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铺满一床。gugeyuedu.com
“性感吧?”她把一件黑底、绣着彩色龙凤图案的超短绸旗袍斜披在身上比划,“一进苏丝黄,无数男人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你有没有跟他们走?”
“我疯了?我当然摇头。”
“那干吗下血本衣锦夜行?”
“能被人追着看也好。”
当时我尚未离婚,一脸俨然的教导她不要幼稚,年纪不小了要严肃生活,尽早“从良”。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优越感深觉自己欠抽。
这么美丽多情的女子竟然没男朋友——粟粟死也不服,所以要努力反证。
人通过别人肯定自己。
女人通过男人肯定自己。
连幼儿园的小女孩都会用裙下男孩的数目分出此优彼劣。
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猎艳的目光就是一种恭维;而对于情感无着的女人来说,男人的殷勤比自强不息的大道理更能激发斗志。
我原以为我进化好了。
我原以为自己有资格揪住别人露出的尾巴讲经论道。
暮然回首,却发觉自己的裙下也招摇着毛茸茸的尾巴——这点儿动物本能无论如何也进化不掉,多么尴尬无奈的自然现象!
没有人比别人优越,只是有些人会比较幸运。
没有人比别人完美,只是有些人碰巧夺过来考验。
4
现在,我和粟粟一样:享受殷勤吹捧,其他一律免谈——纯属良家妇女的拘谨型放纵,非常安全卫生。
葡萄则真枪实弹的干。
结婚四年,老公扔下全副家当不告而别,葡萄伤心之余暧昧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那人我见过:脸色灰黄,眼神浑浊龌龊,距离远远地便能闻到他衣服上有股馊味,那是没从洗衣机里及时取出晾晒的后果。
他们的幽会场所我也见过:堆满了垃圾杂物,软腻潮湿的床单,屋子里弥漫着与那个男人身上一样浓重的馊味儿。
葡萄说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让人陶醉,说完戒备而期待的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看我相信几分。
我想说即便寂寞也无需这样糟蹋自己。
我想说即便要糟蹋自己也请找个体面的人、挑张体面的床。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成年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况且,在批评别人不够好之前,要自问能否给他更好的。
有一阵子,我妈每天都逼问我离婚的深层次原因。
终于有一天,我不胜其烦,决定用震撼性的回答终结她的提问。
“结婚七年,我们五年没有性生活。”
我妈大惊,“为什么?”
“突然之间再也不能接受和他做爱。”
“为什么?”
“当时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明白是不再相爱。”
“干吗不早离?”
“你说过性不是生活的全部嘛!我就信啦。况且当时并不知道原来这就是不相爱了。”
不相爱怎么做爱?
这跟保守或开放、贞洁或放荡无关,纯属个人感觉。
我不认为失意时抱着个莫名其妙的裸男打滚儿就能让自己忘了过去,让一切好好继续。
如果一切都能用性解决,世界该多单纯哪!
或许我患有精神洁癖,或许我是个偏执狂;但我总不能欺骗自己。
对,我现在完全自由,毫无约束,且无须为任何人负责。
但我总不能为放纵而放纵,为上床而上床吧?那样的话床上岂不是人满为患?
5
后来,葡萄也加入了我们的泡吧队伍。
葡萄看上去比谁都“骇”。
大家鼓掌的时候,她鼓得最响;大家跳舞的时候,她转得最快;大家尖叫的时候,她叫得最响。
她盯着我的脸,高喊“真好!”
这次是为了讨好我。
她再次高喊“真好!”——这次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一脸颓废的站在墙角,高跟鞋硌的脚疼。
葡萄表现得太卖力,戏过了反倒有点假。连娱乐也这么做作,是为了显示自己时髦豪放?仅仅是为了敷衍朋友?还是打定主意要高兴一下不管实际感觉如何?
自欺欺人若成了习惯,做人便难有真正的乐趣。
不能怪葡萄。
这间汗水横飞的酒吧里挤满了人,真正享受的没几位。
肖风算一个。
吉他一响,她立即进入梦游状态,半闭着眼睛四处转悠,全然不顾手里的啤酒洒人一身。
还有舞池中间的一位超级胖妹,穿件袒胸露背的火红大裙子,像吉普赛女郎一样狂跳着某种自创的舞蹈,介于伦巴与弗拉门戈之间,笑声震天,大号乳房上下翻飞,偶尔飞出一条重量级的玉腿即刻黑压压的扫倒一片,含我其谁的架势犹如一只发情的性感母象。
她们忘情的自骇,奋不顾身,周围的群众等于不存在。
但多数人都很茫然。
和我一样茫然。
我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快活,不如说是无聊。大家并不是真想来这儿,只是除了来这之外不知道还能去哪。
既然人们说这是一个很“骇”的地方,大家就努力地表演“骇”。
既然想骇,一定能骇;万一不骇,可以装骇。
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多么强大啊!
因此满酒吧里都是端着酒杯傻笑的人。
不笑的时候,人们半张着嘴发呆,眼神飘忽,等待一次心跳的机会。
有部恐怖小说,说一群人日日忙碌不已,夜夜寻欢作乐。突然有一天,有人宣布:实际上在多年之前,他们就已经死去。众人赶忙伸手自摸心脏,只摸到一个洞;骇然之下,纷纷倒地,化作白骨。
假如人人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这世界估计会横尸遍野。
就像说服自己进酒吧一样,我们说服自己按时上班下班结婚生子吃饭睡觉做爱刷牙,看上去忙忙碌碌嘻嘻哈哈,其实心脏都不跳一下。
浪费时间,就是说服自己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早已丧失感觉的事儿。
都以为欺骗自己的感情最容易——,没感觉么?没关系,我们最善于说服自己。
不骇强骇。
一群孤魂野鬼凑到一起,也还是孤魂野鬼。
曲终人散,唯有空虚实在。
我要的生活不在这里。
6
“吸,吸进去,”肖风把烟卷塞到我嘴里,“别吐!”
空气里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儿,温热的白烟顺着气管流进肺,然后在胃里沉淀。
“什么感觉?”
“身体里暖洋洋的。”我看着手里的烟。
“再来点儿,它能让你飞。”
我极不熟练的嘬着烟卷,里面的叶子蓬松酥脆。
“哪儿弄的?”我问。
“自制的。现在感觉如何?”
我猛烈的咳嗽。
到最后我也没飞起来,我头晕脑涨,吐得一塌糊涂。
“看来你不适合大麻,下次给你带lsd。”肖风给了我一杯水。
“啊,《毛发》里牛仔在中央公园吃的那玩意儿!之后他出现幻觉,在教室和自己仰慕的富家女结婚。”
“那段儿拍的还行,但还是农民式的想象,太土。”肖风不以为意。
“你呢?什么感觉?”
她仰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颜色!铺天盖地的颜色!以我从来不曾想象的方式组合,就像巨大的孔雀尾巴,铺满了整个地面,然后犹如一面和缓的瀑布,朝着墙壁、天花板倒流上去。我躺在颜色的荧光的河流里,听见我的爱人在对岸唱歌。其实那是间黑咕隆咚的老酒吧,我的爱人在台上。在那之前,我喜欢用黑白色调画画;在那之后,我要我的画充满颜色。尤其是绿色和紫色,绿色的瀑布,紫色的瀑布。”
“是吗?我还以为吃下去只会摇头滥交。”
“切,”肖风不屑,“它们的作用是暴露人们的潜意识。有什么样的潜意识,就有什么样的行为。无聊的人才摇头滥交。”
“也就是说,它们帮你卸掉伪装?”
“对,卸掉一切束缚,完全敞开自己,完全诚实,完全自由。”
我迟疑一下,“别给我带了。”
“为什么?”
“我怕我接受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万一它太丑陋怎么办?今后我还不得心惊肉跳的过日子?”
“你不想看清你自己?趁现在一个人?”
“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懦弱,”想来很久之后我又说,“你比我勇敢的多。”
“会不会上瘾?”过一阵子我问肖风。
“赌博、酗酒、性交、打游戏,样样皆可上瘾,但并非人人都会上瘾;物无罪,只是有一部分人特别空虚软弱,喜欢上瘾,不上a瘾,就上b瘾,总得给自己找借口逃避生活。比较冠冕堂皇的上瘾是工作,被尊称为工作狂。”肖风把烟头塞进可乐罐子里。
“其实你需要彻底放松一下,你总把自己收的太紧,”肖风说,“一辈子起码要尝试一次酒神精神。”
“我好像从来没彻底放松过,我怕高速,怕失控,我总把自己管理的太好,我太会说服自己;至今只喝醉过两次,结果每次都是醉时比醒时更清醒。我不是酒神型人才。”说着我笑,“你看根本用不着lsd,现在我就已经认清自己不是潇洒人物了,以后再也不用装了。”
肖风掐我的脸,“你太乖。”
7
后来我迅速习惯了一个人安静的生活。
速度之快把握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没了观众,所以不知不觉的脱掉了戏服不再演出,取舍动静全凭心而行。
我几乎立刻把曾经梦想的生活付诸实施。
只要有书有面包,我可以连续几天不出家门。“何妨一下楼”说的简直就是我本人。
影碟机二十四小时流水的放着电影。我困了睡,饿了吃,冬天速冻饺子、方便面,夏天蔬菜、沙拉,百吃不厌。
新买的音响被我用得团团转,三更半夜蔡琴、梅艳芳、辛晓琪、许美静轮番哀怨,黎明时分柴可夫斯基震撼登场;下午小野丽莎,黄昏吉他,月夜长笛;有时边听边读书,有时就是干听,坐在木地板上,关上灯,月光静静的照进来,茉莉花香悠悠的飘。
颜回因为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是表扬,我看这标准太容易达到,没什么挑战性。我的房子大概比他的地段好些,除了多出来看dvd和听cd两项消遣,其他的都和他差不多。
一开春我就发花痴,一买好几十盆,非得雇一黑“面的”才能拉回来。往屋里屋外一摆立即春意盎然——但短暂,花在我的手下都疏于管理,自然淘汰。我的爱好是拿着相机拍它们,刹那芳华,分外动人。
猪在的时候不是这样。
他做股票黄金外汇,说买书(输)干什么不如买赢。
他不听音乐,不做家务,不看文艺片,最大的爱好是赚钱、下馆子、打游戏、看《老友记》、登陆成人网站。
他嘲笑我,我鄙夷他。
两人轻则分房而居,重则火并——谁都想说了算,谁说了都不算,着实让人窝火。
葡萄说我没心没肺。
我不懂。
有心有肺是否就意味着:结婚之后懊恼着已经结束了的单身生活,而单身之后又眷恋着曾经有过的安全婚姻?
结婚后享受交锋,离婚时享受荒诞,单身时享受自由——难怪我把婚姻和离婚都写得那么有趣,原来因为没心没肺。
天儿好的时候我喜欢四处溜达:躺在八一湖边看柳浪,趴北海栏杆上闻荷香,午后爬上景山看故宫那片辉煌的金色屋顶,然后坐在筒子河边带着耳机听音乐——一直到角楼亮灯。
最爱在春夜打车兜到二环的主路上,就为看一眼灯影里的雍和宫——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它辉煌的高高的浮在空中。墙的朱红与夜空的湛蓝具有相同的浓度,呈现出湿漉漉的质感;夜色如水,整座宫殿就像水里神秘的倒影,被雪白的浪托着——那是宫墙下怒放的梨花;屋顶的琉璃瓦与房山上的贴金闪着粼粼的光,犹如月光下泛起的波纹。每次经过那里我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双手扒在车窗上玩儿命的看,决不会像现在这么粗糙荒凉,城里的人也不会像现在似地缺乏审美与诗意。
有时候我自己溜达自己震撼,有时候和朋友一起。
比如肖风一起在冬夜跑到天安门,看头上的乌鸦沉默的从夜空与柏树的树顶之间滑过,黑的、蓝的、绿的,每种颜色都那么浓重,像染坊里等待浸染布匹的颜料。长安街的红墙与柏树墙之间形成一道走廊,橘黄的灯光把长长窄窄的空间照的一段明一段暗,人走在里面,就是在明和暗之间穿梭,我们把它叫做“时空隧道”。“隧道”里安着长凳,长凳上总有人坐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坐在这里立即变得富于戏剧性,被灯光在黑暗中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他们通常都很沉默,像封锁着无数秘密,我们走过的时候总要仔细的看上他们几眼,像在欣赏一尊尊雕塑。
我们喜欢结伴去南池子淘碟。路边有家工艺品店,里面的剪纸竟然能表现出夕阳下的光感。我们赞叹不已,但并不买下。
“你瞧,这不比剪纸生动?”肖风向上指着树。
冬天,黑的树枝被路灯镶上橘色的亮边,衬着低低的蓝天,像深海里的珊瑚。
我们手拉着手站在树下,仰着头,幸福而激动。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城市还是这座城市,我还是我。
但生活却变得充满闲情和美。
我像是一下子脱掉了紧身衣,真正领会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