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瓷片散落在地,或镶嵌在皮肉里,在脸颊上、脖颈上划出一道道口子,鲜红横流,张狗儿的瞳孔放大,而眼角更带着血,配合那有些丑陋的面目,整个画面,更显得狰狞可怖。
在场众人,不仅是士子、看客,连泼皮、龟公,皆是嘴唇微张,难以置信。
手脚,似乎顿时凝固了。
时间,仿佛瞬间停止了。
是林苏,拎起就近桌案上的瓷瓶,迅猛无比地,砸中了这家伙的鼻梁!而后,在四处带来一片杀伤,再然后,教大家听听瓷器与骨头碰撞的清脆响。
真人不露相啊。
叫你嘚瑟,就让哥来告诉你——什么叫爆头?!
哼,老虎不发威,当是小猫咪啊,以为哥平时光吃菜的,嗯,吃素的么?
呃......投篮的功夫稍差了点啊,不过,就差了那么点,差了那么点啊,这家伙就不能低下头、靠近一点吗?呃,好像没可能......林苏暗叫可惜,没砸到这厮的额头,再次,也没砸到这厮的眼睛。砸头嘛,说不定可以敲晕他,林苏一出,贼首立倒,众皆敬仰,哈哈......至于这砸眼睛嘛,他看不清就好折腾了,唉,可惜,可惜啊。
要是到了事急逃跑之际,恐怕来日,王都大街难有哥的立足之地啊。嗯,不能为其所逼,那么只好——先下手为强。哥,其实已经瞅准这瓷瓶子很久了,嗯,比较近,而且,这四周,实在是——没有板砖,也没有玻璃酒瓶,更没有大钢管。
这家伙,一个劲地口中指挥,但大伙儿忙着救钱公子,嗯,干得热火朝天的,毕竟义举大事要紧嘛,对此,也不过当他个耳旁风。某好武艺,却自认不是冲动之人,这丽春楼据说与达官贵人以至宫中权宦有干系呢,这要是动了它,其背后的能量反应过来,届时可......不是好玩的。
可左看右看,这林郎君都没有直接参与,由此看来,他一直保持清醒,不过驱使着众士子行事,却防引火烧身,这人的心思......只怕很深呢,其......用意何在?瞧目前,他......竟然砸了张狗儿,莫非,自己想错了???
不不,还是觉得不对劲......不过,只是一介普通士子,虽说较为年轻,也不过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却做得出这等事,实在是——胆大,自己居然小瞧了,想到这,游简微微有些惊讶。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好个仗义的侠客啊,可......
林苏的脸色依旧淡淡,脸上纹丝不动。
倒不是真的特别沉着,这心里可是有点小郁闷,这堆贼贼的古代读书人——为了大家响应,哥已经动手了,不知道啥叫团结就是力量,嗯,不知道啥叫群殴么?特么的,他们还没有动?
自己的神经似乎异常灵敏,可察觉,对面那厮,眼里闪过讶异、震惊,继而转为耻辱、愤怒,还分明透出——吃人般的凶狠之意。
我去,是要被撕碎的节奏啊。
咯咯咯。
什么作响?
是牙齿、手指节乃至骨骼间的活动,阴狠冷峻之感爬上了脸,张狗儿宛如待食欲扑的虎豹,已是死死盯住林苏。
千钧一发。
林苏微瞥向众士子。
这些家伙,怎么还不一拥而上啊?是想让哥反被群殴么?
坏,太坏了。
但瞧见那堆,或继续呆愣,或继续惊讶,却还是没相应的行动,莫非是好孩子装久了,放不开手脚,等等,不是没有转眼瞧过来的家伙,只是......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殴打恶泼皮这么伟大的事情,就请郎君先上吧,我等随后吧,至于随后支援,还是观战,嗯,这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讨论多久呢,这就......更不好说了啊。
我去,这等情况下,当初说好的以身卫道呢,坑队友啊......
对于这些下九流的亡命之徒,重申儒家经典、圣人道义是没用的,或说,他们也听不懂,还是拳头来得直接,教这帮人吃一堑长一智嘛。
最好呢,是趁其没反应过来之机,来个擒贼先擒王,故而,林苏倒是想冲上去,但是......估量了自己的武力,大好的热血少年,脚踢幼儿园、拳打养老院啥的自是不在话下,而今,作为好汉,就好汉不吃眼前亏吧,至于刚才,不过偷袭而已,真要与这等以打架群殴为常事的一众泼皮,尤其与凶悍的泼皮头近身格斗,若一到面前就被反制住,那可就大不好了。
“哼,我辈士子,岂会屈服你这等小人?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话,更像是是对士子们说的。
因为,对面的,一片茫然。
既然那泼皮承认恶事,林苏自是将自家行动诠释为正义之举。
最后一句说的颇为大声,愣了众人一下,包括张狗儿,我去,你打了人反倒还这么理直气壮的?瞧那沉着笃定的样子,莫非......有练过?
舍生取义?
舍生取义?
这是孟子的经典语录。
众多士子渐渐反应过来了——哦,这是暗示大家,为了圣道,林郎君已经奋不顾身先动手了,要实践真理,且人多才力量大,我等......应该一块上啊。
然而,他们没想到真要直接和泼皮对打,虽然刚才喊的挺大声的,此时纷纷呆了。
对这心情,林苏可以理解。
以和为贵嘛,讲道理不好吗?
故事,应该是这样的——作为儒生,某某士子唾沫横飞,嗯,那是小节,不必在意,就是引经据典嘛,旁征博引嘛,然后恶贼或者敌人啥的鼠躯一震,痛哭流涕,激动不能自己地道:某,某今日才知道如此圣学大道啊,某要忏悔,某要洗心革面......于是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和谐的现场一片其乐融融,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再然后,名垂千古,史书曰:某年某月某日,书生某某仗义执言,圣人道理滔滔不绝,经典学说张口即来,使得恶人幡然悔悟......还有啥,噢,对了,人们奔走相告,互相传唱,自此,传为绝世美谈。
哇,这情景——完美!
可是,事已至此——特么的,这时候怂了?
这,不是坑哥么?
“诸君饱学之士,可知汉朝刘向所著《战国策》中唐雎使秦之故事?”见这些所谓的士子再犹豫,自己就要被即将清醒过来的恶徒给那啥了,想到课本中的某故事,林苏灵机一动,忙提醒道。
之所以将出处也说出来,是林郎君,怀疑这些人是否有看到那书,万一,没听过,或没见过,或压根不打算真读书的。怎像是第一次将生命交给他人......呃,有点玩大的感觉,对贼贼古人的了解,哥还是欠了那么点点啊。
似乎不尽的正气填充胸膛,腰背无比挺直,林苏狠狠地直视前方。
据说,野兽只要见到人类一露怯,就会立即伺机扑上来。它猛,人也不能示弱,至少,不能教之看出小弱。
《战国策》?
唐雎使秦?
怎么,是要切磋文学功底么?
一时,众士子思索起来。
游简亦是讶然,今日,这人给自己的惊异确实不少,不知,这又是作甚?
短暂的停滞过后。
事实证明,世上,总是不缺少出风头者的。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有郎君缓缓地道,轻展袍袖,整理衣衫,已是说不尽的一脸崇敬,似乎很是潇洒,自然,是似乎。
时光的指针,要拨回到东周之际。
受公子光之托,专诸藏匕首于鱼腹中,乘上菜之机,刺死吴王,自己亦被吴王左右杀死。据说其刺杀吴王僚之迅疾,惊动了上天,以致于慧星袭月。
受严遂报韩相韩傀之仇之请,聂政独自闯入相府,于重重甲士之中力杀韩傀,然后为免连累亲人,破面抉目,自杀身亡。据说聂政剑法快疾如电,义举感动了上天,以致于白虹贯日。
奉阖闾之命,要离谎称得罪了吴王,负罪出奔,取得庆忌信任,并乘其不备,将之刺死。据说要离剑法急猛,其举感动了上天,以致于当时有苍鹰撞击宫殿。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而未发,吉凶之异象便已降于天。”
就像有名的荆轲一般,不过他刺秦失败了,而上三位义士,多少成功了。
如此豪举,百姓称赞,上天肯定。
当然,将异常的天象与士人发怒联系起来,有些夸张,但这些前辈,却显然是之后士子的好榜样——不畏强权,英勇向前,无惧生死,舍身卫道。
至于唐雎,则在以强大军力为后盾要挟自家的秦王那咄咄逼人之势前,以专诸、聂政、要离自许......
想必,当时唐雎的心理,该是这样的——是啊,有百万雄兵又如何,他们分散在各地,无虎符怎能轻易调动?有精锐武士又如何,他们还在殿下,无宣招岂能自主上殿?目前,就咱们两人,某,拼了命不要,为了正义,也要持剑狠狠砍死对方,呃......好像没剑,有拳头、牙齿,那也要决死拼命。
再是尊贵的君王又怎的?是人,就会死,无论王侯士卒,无论上下贵贱。
士人之怒,不过死两个人(唐雎若动,结果定要被秦宫武士砍死),流血五步,但天下人都要为之披麻戴孝(帝王之死)。
我等士人,肩负神圣使命,为了正义大道,君王、大军尚且不惧,何况只是一个卑贱不入流的泼皮?
而今,士人,窝囊太久了......
士子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脸色,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