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采伊之后苏颖才放慢了脚步,俯身环住尹恪诚,问道:“当模特很累吧?”
尹恪诚脸上的微笑从一出门便消失了,背对着苏颖本来也不需要有什么表情,这会儿不得不硬生生的抿起嘴,应道:“有点。youshulou.com”
“一直坐在轮椅里?”
“嗯。”
“唉,臭丁玲,自己一高兴什么都不顾了。”苏颖不高兴的嘟起嘴,一边是男朋友,一边是女朋友,左手是爱情,右手是友情,实在很难权衡。
“下礼拜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到时候电梯就装好了,请你参观本小姐的闺房哦。”
苏颖试图用美好的未来转移尹恪诚的注意力,结果,平时很容易就能被调动起情绪而且总会顺着她讲下去的尹恪诚,今天却只是对这个极亲密极富诱惑力的话题抱以一笑,双臂交握着缠上了她的手臂。
自此以后的几天里,尹恪诚一直都是没什么精神,尤其到了晚上,不是说头疼,就是坐了太久不舒服。苏颖以为他是学习太累,撒了几回娇都不管用之后也只能一天天的忍着,最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翻身坐起来,也不说话,低头看着尹恪诚,而他也只是失神望着天花板。
他的表情不仅仅是茫然,苏颖甚至看到了很多熟悉并且久违的情绪,比如绝望。她一下子心疼起来,把不满一脚踹回爪哇国,俯身趴下,双肘支着床垫,望着尹恪诚。尹恪诚也不得不把逃避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怎么了?这几天……”
苏颖用指弯描摹着他的脸型,昏暗中她柔和的脸庞、担心的神色、温情的关切和肌肤相亲的搔痒令尹恪诚好容易坚定起来的意志又开始迷乱,他连忙狠着心将苏颖的手轻轻挡开,却没再回避她惊疑的目光,低声道:“有些累而已。”苏颖挑着眉,对他接二连三的反常和这种敷衍的解释表示不满:“真的?”
他不说话了。那种隐忍的忧郁实在令人心疼,苏颖决定体谅他。其实这几天苏颖早就对尹恪诚的表现反常留了神,能令他如此心神不宁的,大概只有两件事。如果不是那件事,就是他给丁玲当模特的时候可能跟丁玲闹了什么不愉快。丁玲一向比较我行我素,或许是让尹恪诚摆pose的时候没怎么顾及到他的感受,而尹恪诚又碍于自己的情面不好意思说。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跟丁玲闹翻,也不希望是另一件事。
“是不是在丁玲那儿有什么事儿?”
尹恪诚愣愣的看了她片刻,没吱声,只把脸别到了另一边。还好他曾经逼着自己一遍遍的设想现在的一幕,否则光是对苏颖这句问话的过激反应就会出卖了自己。苏颖的心怦怦乱跳,她觉得事情要偏向自己不想看到的那边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苏颖的胳膊也酸了,扭头又重新躺了下来,把手伸进被窝里拉住尹恪诚的手。两人的手一样的冰凉。
苏颖不想继续逼问尹恪诚,她怕他说出自己不想听的事实,搁置同样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不会如此介意了。她怀着良好的心愿伸臂将夏被向上拉拉盖住两人的身体,又向下缩了缩身子,用自己虽然也有些发凉但还是比他稍微热一点的脚丫抵着他毫无知觉的脚底,刚想关灯,尹恪诚却把脸转了过来。
他的表情在昏黄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冷漠,苏颖看了一眼,又畏惧的缩着头不敢再看。
“苏颖,”他叫着苏颖的名字,苏颖却不肯应,低头望着他的胳膊。尹恪诚只能自顾说下去。
“我们每个人都会做很多错事,有些可以原谅,有些,却不能原谅。”
一个“错”字已经让苏颖自动对号入座了,她之前做的那些必然不是“对”事,但是既然已经做了,她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被外人知晓的时候能够得到原谅。只是,他也把自己当成外人吗?如果换做是他做了这种事,苏颖觉得就算自己无法原谅,也一样会接受甚至会包庇他的,毕竟他们已经谈婚论嫁已经要生儿育女了。
尹恪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能原谅”四个字已经用光了他的力量和勇气,他要重新蓄势才能撑下去。
苏颖还是没抬头,望着他胳膊上一点殷红的胎记,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呵呵。”苏颖冷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不相信的问:“你连这个都能猜到?”
尹恪诚不敢直视苏颖犀利的目光,又将脸转了过去望着天花板上,那里有他们一起拼就《雅典学派》。
“我在你的书房,看过一张图纸,‘苏州古建博物馆’。”
苏颖这才恍然,如果是这样,他能猜到也是有可能的。当然,她可以否认,甚至装腔作势的跟他闹一闹,让他相信她对此全然不知。可是,当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贴得如此紧密的时候,她就不想再演戏了。甚至,她懒得去解释或者辩白。既然他连如此隐晦的事情都能猜得到,那他势必也应该明白原因。
又僵持了片刻,尹恪诚才断然下了决心,望着同样有些茫然的苏颖,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残肢。尽管无法感觉到疼痛,但是这样让他可以把紧张发泄出来,而不至于在语音上过分颤抖。
他轻声问道:“以后,还要继续吗?”
他的语气很柔和,本来拧着脖子不屑于解释的苏颖一脸委屈的嘟着嘴,以为他已经谅解了,凑上来揽住他的胳膊,缩着腿,试图将身体拱进他的怀里,喃喃道:“最后一次而已。”
“嗯,那就好。”尹恪诚吞了口干唾,发觉自己无力从苏颖怀中挣脱出她抱得并不很紧的胳膊,便也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低声道:“那我就能,放心了……”
如果没有那个“能”字,苏颖或许就会错了意。可他的这句话又让苏颖抬起了头,却只看到了他脸上的面具。
尹恪诚不忍心,也觉得实在没脸再度提出分手的要求;不要说分手,甚至就连面对苏颖,他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此刻,既然无言,苏颖也就很清楚的知道了他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
“已经……超过我的道德底线了。”
说出“道德”两个字的时候尹恪诚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他甚至无法克制嘴角的那抹冷笑。而苏颖则又是长长地吸了口气,同样怒极反笑。
“是吗?”
这一次的沉默是刚才几次僵持的总和,苏颖倔强的不肯讨饶,何况她也相信,讨饶是没用的。尹恪诚从来没向她发过脾气,但那并不表示他真的没有脾气,也并不表示他能毫无脾气的接受任何事情。超出道德底线的事,她也接受不了,何况这次自己超了那么多呢。她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应该能体谅她,即使无法原谅,即使终生都要有这么一小片阴影埋在心里,他也不会就此将她全盘否认。然而他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苏颖也知道自己的确高估了他的心胸,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高估了他对这份感情的珍重程度。不,她真正高估的是她自己。
沉默最终变成了沉睡,意外的,没有人流泪。
七点半,尹恪诚的闹钟先响了起来。两人都从并不踏实的浅眠中醒了过来,苏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我们昨天,是不是做了个梦?”
尹恪诚知道苏颖想说什么,如果他也承认那不过是个梦,他们依然能够在一起,和好如初。他甚至想爬起来从外面的橱柜里取出自己藏了好多天的戒指,把他如此深爱的女子真正变成他的未婚妻,继而变成他的妻子,他们子女的母亲,祖母,曾祖母……
然而……
“那个梦,做了太久,该醒了……”
“你真的想醒来吗?”
苏颖遥遥的望着枕边的尹恪诚,他依旧平平躺着,望着天花板上的拼图,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穿过重重浓雾渺渺的飘过来:“没有人能生活在梦里。”
“你今后……怎么办?”
苏颖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尹恪诚轻轻咽下一口干唾,同样鼻音浓重的回答:“继续复习,考学。”
“嗯。你……一定要考上……为了……”
“我会的。”
他们就这么躺着,谁也没起,谁也没想去看时间,谁也没去管什么早餐或者工作。直到尹恪诚通过手下的冰凉发觉他已经把睡裤和床单都浸湿了,他才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刚好九点。
身边的苏颖一直在抽抽泣泣的掉眼泪,也不吭声,就只是哭,哭累了居然还能睡着,睡着了居然还能抓住他的衣袖不放。尹恪诚给了苏颖的睡脸一个笑容后也轰然崩溃,不得不将拳头塞进嘴里抑制住随着奔涌而出的眼泪发出的悲鸣。
分手
闹钟响了,又是七点半。房间里很暗,甚至有点像那个黑暗的早晨。尹恪诚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了窸窸窣窣的雨声,意识到这不是那幅厚重的紫色窗帘遮挡阳光的缘故,他也并不在苏颖家的卧室,而是躺在张爽的那间公寓里,遮光效果并不算太好的绿色窗帘外的阴沉是由于下雨造成的。
他茫茫然然望着头顶式样简单的白色蘑菇形吸顶灯,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哦,少了那幅《雅典学派》。苏颖把两人耗费了许多个晚上和周末、拼着拼着就开始干坏事、中间还丢了好几块拼块差点没找到、直到一周前才大功告成的名画安放在了卧室的天花板上,她说在先哲的注视下做ai才有激情。
连绵了几十个小时的阴霾让这个不大的房间也泛出了浓浓的潮气,从一下雨就重新入住的那个人也因此把自己弄得很潮。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太久,以至于他几乎有点想不起来阳光明媚该是怎样的情形了。
他任由间隔五分钟的闹钟响了七次,然后才慢慢撑起了身体。僵了一夜,湿气又太重,左腿稍一牵动便愤怒的摇晃起来。昨晚又做了一夜的梦,尹恪诚忍着头晕脑胀把身体撑直,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左腿发作。等到左腿终于停歇下来,他才注意到□又是湿漉漉的一片。这两天过得浑浑噩噩,饶是强迫自己一日三餐未曾落下一顿,居然还是没能伺候好这个金贵的身躯,尹恪诚丧气的右手握拳往大腿内侧重击了两下。其实他很清楚,只有在身体极度疲惫,或者精神极度混乱的情况下,他本就虚弱的神经系统才会乱发信号,否则以他这几个月的练习,断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失禁情况发生。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也没办法穿裤子了,只能先把自己拖上轮椅,顺手将特意铺在床上的防水垫扯了下来一起带进卫生间去。
穿好裤子重新坐回轮椅里之后尹恪诚才想起来面包已经吃光了,他呆呆的看着敞开的冰箱,不知道该吃些什么,或者,还要不要吃早餐。
张爽离开前往这个冰箱里塞了很多食物,而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里居然还有本来是苏颖的法宝后来成为两人共同所好的速溶奶油蘑菇汤,他就知道包括那张购物单在内的一切,必然也都是苏颖的安排。
那天起来之后苏颖没去上班,也没呆在家里,而是去了苏霆那儿,开了一张极长的搬家清单给卜叔,让他去帮助尹恪诚收拾衣物用品。但最后送尹恪诚回家的却不是卜叔,而是张爽。
当着张爽的面,尹恪诚还是装的很平静;张爽刚一转身离开,他就坐在门口哭了出来。苏颖这么安排无非是担心他一个人生活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这才特意告诉了唯一能间或照顾他一下的朋友张爽。然而,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送了回来,除了那台过于庞大的电动轮椅,和她本人。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就只有几句简短的叮嘱,或叫承诺。
“好好复习,要考上。”
“嗯。注意身体。”
“好。”
迟钝的身体过了很长时间才将寒意传至大脑,尹恪诚发现双手已经冻得连轮圈都握不住,只好用力在坐垫上轮番敲打着活动筋骨,从冰箱里拿出两杯酸奶,退后一点关上冰箱。
草草吃了点东西后尹恪诚还得去解决一件大事。过去总有新闻可以看,现在却只能在狭仄的空间中呆坐,还要努力克制不要在这个肮脏的时刻想那个已经失去的女子。
他总觉得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至少也该按月计算,但事实上这是回家之后第一次,所以,今天才是第三天。
“《诗经》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已经有一千多天没见面了呢!”
苏颖那次出了个短差,只在外面住了一夜,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与他直奔卧室,在床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苏颖……
今天是周六,前一天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的苏颖特意回来加班。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自从尹恪诚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后,苏颖心里就埋下了一个小小的定时炸弹。虽然她从那时起就已经有意识的逐步减少那些隐秘的行为,可是总归有些心虚,尤其是苏州那个工程帮了苏霆之后,更是忐忑不安。她以为再过一段时间自己彻底脱离这些时效性很强的后遗症之后那个小炸弹就会自动失效,结果还是没算过天。
如果尹恪诚不是那么的了解她,或许也是猜不到的。现在一切都已枉然。苏颖没有后悔自己做过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也丝毫不想逃避随之而来的责任。她可以为了爱情与亲情对抗,因为她相信两者最终能够水乳交融。可是,她的亲情接受了她的爱情后,爱情却又无法认同这种亲情了。
她欣赏尹恪诚的原则性,却又痛恨他的这种坚持。尽管尹恪诚没有给她机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