶至极。沈悬衣用尽全部力气,挽留。“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是真的!”“一千年前,你沉睡后,我便将那心魔取出,封印进九荒魔域,直到魔域又出现一个魔主,仙门对战时,玉挽不慎触破封印,放出心魔,它蛊惑了玉挽,这些年利用他做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只想着守着你的身体,等你醒了一大堆,却始终得不到夕影的回应,夕影只是冷漠地垂睫,琉璃瞳倒映着他急切忐忑的脸,却从未将他望进眼底。沈悬衣不得不说更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是心魔的谋划,是它!它已经从我身体离开千年了,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夕影,你不能全都怪我,不能的……”夕影终于有了反应,睫毛簌簌抬起:“它想……得到什么?”“它……”沈悬衣踟蹰须臾,终究咬牙闭眸道,“它想要你的灵脉灵核,想夺走属于神的一切,它想……成神。”千年前,夕影沉睡之后,灵核灵脉莫名消失,极仙崖上没有外人,除了沈悬衣,还能是谁做的呢?夕影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那时不愿怀疑沈悬衣,怀疑他的…师兄。事到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夕影沉睡后,沈悬衣便急着割裂心魔,心魔被投入九荒封印前,顺走了夕影的灵脉灵核,它本就是沈悬衣的一部分,而那时夕影对沈悬衣毫无防备,这事做起来可谓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可神的灵脉灵核,岂是一个凡人的心魔能觊觎的?一离开极仙崖,灵核灵脉便为了自保,隐匿于凡尘。灵核去了荒古秘境,靠着里面仅剩不多的神息来温养自身,等着主人来取。灵脉运气好些,找到了转世历劫的凡人夕影,却因这具凡躯而始终不得唤醒,一直沉睡,直到被心魔设计……它利用权欲熏心的玉挽,告诉他:你就是神的转世,你要找回灵脉灵核,才能重回极仙崖,重新接受天下苍生的朝拜,就连仙门师祖都会对你俯首称臣。又借着苍舒镜的夙愿与执念,哄骗他:你为神而来,为神而生,玉挽就是你的神,他只是因转世不记得你了,等你寻回他的灵脉灵核,他重归神位,会想起你的。岂料,苍舒镜没那么贪心。他当时只想让沉睡于极仙崖上的那个人醒来。哪怕不知道他这个信仰者也没关系。在这千年尽处,他是苍舒镜,他迫切地希望他的神不再受苦。而在这之前,他早已经陪着他的神,陪了九世。有时候,夕影投生成王室皇子,他便做他身边最忠诚的影卫。有时候,夕影是个家族没落的商贾之子,他便陪着他一步步白手起家。……甚至,更多时候,夕影只是一株草木,一朵昙花,朝生暮死,须臾寿数。他便做他身边一颗小石头,一片穹顶的绿阴,固他土壤,为他遮风挡雨。可无一例外的是——夕影命途多舛,劫劫相扣。镜再小心翼翼,再寸步不离,总会被红尘劫钻了空子。不争不抢的皇子死于宫廷政变,兄弟阋墙,横尸于千万马蹄下,镜找了很久,都拼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商贾之子死在生意做大后,被对家暗害谋杀于航船上,孤零零地沉溺在东海之中,镜捞了七日七夜,得到的只是一具被群鱼啃烂的浮肿尸首。一草一木的生命更是短暂,天下芳草何其多,镜却在它们之间一眼看见了夕影。无一例外,夕影的每一世都不得好死。有时候,镜甚至怀疑这是天道故意安排的劫难,惩罚夕影一个神祇要留在人间,插手人间事。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神的红尘劫,是不可以扰乱的,否则历劫不成功,反会噬其本身。镜不敢用灵力,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守护夕影。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夕影惨死在自己眼前。终于!镜得到一个法子。只要拿回神遗失的灵脉灵核,神就能立刻苏醒,再也不用历那枉死之劫,再也不用痛苦忍受这人生八苦。他迫切地希望夕影解脱,便信了玉挽的鬼话。何况……玉挽身上确实留有夕影的气息,他以为那是夕影的转世,便占据已死的苍舒家大公子身份,拜在玉挽门下,以师徒相称,用这个身份来陪伴他的神祇历劫。他不知道的是,心魔曾与沈悬衣为一体,要拿到一件夕影的贴身物,蒙混过关何其容易。就像夕影曾经说过的。他真的……好笨啊。一颗赤忱滚烫的心,被翻来覆去地利用、糟践,作弄成这一副惨淡模样。碧落川蹚过无数回,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洗,死了那么多次,遗忘了那么多回,尽管记忆模糊,尽管失去一切,他永远记得为夕影好。生为君生,死为君死。却不知,他的神,也是为了寻找他,才甘愿历劫,尝一遍人生八苦,蹚一场求而不得,死生坎坷。凡人夕影的最后一世劫,太苦太难了。了结在这最后一世,一因这劫太苦,终于圆满,天道放过了他;二因他终于寻觅到他要找的人,被斩断的微薄姻缘,终于再次牵扯勾连。苍舒镜让他痛苦不堪,恨意遍生,却也……成全了他。“因为……苍舒镜就是他,他曾因你的一滴血而化形,灵脉灵核不会抗拒拥有神血的他,它才冒险利用他……”沈悬衣终于坦诚一次,分毫不曾隐瞒。夕影只默然地听着。悲喜看不透,望不穿。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如今沈悬衣的口述,与他所猜测的出入不大。夕影眨了眨眼,抿去睫上胭脂血。“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见他不答,夕影穿透他心腔,攥他心脏的手又紧了下,沈悬衣蹙眉咽下喉咙里涌出的血。闭眸轻声道:“你醒来后,那些反应……让我有了猜测。”“永宁城赏灯那次,你跟他去了魔域,我回天虞调查此事时,就觉出端倪,后来……你在霜华殿拿回灵脉,刺他那一刀时,我便……确认了。”“……知道的…真早。”所以,沈悬衣那么早就明白了一切。却偏偏任由夕影恨苍舒镜,任由夕影痛苦不堪不得解脱,从不曾解释清楚一切,甚至希望夕影在杀了苍舒镜后,了结此事,了结持续了万年的恩怨。算计来算计去,夕影竟被信任了万年的身边人算计地像个傻子一样团团转。他忽然想起来,万年前,他遇到同样游历人间的神族时,对方告诉他:“小影儿,我们要离开了,神族已经放弃人间,我们不需要他们的信仰了。”夕影睁大眼,天真地问:“为什么?人间不好吗?有那么多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甜糕,说话又好听,故事讲地也有趣。”对方笑起来:“对啊,故事讲的特别好,以假乱真,惯会骗人。”见夕影还不理解,对方叹了声,摸了摸夕影的脑袋:“小影儿,你还小,才几万岁,不懂人心险恶。这人间虽繁华迷人眼,却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擅长心计,比神族的任何神术都可怕,你玩不过他们的,我要走了,你也赶快离开吧,别贪恋红尘。”那时夕影不懂,如今吃了红尘的苦,终于明白。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夕影护着怀里的花枝,抽出血淋淋手指,朝沈悬衣摊开。“他的那半颗心,还给我。”沈悬衣顿了下,眼眸闪烁:“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说什么?说谢谢你的欺瞒,你的利用,你的迫害,让我终于认清什么叫“人心险恶”吗?可夕影连那点恼怒的情绪都不想给沈悬衣。他只冷漠地看着他,重复道:“他的心,你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在对他说话,可每一句都和苍舒镜有关,他连“恨”都不想给沈悬衣。沈悬衣一开口,血又涌出:“夕影,再叫一声‘师兄’吧,再叫一声师兄好不好?求求你……”夕影:“还给我……”“……”“他的心,还给我。”“…………”这一声“师兄”起初只是镜得了趣,在一夜缠绵后,早晨为夕影梳发时,拿着昨夜床笫间的孟言浪语,哄着夕影喊他“哥哥”、“夫君”、“师兄”……却被窗外练剑的沈悬衣听了去。他永远记得,冰清圣洁的神,因一个男人的旖旎暧昧之言,赧红了脸,竟真的低声唤了句“师兄”。眼尾晃着春情,双目剪了秋水,又是难为情又是纵容宠溺。沈悬衣嫉疯了。后来,每当夕影唤他一句“师兄”,他表面维系着如玉君子,霁月光风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还有……心魔。他将那个为夕影梳发的男子面容模糊,换做自己……在冰凉长夜里,幻想着夕影的模样,做着一些渎神之事,甚至会趁着夕影入眠,来到夕影窗前,望着那张不可亵渎的脸,做尽亵渎之事。白日里,又维系回清心寡欲,不染世俗颜色的仙尊。卑劣可笑,又痴缠绵绵。骗来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梦碎。沈悬衣凄笑一声,“他的心,早在一千年前,就被心魔拿走了,你信我吗?”夕影顿了下,显然不信,苍白的唇再度开启,麻木地重复着:“还给我,把他的心还给我。”“你不信我……”沈悬衣骤然笑了起来,失血已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心口还在淌血,染红一身白衣。他不配。颤抖的手指抬起,划过锁骨下的皮肤,翻开血肉,暴露出灵脉,指尖狠狠一戮,径直划开灵脉,顿时灵气四溢,仅存的一点点灵力都存不住了。“看见了吗?!我没有说谎,没有骗你,他的那半颗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还是不信吗?!”沈悬衣发了疯,惨白的唇颤地发抖,双目紧凝着夕影,眼白翻出,露出他真正的面目,阴鸷邪佞,偏执又癫狂。手指往下,血肉撕裂声刺耳。他在胸膛上剌开一道深深沟壑,直划到心脏,那颗伤痕累累勉强跳动的心脏也被他剖开。鲜红的血肉像绽放的花瓣,开到荼靡,即将濒死。夕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心脏看,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他不禁眉头深蹙,担忧恐惧转瞬袭来。却没有一分情绪是留给沈悬衣的。夕影捏紧手指,强行冷静下来,“心魔在哪儿?”他做到如此地步,自废灵脉,又剖开心脏,他快要死了,夕影却半分恻隐都没有,一心只扑在苍舒镜身上。浓深的绝望让他再也撑不住。那一点靠着坦诚,希望得到夕影谅宥的微弱期望彻底湮灭。他面目倏然狰狞,狂笑不止。“当然是……毁了啊!”“心魔比我狠辣多了,早在千年前,我禁术有成,能够控制你时,它就毁了那半颗心,反正已经没用了,留着是个祸患啊,自然是毁了!”“……你又在骗我!”明明被刺激地难以承受,浑身都在颤,夕影却维系着仅存的理智,一遍遍默念着:沈悬衣的话不可信,他在骗他!一定是骗他!一定是!!沈悬衣:“我说了!我没有骗你!那半颗心在千年前就被心魔毁了,被我毁了!”他又哭又笑,嗓音嘶哑,疯癫道:“夕影,你要是不发现这些该多好啊,为了不让你伤心,我可以送你离开红尘,回到九天,我是真的……真的在为你修补天梯,要送你走啊,为了让苍舒镜弥补你,消弭你的仇恨,我甚至设计让他为你取神魂而死,这样,你就不用那么恨他了,可你为什么非要记起来那些事呢?你干干净净地回到九天之上不好吗?”爱而不得,他可以放下。可如今,他执念的人,连恨都不愿意给他,他若彻底消失在夕影心中,他该怎么办?到了如今的地步,那些以“爱”为名的善意与守护,终于消散了个干净。他仇怨地盯着夕影,释放了隐匿万年的浑身恶意。“你已经杀了他!你亲手杀了他!!你不记得了吗?”“极刑台上,你亲自判他剔除灵脉,血肉成泥之刑。万年前,他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是心魔伪装成你的模样,用着你这张脸亲自杀了他,他到死都在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原本,即便他没了这半颗心也能复活,可你将他存于你心中的半颗心毁了!你抽出那半颗心中的七情六欲,拿去填补修复灵核,你牺牲了那半颗心,用来换回神的琉璃心。”望着夕影像护命似的护着那截海棠花枝,他嗤嘲一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点元神又有什么用?!没了魂魄没了肉身,没了心,即便你用元神修补好他的身躯,他也只是个活死人,永远醒不来!”夕影一言不发,那双眼空洞寒冷,什么光都照不进去,倒映不出沈悬衣,也倒映不出这个世界的一切。他麻木地站在那里,像一树逼真的玉雕。很久……或许也没有多久。沈悬衣的血淌尽了,心口翻开的血肉泛白,心脏也跳不动了,彻底地安静下来。他没有补上一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默默盯着那颗心,直到不能跳动为止。确保沈悬衣回天乏术后。夕影轻声说了句:“你说完了吗?”“那我再说最后一句,我要他活,他就不能死,我会陪着他活过来,哪怕要等上千年万年。”“若是他不能……”下雪了,雪花斑驳,落在他睫毛上,大约是雪化了,长睫微微颤动,便滴落晶莹,“若是不能,我就和他一起长眠。”言毕,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沈悬衣,转身离开极仙崖。碧落川收回袖中,没了神物支撑,身后这座他住了上万年的仙灵浮岛顿时坍塌,混着雪,掩埋干净那个嚎啕呜咽的濒死之人,也将所有的污秽与肮脏葬了个干净。仰望灰蒙的苍穹,任坍塌乱石盖身。沈悬衣绝望地喃然。“神果然无情无心,万年陪伴,转眼即抛,无论爱恨,都不曾留下半分……”“是啊……这一次,总算醒悟了吧?祂生在迷局中,你又何尝不是,走出来吧,走出来吧……”“我的…沈悬衣。”涳濛渺渺,与沈悬衣别无二致的声回荡在耳边。沈悬衣闭上了眼,双唇轻碰了下。“……好。”玉山倾颓,轰隆一声,彻底埋葬了他。活了万年的仙门师祖,死在了全天下的朝神地——极仙崖。夕影捧着那截花枝,护在怀里。哪怕沈悬衣没打算毁了它,哪怕他修为尽失,根本没能力从夕影手中再夺走它,夕影也非要耗费大量的神力,去护它,护住自己失而复得的仅存希望。夕影对他的回答却是……“沈悬衣,恨一个人也是需要花费很多力气的,我恨过苍舒镜,他一直觉得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让人扎根心底,永世难忘,我初时还不信,后的很对。”“沈悬衣,我不是不恨你,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什么情绪了。”冷漠的言语,冰彻的眼神,比扎进沈悬衣心口的剑还疼。他终究给他怀揣希望的万年时光宣判死刑。胭红的血缀在长睫上,含混着比冰还凉的眸色。夕影一字一顿,告诉他——真正的恨与报复,从不是扎根心底,时时想起咬牙切齿,而是彻底消失,不被记起,永生遗忘。他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不值得,太荒唐,太荒谬了。”“他死了万年,哪怕挫骨扬灰,哪怕我忘记了他,哪怕永世不复相见,能植根心底,让我永远惦念的,永远都只会是他。”“沈悬衣,你永远都不是他,取代不了他,你只是个赝品。”你只是个……赝品!夕影诛灭了他的心。几千上万年过去,他都没有半分悔意,甚至享受着原本不可能属于他的一切,他偷来了夕影的温柔以待,偷来了原本属于镜的温柔时光。他何止没有悔意?甚至在明知夕影看他时,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却依旧自欺欺人地蛊惑自己,只要镜永远不存在,他就是夕影的唯一。后来,他发现苍舒镜就是镜时,他应该早点下手,杀了苍舒镜,哪怕苍舒镜是个死不掉的怪物,他至少也能再获得千年时光,独占夕影。可他太自负了。他想知道,就算镜再次出现,凭着他和夕影上万年的情谊,到底能不能比得过对方。他从未后悔过。他从无悔意,无论是披着镜的皮哄骗夕影,还是留神庇佑人间。于苍生而言,他何错之有?于仙门而言,他何错之有?他是仙门师祖,他帮人族成为整个红尘的至尊,成千上万年他一句不对。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夕影。他求他原谅,求他别恨他。因为夕影找回了所有记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早已败露,再无转圜余地,却还……贪图一份奢望——求他别恨。夕影“如他所愿”,别说是恨,如果可以,就连记,他都不愿再记起他。说能放下,到了头,其实是放不下的。哪怕夕影恨他,哪怕这万年陪伴中,有那么须臾时刻能被夕影记得,他都不会如此不甘心。沈悬衣还在挣扎,他迫切地攥住夕影戮进他心口的手,忍着痛,解释道:“我当初所作所为,对你不起,但这千年来发生的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夕影冷漠地看着他,沾血的手要从他心口抽出,眉眼嫌恶至极。沈悬衣用尽全部力气,挽留。“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是真的!”“一千年前,你沉睡后,我便将那心魔取出,封印进九荒魔域,直到魔域又出现一个魔主,仙门对战时,玉挽不慎触破封印,放出心魔,它蛊惑了玉挽,这些年利用他做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只想着守着你的身体,等你醒了一大堆,却始终得不到夕影的回应,夕影只是冷漠地垂睫,琉璃瞳倒映着他急切忐忑的脸,却从未将他望进眼底。沈悬衣不得不说更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是心魔的谋划,是它!它已经从我身体离开千年了,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夕影,你不能全都怪我,不能的……”夕影终于有了反应,睫毛簌簌抬起:“它想……得到什么?”“它……”沈悬衣踟蹰须臾,终究咬牙闭眸道,“它想要你的灵脉灵核,想夺走属于神的一切,它想……成神。”千年前,夕影沉睡之后,灵核灵脉莫名消失,极仙崖上没有外人,除了沈悬衣,还能是谁做的呢?夕影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那时不愿怀疑沈悬衣,怀疑他的…师兄。事到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夕影沉睡后,沈悬衣便急着割裂心魔,心魔被投入九荒封印前,顺走了夕影的灵脉灵核,它本就是沈悬衣的一部分,而那时夕影对沈悬衣毫无防备,这事做起来可谓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可神的灵脉灵核,岂是一个凡人的心魔能觊觎的?一离开极仙崖,灵核灵脉便为了自保,隐匿于凡尘。灵核去了荒古秘境,靠着里面仅剩不多的神息来温养自身,等着主人来取。灵脉运气好些,找到了转世历劫的凡人夕影,却因这具凡躯而始终不得唤醒,一直沉睡,直到被心魔设计……它利用权欲熏心的玉挽,告诉他:你就是神的转世,你要找回灵脉灵核,才能重回极仙崖,重新接受天下苍生的朝拜,就连仙门师祖都会对你俯首称臣。又借着苍舒镜的夙愿与执念,哄骗他:你为神而来,为神而生,玉挽就是你的神,他只是因转世不记得你了,等你寻回他的灵脉灵核,他重归神位,会想起你的。岂料,苍舒镜没那么贪心。他当时只想让沉睡于极仙崖上的那个人醒来。哪怕不知道他这个信仰者也没关系。在这千年尽处,他是苍舒镜,他迫切地希望他的神不再受苦。而在这之前,他早已经陪着他的神,陪了九世。有时候,夕影投生成王室皇子,他便做他身边最忠诚的影卫。有时候,夕影是个家族没落的商贾之子,他便陪着他一步步白手起家。……甚至,更多时候,夕影只是一株草木,一朵昙花,朝生暮死,须臾寿数。他便做他身边一颗小石头,一片穹顶的绿阴,固他土壤,为他遮风挡雨。可无一例外的是——夕影命途多舛,劫劫相扣。镜再小心翼翼,再寸步不离,总会被红尘劫钻了空子。不争不抢的皇子死于宫廷政变,兄弟阋墙,横尸于千万马蹄下,镜找了很久,都拼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商贾之子死在生意做大后,被对家暗害谋杀于航船上,孤零零地沉溺在东海之中,镜捞了七日七夜,得到的只是一具被群鱼啃烂的浮肿尸首。一草一木的生命更是短暂,天下芳草何其多,镜却在它们之间一眼看见了夕影。无一例外,夕影的每一世都不得好死。有时候,镜甚至怀疑这是天道故意安排的劫难,惩罚夕影一个神祇要留在人间,插手人间事。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神的红尘劫,是不可以扰乱的,否则历劫不成功,反会噬其本身。镜不敢用灵力,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守护夕影。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夕影惨死在自己眼前。终于!镜得到一个法子。只要拿回神遗失的灵脉灵核,神就能立刻苏醒,再也不用历那枉死之劫,再也不用痛苦忍受这人生八苦。他迫切地希望夕影解脱,便信了玉挽的鬼话。何况……玉挽身上确实留有夕影的气息,他以为那是夕影的转世,便占据已死的苍舒家大公子身份,拜在玉挽门下,以师徒相称,用这个身份来陪伴他的神祇历劫。他不知道的是,心魔曾与沈悬衣为一体,要拿到一件夕影的贴身物,蒙混过关何其容易。就像夕影曾经说过的。他真的……好笨啊。一颗赤忱滚烫的心,被翻来覆去地利用、糟践,作弄成这一副惨淡模样。碧落川蹚过无数回,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洗,死了那么多次,遗忘了那么多回,尽管记忆模糊,尽管失去一切,他永远记得为夕影好。生为君生,死为君死。却不知,他的神,也是为了寻找他,才甘愿历劫,尝一遍人生八苦,蹚一场求而不得,死生坎坷。凡人夕影的最后一世劫,太苦太难了。了结在这最后一世,一因这劫太苦,终于圆满,天道放过了他;二因他终于寻觅到他要找的人,被斩断的微薄姻缘,终于再次牵扯勾连。苍舒镜让他痛苦不堪,恨意遍生,却也……成全了他。“因为……苍舒镜就是他,他曾因你的一滴血而化形,灵脉灵核不会抗拒拥有神血的他,它才冒险利用他……”沈悬衣终于坦诚一次,分毫不曾隐瞒。夕影只默然地听着。悲喜看不透,望不穿。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如今沈悬衣的口述,与他所猜测的出入不大。夕影眨了眨眼,抿去睫上胭脂血。“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见他不答,夕影穿透他心腔,攥他心脏的手又紧了下,沈悬衣蹙眉咽下喉咙里涌出的血。闭眸轻声道:“你醒来后,那些反应……让我有了猜测。”“永宁城赏灯那次,你跟他去了魔域,我回天虞调查此事时,就觉出端倪,后来……你在霜华殿拿回灵脉,刺他那一刀时,我便……确认了。”“……知道的…真早。”所以,沈悬衣那么早就明白了一切。却偏偏任由夕影恨苍舒镜,任由夕影痛苦不堪不得解脱,从不曾解释清楚一切,甚至希望夕影在杀了苍舒镜后,了结此事,了结持续了万年的恩怨。算计来算计去,夕影竟被信任了万年的身边人算计地像个傻子一样团团转。他忽然想起来,万年前,他遇到同样游历人间的神族时,对方告诉他:“小影儿,我们要离开了,神族已经放弃人间,我们不需要他们的信仰了。”夕影睁大眼,天真地问:“为什么?人间不好吗?有那么多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甜糕,说话又好听,故事讲地也有趣。”对方笑起来:“对啊,故事讲的特别好,以假乱真,惯会骗人。”见夕影还不理解,对方叹了声,摸了摸夕影的脑袋:“小影儿,你还小,才几万岁,不懂人心险恶。这人间虽繁华迷人眼,却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擅长心计,比神族的任何神术都可怕,你玩不过他们的,我要走了,你也赶快离开吧,别贪恋红尘。”那时夕影不懂,如今吃了红尘的苦,终于明白。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夕影护着怀里的花枝,抽出血淋淋手指,朝沈悬衣摊开。“他的那半颗心,还给我。”沈悬衣顿了下,眼眸闪烁:“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说什么?说谢谢你的欺瞒,你的利用,你的迫害,让我终于认清什么叫“人心险恶”吗?可夕影连那点恼怒的情绪都不想给沈悬衣。他只冷漠地看着他,重复道:“他的心,你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在对他说话,可每一句都和苍舒镜有关,他连“恨”都不想给沈悬衣。沈悬衣一开口,血又涌出:“夕影,再叫一声‘师兄’吧,再叫一声师兄好不好?求求你……”夕影:“还给我……”“……”“他的心,还给我。”“…………”这一声“师兄”起初只是镜得了趣,在一夜缠绵后,早晨为夕影梳发时,拿着昨夜床笫间的孟言浪语,哄着夕影喊他“哥哥”、“夫君”、“师兄”……却被窗外练剑的沈悬衣听了去。他永远记得,冰清圣洁的神,因一个男人的旖旎暧昧之言,赧红了脸,竟真的低声唤了句“师兄”。眼尾晃着春情,双目剪了秋水,又是难为情又是纵容宠溺。沈悬衣嫉疯了。后来,每当夕影唤他一句“师兄”,他表面维系着如玉君子,霁月光风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还有……心魔。他将那个为夕影梳发的男子面容模糊,换做自己……在冰凉长夜里,幻想着夕影的模样,做着一些渎神之事,甚至会趁着夕影入眠,来到夕影窗前,望着那张不可亵渎的脸,做尽亵渎之事。白日里,又维系回清心寡欲,不染世俗颜色的仙尊。卑劣可笑,又痴缠绵绵。骗来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梦碎。沈悬衣凄笑一声,“他的心,早在一千年前,就被心魔拿走了,你信我吗?”夕影顿了下,显然不信,苍白的唇再度开启,麻木地重复着:“还给我,把他的心还给我。”“你不信我……”沈悬衣骤然笑了起来,失血已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心口还在淌血,染红一身白衣。他不配。颤抖的手指抬起,划过锁骨下的皮肤,翻开血肉,暴露出灵脉,指尖狠狠一戮,径直划开灵脉,顿时灵气四溢,仅存的一点点灵力都存不住了。“看见了吗?!我没有说谎,没有骗你,他的那半颗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还是不信吗?!”沈悬衣发了疯,惨白的唇颤地发抖,双目紧凝着夕影,眼白翻出,露出他真正的面目,阴鸷邪佞,偏执又癫狂。手指往下,血肉撕裂声刺耳。他在胸膛上剌开一道深深沟壑,直划到心脏,那颗伤痕累累勉强跳动的心脏也被他剖开。鲜红的血肉像绽放的花瓣,开到荼靡,即将濒死。夕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心脏看,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他不禁眉头深蹙,担忧恐惧转瞬袭来。却没有一分情绪是留给沈悬衣的。夕影捏紧手指,强行冷静下来,“心魔在哪儿?”他做到如此地步,自废灵脉,又剖开心脏,他快要死了,夕影却半分恻隐都没有,一心只扑在苍舒镜身上。浓深的绝望让他再也撑不住。那一点靠着坦诚,希望得到夕影谅宥的微弱期望彻底湮灭。他面目倏然狰狞,狂笑不止。“当然是……毁了啊!”“心魔比我狠辣多了,早在千年前,我禁术有成,能够控制你时,它就毁了那半颗心,反正已经没用了,留着是个祸患啊,自然是毁了!”“……你又在骗我!”明明被刺激地难以承受,浑身都在颤,夕影却维系着仅存的理智,一遍遍默念着:沈悬衣的话不可信,他在骗他!一定是骗他!一定是!!沈悬衣:“我说了!我没有骗你!那半颗心在千年前就被心魔毁了,被我毁了!”他又哭又笑,嗓音嘶哑,疯癫道:“夕影,你要是不发现这些该多好啊,为了不让你伤心,我可以送你离开红尘,回到九天,我是真的……真的在为你修补天梯,要送你走啊,为了让苍舒镜弥补你,消弭你的仇恨,我甚至设计让他为你取神魂而死,这样,你就不用那么恨他了,可你为什么非要记起来那些事呢?你干干净净地回到九天之上不好吗?”爱而不得,他可以放下。可如今,他执念的人,连恨都不愿意给他,他若彻底消失在夕影心中,他该怎么办?到了如今的地步,那些以“爱”为名的善意与守护,终于消散了个干净。他仇怨地盯着夕影,释放了隐匿万年的浑身恶意。“你已经杀了他!你亲手杀了他!!你不记得了吗?”“极刑台上,你亲自判他剔除灵脉,血肉成泥之刑。万年前,他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是心魔伪装成你的模样,用着你这张脸亲自杀了他,他到死都在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原本,即便他没了这半颗心也能复活,可你将他存于你心中的半颗心毁了!你抽出那半颗心中的七情六欲,拿去填补修复灵核,你牺牲了那半颗心,用来换回神的琉璃心。”望着夕影像护命似的护着那截海棠花枝,他嗤嘲一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点元神又有什么用?!没了魂魄没了肉身,没了心,即便你用元神修补好他的身躯,他也只是个活死人,永远醒不来!”夕影一言不发,那双眼空洞寒冷,什么光都照不进去,倒映不出沈悬衣,也倒映不出这个世界的一切。他麻木地站在那里,像一树逼真的玉雕。很久……或许也没有多久。沈悬衣的血淌尽了,心口翻开的血肉泛白,心脏也跳不动了,彻底地安静下来。他没有补上一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默默盯着那颗心,直到不能跳动为止。确保沈悬衣回天乏术后。夕影轻声说了句:“你说完了吗?”“那我再说最后一句,我要他活,他就不能死,我会陪着他活过来,哪怕要等上千年万年。”“若是他不能……”下雪了,雪花斑驳,落在他睫毛上,大约是雪化了,长睫微微颤动,便滴落晶莹,“若是不能,我就和他一起长眠。”言毕,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沈悬衣,转身离开极仙崖。碧落川收回袖中,没了神物支撑,身后这座他住了上万年的仙灵浮岛顿时坍塌,混着雪,掩埋干净那个嚎啕呜咽的濒死之人,也将所有的污秽与肮脏葬了个干净。仰望灰蒙的苍穹,任坍塌乱石盖身。沈悬衣绝望地喃然。“神果然无情无心,万年陪伴,转眼即抛,无论爱恨,都不曾留下半分……”“是啊……这一次,总算醒悟了吧?祂生在迷局中,你又何尝不是,走出来吧,走出来吧……”“我的…沈悬衣。”涳濛渺渺,与沈悬衣别无二致的声回荡在耳边。沈悬衣闭上了眼,双唇轻碰了下。“……好。”玉山倾颓,轰隆一声,彻底埋葬了他。活了万年的仙门师祖,死在了全天下的朝神地——极仙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