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汲桑
“先祖乃鲁国人氏,我家世代为农,老实本分,虽贫但安乐,无甚尤怨。建安十三年,曹操杀孔融。适邻家与我祖有嫌隙,便诬我孔家乃孔融旁系远亲,曹操不由分说,立即遣人放火烧我宅院,杀我孔氏一家八口。家父时年已十五,适在外与友人狎戏未归,幸得逃过一劫。”
“孔氏已被灭门,家父不敢回乡,只好漂泊他乡,乞讨为生,游食江淮间。后因中原战乱,诸侯征伐,家父以马前卒之名被曹操征召为军。与汉中张鲁交战时,家父幸得保全性命,被张鲁军生擒。后张鲁降曹,家父不愿再为曹操卖命,便夤夜出逃,至武都郡连桑村中结庐活命。”
“家父勤于农产,为人厚道,颇为乡闾称道,后娶河滨良家女,成家立业,算是在武都郡安家立命,稳固下来。本来忙时农耕,闲时灶边炉台,尽享天伦之乐,从此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哪知武都郡胡人杂居,多不服我汉人,就在十三年前,胡人趁魏蜀交兵、无暇他顾时,突然暴起劫掠,烧杀连桑村,真是见人就杀,逢屋即烧,遇财便抢,简直与盗匪无异。”
孔苌将剩下的浊酒一饮而尽,沉浸在痛苦回忆中。
“一夜之间,连桑村几被烧成灰烬,天色尽皆赤红。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家母舍命将我藏在墙角狗洞中,瑟瑟发抖,心惊胆战,眼睁睁看着氐人奸淫掳掠,杀人越货。氐人披头散发,嗷嗷大叫,茹毛饮血,与恶鬼无异。”
“但你还是逃出来了。”
“我在狗洞里足足躲了三天三夜,待火势已小、腹中饥饿的时候才敢出来。这时候房屋已成废墟,眼前全是被被烧焦的木头瓦砾,甚至尸体还在冒着热气。我分不清哪具是父亲,哪具是母亲,尸体都一样的焦黑。我守在一具尸体旁哭了一整天,也不知这尸体是谁,仿佛世间只有我一人,仿佛身在地狱却只有我是人,身边尽是厉鬼,被活活烧死的厉鬼。”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孤身一人缓缓离开,不知该去哪里,不知该做什么,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桑榆涧。那时候的桑榆涧虽偶见盗匪,但盗匪尚未猖獗至此,我被一位吴姓老丈收留,供我衣食,教我识字,授我狩猎射术,我这才在此扎根。”
“姓吴?”
“没错。老丈不仅待我若亲子,待我年长后,更将女儿许配给我。后来武都天灾不断,百姓饥馑,岳丈大人恶向胆边生,便带着我夫妻二人还有年幼的吴该下山劫掠路人,落草为寇。刚开始屡次得手,收获颇丰,但是就是我们的屡次得手惹恼了附近的盗匪,说我们越界抢了人家生意,十多个恶汉趁着黑夜摸上山来,趁着我们熟睡的时候放火烧屋,把岳丈和我妻烧死。”
“我护着吴该拼死逃出,逃到邻村躲了一日一夜,越想越气,越想越怒,便偷了些烈酒,喝得半醉,操起短刀摸进那十几个盗匪巢穴内,趁着酒劲把他们全部杀死。”
孔苌重新开了一壶浊酒,闻了闻酒香,轻笑一声:“那一年我才二十五岁,吴该也不过十七岁,我们二人联手杀了十三人。”
看着眼前的汲桑波澜不惊的脸,似乎对这个战绩不以为意,孔苌摇头苦笑一声,汲桑之勇百倍于己,杀几个区区蟊贼,何须借酒劲,只在须臾之间而已。
孔苌给自己倒满了酒:“可是如今,我妻和岳丈早死,妻弟吴该亦亡,又剩我孤身一人了。”
孔苌一饮而尽,溢出碗的酒水像雨一样倾注而下,瞬间湿了孔苌衣衫。但是当孔苌放下大碗,露出通红的双眼的时候,汲桑相信刚才的酒水中定然有孔苌的泪水。
“你说我是不是煞星下凡,前世作孽太多。未出生时家父已罹大祸,出生后先是被氐人烧杀屠村,失了双亲,后又连累岳丈爱妻身死,妻弟吴该惨死在晋军箭下。可是我又偏偏都活了下来,活得好好的。”
汲桑劝慰道:“你与你父身罹惨祸,遇常人所不遇。想必剥极则复,天将降大任于你,你日后当大富大贵。”
看着汲桑独大的右眼,黝黑而刚毅的瘦削脸庞,连劝慰别人时都满脸坚毅,像是要赴死的勇士。
知道自己不会劝慰人,汲桑端起大碗与孔苌碰了碰,默然饮完碗中酒。
“吴该十七岁能杀人,十八岁能拦路劫人,二十岁的时候便声名远播,桑榆涧中无人敢小瞧了他。他本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
汲桑默然。
孔苌继续道:“你带回吴该尸体的时候,他身上爬满蛆虫,背上、腰上、腿上甚至是脖颈上都有箭伤,他是被晋军乱箭射死的。”
“没错。吴该也是为了救勒儿才死的。”汲桑长叹一声,手中抓着金刀。
“我与吴该情同兄弟,你与勒儿情同父子。现在吴该已死,勒儿也……”
汲桑皱了皱眉,道:“大虎的尸体是我亲手剖的,肚子里除了腐肉头骨和一些没有嚼烂的指头外,别无他物。而且头骨和指头都是禽兽的,断然不是勒儿的。”
“可是……你杀的那个贼人说勒儿已被大虎……”
汲桑放下大碗,怒道:“直娘贼的匪人定是拿话诓我。”
孔苌饮了口酒:“也对。家父可以绝处逢生,我也可以逢凶化吉,勒儿乃贤良之后,更有贵人相助,定然可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汲桑点了点头,叹道:“桑榆涧崇山峻岭,盗贼四起,猛兽遍地,一个一龄孩童能到哪去呢?”
“一早就不见了二位,原来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就在汲桑、孔苌借酒消愁之时,突然行来两人。
领先一人一身白袍,发髻高拢,白色儒冠随意戴着,中间一根细长发簪歪歪地插着。来人身材微胖,肤色嫩白,长期的养尊处优使脸颊的肉略显松垮,倒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贵家公子,不似山中盗首。
来人正是桑榆涧第一大盗张弘。
张弘身后跟着一名白衣少年,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长七尺,手持酒壶,紧紧跟在张弘身后,如侍酒童子。有张弘的地方必有白衣少年跟随,此少年名唤张一,乃张弘之侄。
汲桑、孔苌忙起身:“原来是张帅,不知寻我二人有何要事?”
投靠张弘已有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时日里,汲桑、孔苌二人日夜下山寻找赵勒,就在昨日,汲桑杀死四名盗匪、剖开大虎尸体后,又在山涧中寻到了吴该尸体。今日一早与孔苌将吴该草草埋瘗,便在此借酒消愁。
张弘一屁股坐在石上,让张一为二人添了酒,正色道:“听闻孔兄已找到吴该了?”
孔苌叹了口气:“哎……寻到的只是尸体。”
“那汲兄的小主人勒儿呢?”
汲桑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闷酒。
孔苌道:“仍无音讯。”
张弘替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道:“早在孔兄上山投我前,孔兄大名便如雷贯耳,桑榆涧何人不知你‘刺虎’大名哪。张某早想结交于你,只是苦无良机。那日吴该来求援时,我欣喜的很,想着日后不仅有孔兄做肱骨,还有吴该这样的青年俊杰相助,我张弘定可大展胸中志向,干一番大事业了。没成想吴该已……”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张弘拿出一张方帕擦了擦脸上汗水,道:“不过现在可不是消沉的时候,汲兄不是要寻勒儿么,依我看,你的勒儿若还活着,多半是被五龙山那帮盗匪抓了。”
汲桑抬头疑惑地看了张弘一眼。
“整个桑榆涧以我牛头山势力最大,下面大大小小山头谁敢不听命于我,我大手一挥,上山两千好汉直接杀过去灭了他便是。”张弘叹了口气:“可是这五龙山上盘踞盗贼两百多人,由宋家五兄弟率领着,号称宋氏五雄,五人勇力过人,使着五柄大刀,刀下亡魂无数。五龙山独霸一方,独独不肯听我号令。我已着人打探过,桑榆涧数百山头都没发现什么一龄孩童,只是不知这五龙山情形如何。”
“又是五龙山。”孔苌恨恨道:“汲大哥还记得你我相遇时追我的贼人吗?就是暗箭伤人,射伤赵氏兄弟和你的贼人,他们就是五龙山的人。”
汲桑死死盯着张弘:“张帅的意思是要我攻打五龙山?”
“哈哈哈……汲兄快人快语,我也不与你卖关子了。五龙山不服号令,我迟早要灭了他,汲兄也正可借此良机寻勒儿,看是不是真被五龙山上贼人掳走了。”
汲桑与孔苌对视一眼,没有作答。
张弘继续道:“况且……武都郡的弟兄来报,那日袭击你们的晋军将领名唤王衍,他可带了三万晋军前来。我们须得灭了五龙山,控制桑榆涧,给郭宁和这王衍一个下马威。”
“三万大军?”汲桑、孔苌同时皱了皱眉。张弘帐下只有两千余人,可不是训练有素的晋军的对手。
张弘轻笑一声:“二位无需多虑,这王衍也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刺史大人皇甫晏来的。据成都弟兄来报,刺史皇甫晏久有不臣之心,现在正日夜谋划着举旗造反,也想作公孙述呢。说起皇甫晏,他现在帐下可有一个汲兄的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