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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你没说,你只是闹着回家,根本不知道往哪儿回。那我问你,徐善庆是谁?”秋水扭过头来逗他。
“是我爸!”徐三变仍旧大声回答。
“我知道,你刚才说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呀?”秋水继续逗他说话。
宋少杰此时抢过话头,说起他在部队里的事情。他说有一个可以拿来换命的兄弟,因为受了伤即将返乡,特意将贝贝留下来送给他。贝贝追着火车上它原来的主人,一直追出了二百多里地去,直到把那人送到山东老家,贝贝水都没喝一口就又返回来了。一个往返可是五百里地呀,你说贝贝是不是比人还聪明?秋水听这故事也不是第一遍了,她觉得他突然讲了这么一大篇子话,有点儿怪怪的。宋少杰将车子停下,扭头示意徐三变下车。徐三变高兴地跳下车,跑到自家院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回头看。
徐善庆来开门了,他看见站在门口的儿子,先是一愣,紧跟着跑出来一下抱起儿子,哭了。宋少杰原地等待着,等到徐氏父子抬起头来朝这里看,宋少杰向他们挥手致意。正要驱车离开时,贝贝却突然从后座跳下来,朝徐三变蹿了过去。徐善庆吓坏了,紧紧地搂着儿子,紧张地瞪着狗。徐三变从父亲怀里挣扎出来,蹲下来抚『摸』着贝贝。贝贝一口咬住徐三变的裤腿,往车的方向拖拉。徐善庆一看急眼了,气得抬脚就踢贝贝,这时儿子也急了,大声喊叫:“爸爸爸爸,你不要踢它!不要!”
徐善庆这才想起有一个人可以求救,他朝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宋少杰也好像刚刚从梦中惊醒一样,他把手伸出窗外,“啪,啪,啪”击掌三下。贝贝回头看看,一下子松了口。它再仰头看徐三变,目光竟是那么地恋恋不舍。徐三变把贝贝的头轻轻地扭转,贝贝掉转身往回跑,跳回它原来的座位上。车子发动后,贝贝还从后车窗看它的朋友,徐三变也朝它挥手。秋水惊讶地发现宋少杰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哎,你是军人哪,还这么爱动感情,回头我告诉淑堤!”
“我不是个好的军人,贝贝可是一条好狗。”宋少杰回答说。
这个下午,影院排出的影片是悲情的,《西线无战事》和《『乱』世春秋》。他们讲好了要看卓别林的喜剧片,那只有等待夜场了。两个人在影院门前徘徊,秋水打量它拱形的屋顶和巨大的外廊柱,评价这建筑看上去很结实。宋少杰说秋水是实用派,这个影院建于二十年代,那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又说这家影院的经理姓卢,是派拉蒙公司在天津的代理人。秋水惊讶宋少杰知道得多,他说自己是从《大公报》上看到的,爸爸活着也喜欢买《大公报》看。秋水说这张报还有别的报,都发行不到杨柳青那儿。宋少杰说你以后可以进城买,正好一块儿到我家看你姐。秋水笑了笑,隐忍了我不想我姐的话没说。
宋少杰带秋水到不远的维多利亚公园『荡』秋千,这是秋水长这么大第一次『荡』到秋千,以前只在普育学校看过蒙养园的小秋千,不过只能一饱眼福,从未接触过。让宋少杰推着『荡』来『荡』去的感觉,三十年后回忆起来,秋水仍然感觉那么清晰美好,美好得甚至遗憾当时怎么没死在秋千上。当时她又紧张又新奇,不管不顾地大叫着。宋少杰则像个仆人般跑来跑去伺候她,一有空闲,他就心满意足地看着秋水。秋水低头去嗅花池里的花,见有一簇花是白的,宋少杰自嘲地说,这花儿怎么和我一样少白头,秋水说这叫白头翁。秋水还说:“这么大的园子光种点儿观赏的,太浪费了。应该种上几棵枣树,几棵苹果树,要能再种点桃树啦,梨树啦,梨树开得一片白,就像诗里的形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宋少杰夸她难得,又不缺少想象力,还挺会过日子的。秋水问道,哪个女孩不想过日子呢?宋少杰装作回答不出,秋水便自问自答是七仙女。仔细想却又不对,七仙女也是想过日子的,不然如何会思念下凡?他仍没响应她的话,她知道他是有难处,可若不是当年为了拯救秋水,他怎么可能有今天的难啊。他离家也好,他抗战也好,他父子不和兄弟反目……这一切都是她李秋水造成的。秋水想此便心痛,对此她不想装傻,不想分离后没一点儿念想。人都是有感情的,秋水暗暗打定她自己的主意。听到宋少杰询问她喜欢哪一种花儿,秋水说自己最爱郁金香。
傍晚时他们进了平安电影院。屏幕上放映的是无声片,卓别林戴一顶黑『色』礼帽,大肥裤腿,再加上外八字脚,让秋水乐不可支。她以前只看过《渔光曲》之类,不知还有这么好看的电影。秋水一直笑着,看上去笑得很美,即使在光线暗淡的影院里。宋少杰久久地凝视她,仿佛烙下一个纪念,因此只看秋水不看电影。出了影院两个人只为电影和主角喝彩,都不说将要来到的是什么。他怕说,她更怕。事后秋水连片名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那个黑『色』礼帽、大肥裤腿、外八字脚的形象。宋少杰说那形象是风靡世界的,秋水补充了一句,也是苦中作乐的。送秋水到她的家门口,宋少杰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话,他自称来了灵感,掏出抽了半盒的老刀牌香烟,撕下外包装纸,刷刷刷把上述话语草草写下,举起包装纸的反面给秋水看。
夜来了
怕
没有用
一个别离的夜晚已然命定
轻轻地我吻你直到永恒
心中妄想着与你同行
秋水看完不语,实际上车灯昏暗,她只认出了第一行和末尾的字。两人默默片刻,她就要下车,宋少杰说等等,突然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大把郁金香来。秋水一只脚已迈下车去,她不太敢回头,就那么一脚车上一脚车下地僵在那里,听他到底还要说什么。他说秋水,你回过头来,让我再看你一眼。秋水猛地回了下头,泪飞顿作倾盆雨,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地拥住她,温存着丢不下的那份情感。两人在车里又说了会儿话,秋水说她就是怕。他说怕是没有用的,还说秋水,我爱你。后边这句很管用,于是宋少杰反复强调这一句,好像他就会说这一句话似的。老是一句也苍白,他觉得了,于是低下头来吻她,吻别她。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两人又见面了。宋少杰因家里有事没能走成,秋水上街买颜料不期看见了他,以为认错了人,还使劲儿『揉』了『揉』眼睛。那一刻秋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太过惊喜的缘故。弄清楚他原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秋水问他为什么不到家里找她,他说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去家里就成了自己的意思了。秋水笑道:“这么说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否则你等一个月也有可能,我常常十天半月不带出门的。”
宋少杰见她穿着一件桃红『色』曳地长裙,上面是白『色』的立领衫,显得脖颈很长,便夸她这一身打扮好,宛如院子里的桃花。秋水忙解释裙子是姐姐的,如果是我,断不会选这种太艳的桃红,这属于杨柳青年画的专用特『色』。宋少杰说真的很好,秋水又笑了,说也许因为白『色』百搭,承蒙您的夸奖啊。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倚在一棵柳树下,说说笑笑间,竟有一个多小时过去,不禁暗暗惊叹两人的投缘。他们一起去吃了晚饭,宋少杰问要不要请你父母也去?秋水坚持说不用,请他们干吗呀?我替他们多吃点儿不行吗?他们去我『奶』『奶』家了,是没眼眉接走的。宋少杰问你为什么没去?秋水说我有活儿故而没去。其实她是骗了他,她不需要他客套,也不要他有任何负担。宋少杰问秋水晚饭想吃什么,她不想他太破费,问素真楼行不行,宋少杰否定了素真楼,提出来要带她吃螃蟹去,秋水说眼下这会儿螃蟹贵了许多,宋少杰说道:“别忘了,有一句天津话说的又地道又好,当当吃海货,不叫不会过。”
秋水就跟着他去了估衣街上的天一坊,刚坐下便警告说,你可别又把我当猪。宋少杰说好,咱们要几个简单的菜。正值春夏之交时节,他要了酸沙紫蟹,软溜黄花扇,炸晃虾和高丽银鱼。秋水吃了个脑满肠肥,宋少杰只好说下次去素真楼。没想到这次之后,他们竟然真的又见了好几次。本来还想去看卓别林的电影,但是卓别林的片演过去了,《西线无战事》倒还在放映。秋水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它鲜明的反战主题正合自己的心意。秋水和宋少杰热烈地讨论电影中的故事,讨论男主角保罗的每一次转变。保罗目睹战争残酷而无意义,却发现又有人被骗上战场送死,躲在战壕中正伤心呢,于伸手捉蝴蝶的刹那被敌方开枪击毙。那声枪响,多么震人心魄,证实了战争有多么荒谬无情……秋水说着,宋少杰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道:“秋水,战争是不好,没人愿意打仗。几年前我参加抗战,那也是迫不得已,是『逼』上梁山。今天这个形势,我逃走容易,可是我的上司救过我,我还没报答。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是我做人的原则。我不能丢开他不管,自个儿溜回家。我们打仗和保罗不一样,打日本鬼子是正义之师。你也支持我抗战,是不是?”
秋水嗯了一声,没了话说。她知道日本人投降了,可不会戳穿他,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也许真是军事秘密。可秋水仍然是伤心了,她心里的不服又冒了出来。秋水说川岛芳子都被枪毙了,她的企图是委婉地告诉宋少杰,关于大的形势,我李秋水也是了解的。不料宋少杰只是哦了一声,也不拾话茬儿。秋水不语了,她有多爱他,她是知道的。这表现在快要分手时她的心神不定,一分悲伤,两分『迷』茫。秋水不敢揣测她和他的未来,越是不敢越是想,越想越是折磨。于是,内心的忧伤与恐惧会在分手时大大加剧,分手时她主动约他再见一面。秋水说了一个日子,宋少杰稍显犹豫,原因是家里有事要处理,尽管他没有明说是分家,秋水还是猜到了几分。秋水看似淡淡,却同样深藏玄机地说:“随你。但只是这一天比较好。”怎么好,如何好,也不肯透『露』。宋二哥哥想了想,回答来是还要来,本来有个东西想送给你。她当即问什么东西,宋少杰说要等到分家以后吧,现在我还不知道。
秋水再见到宋少杰时,家已经分完了。这一天老天的安排颇具戏剧『性』,宋少杰来时刚好下起了雨,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雨是在傍晚下的,秋水先听到了狗叫,便打开窗子,看到窗下站着一人一狗。贝贝抖了抖湿脑袋,算是向秋水问好,宋少杰和秋水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她见他们浑身湿漉漉的,忙打开门让他们进屋,宋少杰显然想让贝贝离开,他蹲下来哄着它:“贝贝,你先回去好不好?”贝贝猛抖了抖它头上的水,它不走。贝贝仰头看着秋水。宋少杰抚『摸』着它:“贝贝,听话,你还从来没有不听话过……”
贝贝摇了下尾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出来后它停在刚才的地方回头看,看到窗棂上出现了一颗男人的脑袋,紧接着有女人的一双手,抚弄着那颗脑袋上的头发,然后慢慢慢慢慢下来,他们两颗头部的剪影,距离越来越近。开始主人还在说话,说着说着两个剪影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贝贝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它只能确定这屋里没什么事情了,就是有事情主人也用不到自己帮忙了。确定了这一点,贝贝这才掉头往回跑。
这时宋少杰早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搁到了桌上。秋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他只得打开包袱,让她看清包袱里是一堆金条。此刻他巴不得她数一数,可秋水一味地默默无言,倒让他有些猜不透她了。宋少杰也觉扫兴,说道:“秋水,你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
“我说你别走了,有用吗?”秋水莞尔一笑。
“也许吧。秋水,你常常让我无话可说。”宋少杰说完看着她,等待她进一步的反应。
“可是我怕我那么做了,对不起你。你不是也怕对不起你的上司?”秋水的眼神很忧郁。
“是。可我也怕我对不起你。”宋少杰知道了,她什么都懂。
“这是你的军饷吗?”秋水明知故问,是为下面的话做铺垫的。
“当然……不是了。”宋少杰低垂了头。
“你拿回去吧。”秋水不想要,这太贵重了,收下它会让两个人本来美好的感情改变味道。可她不能把话说太重,宋少杰现在又敏感又脆弱。秋水试探地说道:“满街都在传说你们兄弟反目的事,都传到城外来了。说实话……大家认为是你不对,你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回家来也不见你捎钱捎东西,老是分分分地闹,这很犯忌的。你现在又把这么多金子拿来我家,我爸妈看到会怎么想?你这么做,是不是让我挨骂呀?”
“骂名我一个人担,你拿它过日子。相信我,你以后肯定用得着。现在就黄金值钱,上海那边人都争着兑黄金,银行门都挤破了,还死了六七个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黄金搁在手里也不会贬值的,叫你留着就留着。”宋少杰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没有说上海争兑黄金,是因为国民党即将抢运黄金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