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兰街上的百草医馆关了门,兰百草不再行医。
兰百草禁医以后,兰镇人大小病症便都转到了县城的医院。
县城医院里面,永远看不清医生的脸。慈祥的、冷峻的、平静的、势利的、冰凉的,张张脸都被面白色的大口罩掩藏住。
县城的医院有永远办不完的手续,伴着永远缴不完的手续费。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直到把病人口袋掏空。更有一点要人命的,命不抵财。不缴费,不看病。说要命,一点不假,乔老爷子便死在这档子上。
乔老爷子半夜心脏病突发,捂着胸口在床上挣扎抽搐,像只刚被钓上岸的鱼,嘴里不时公鸡打鸣一般嘶叫。乔老太太知道心脏病又犯了,吃了护心丸也不顶用,忙唤大儿子乔鹏开了汽车过来,火速送往县城医院。到医院已经进了手术室,护士出来要家人签名负责,管要手术费。乔鹏一掏口袋,才发现赶得匆促没拿钱出来。问乔老太太,乔老太太也是身无分文。和医院商量,却商量不通。医院要钱,乔家人要命,各取所想,难达一致。乔鹏打电话给老二乔飞,乔飞拿了钱搭上车,火速往县城赶。
乔老爷子又被推出了手术室,搁在手术室门口晾着。医生护士没了踪影,大晚上的,各自回去睡觉了罢。乔鹏和老母亲看着乔老爷子垂死挣扎,却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乔老爷子断了气。天一亮,蒙上一块白布推走了,进太平间享太平去了。乔家人找医院理论,医院道:“我们这里人死的多了,死就死了。不缴费不治病,这是医院规定,医生也没辙。”
乔家人在县医院的传奇遭遇却没完,发生在乔飞女人乔韩氏身上的,更离奇得没谱。
乔老太太连续两年上庙烧香,求子邀福,寻偏方找怪医,韩玉萍总算大了肚子。玉萍临盆头几天便住进了县医院。临盆那天是初一早上,新开始的日辰,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乔家人图吉祥如意,医院也讲求恭喜发财。乔家人在临产室等候的时候,护士走出来对乔家人道:“产妇要生了,你们准备准备。”乔家人各自点点头,目目相视,乖乖的“准备”。乔飞向护士点点头,表示乔家人准备好了迎子纳福。护士见这群乡下人木愣呆讷,也不好说什么,转身进了产房。没多久,又换了一个护士出来,对乔家人说了相同的话道:“产妇要生了,你们准备准备。”乔家人这次更加坚定,一齐向护士点点头。乔飞道:“准备好了,孩子的官名都取下了,男孩就叫新朔,女孩就叫欣悦。”乔家人不明就里,哪里明白医院还有红包潜规则一说。“我是孩子来到世上第一眼见到的人,总该表示表示。”这是后来那接产的医生说的原话。护士见糊涂的乔家人悟性太浅,又不好道破,再一次空手回了产房。
第一声啼哭划破清晨的宁静,乔家添丁。
玉萍生完孩子,身子正虚弱,手里抱着新朔却欣悦。初为人母,总是难耐喜悦,却隐觉身体不适。伸手探摸,肛门竟然被医生缝上了。
兰百草听完乔老太太的苦诉,第二天重又挂起“百草医馆”的招牌。
医者父母。
――2010.11.29霓裳羽衣舞(一)太阳露脸之前,兰山还氤氲着纱纱的雾,山棱石角也只看见个黑压压的轮廓。不知觉间,太阳出来了,照亮了这个世界,睁开了他的眼。睁开眼,郎朗的朝阳,一张圆圆的脸,被万事瞩目,瞻望着,瞻望着,羞了脸,红彤彤的。昨晚下了一场雨,雨后的通山道上,青翠如染,绿的滴水。兰青儒所到之处,定悄悄来过那撒花铺地的仙姑,沾着清凉的水滴,浸在石砌的甬道上。一大片的落英缤纷,一大片的如痴如醉。
兰家老太爷是位旧儒。读书人的迂腐,读书人的清高――居不可无兰。一大早兰青儒便被兰仁翁遣上了兰山去采兰。去便去了,临走前兰仁翁总还要训番话,所谓老人言处世源。青儒十四岁半的年龄,哪里懂得兰仁翁的仁义礼智信,只任他去说。兰兰仁翁道:“天有三宝,三光为宝,日月星。地有三宝,三柔为宝,水火风。人有三宝,三品为宝,精气神。”兰老太爷年轻时候,身手矫健,年龄到了这步田地,腿脚也不灵光了,精气神退减,仍旧要传衣钵。跑了兰鸿图,便到了青儒这里。似乎青儒吃了,兰仁翁便饱了。兰仁翁那边还没有停,继续卖弄他的文识,这时又说起《兰对》,仁翁道:“悠诗悠画悠晴川,悠山悠水悠谷间。悠思悠情悠乡远,悠香悠兰悠婉转。”兰仁翁头摇几圈拨浪鼓,再看青儒,已是睡得口水直流。老头儿一个脑瓜蹦弹下去,那方才欲滴的口水便砸在了地上。青儒一激灵,背着竹篓便跑了。
兰青儒高兴了顺嘴一首歌儿,刚一张口,嘴里叼着的狗尾草便掉了。真人版的狐狸和乌鸦。细听,有杂和的曲,不是自己的歌。青儒循声看绕山的兰河,远远过来一只船,是那船夫的曲子。船到山脚下,打个旋子,向兰镇去了。船上有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扎个马尾。镇上来人了。青儒看那女孩长得匀称,船划远了,也看不真切,想象中是个美人。青儒谬解兰仁翁吟诵《赤壁赋》里的句子道:“桂棹兮兰桨,望美人兮天一方。”刨一朵蝴蝶兰瓣,夹在唇上,甜丝丝的。管他来的什么人。继续上山去了。
太阳斜上东南,青儒高坐在一棵桑树上采葚。满嘴的紫红,牙齿也染了紫,像只吃过人血的吸血鬼。嘴角一抹撇上去,画了个京剧脸谱的赭条。正无意间,树下来了位姑娘。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生的一张鹅蛋脸,唇红齿白,一对干脆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活生生一具美人坯子。菊芳四处张望,没有踪影,哪里寻得到那猴崽子。菊芳心里一急一跺脚,两片薄唇里哼哼出不满的怨声。菊芳正要下山,有东西掉在头上,桑葚。菊芳以为遇见精怪的野物,或者风吹落地,正猜测着,下起了桑葚雨,菊芳护着头跑出老远来回头看,青儒正吊着二郎腿朝他嘻嘻坏笑。菊芳脸气得桑葚一般紫色,正要冲他发脾气,才想起有事在先,整理整理脾气对青儒道:“青儒哥,你快下来,家里有事要你快回去。”青儒吃到一只酸果,整个脸扭曲成真丑陋的脸谱,好容易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道:“星期六不上学,哪来的事情。莫不是我家老太爷等急了他的兰花?”菊芳见青儒酸得直抽凉气,心里正欢喜,叫他不老实。她又清楚青儒的脾气,越是取笑,他越是顽劣,骨子里的叛逆。不如好声好气与他说。菊芳道:“你们家里来了人,听我妈说是老太爷的干儿子,要你去见干爸。”青儒听罢,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孙子做的已经不自在了,凭空多出一个干爸来,没工夫再装儿子。”兰仁翁平日里对青儒严苛,管教从不手软,该上戒尺绝不省力气。青儒表面上对兰仁翁恭敬顺从,离开身边,照样顽劣放肆,做他的孩子王。
菊芳见他这样坚决,连连好气道:“好哥哥,你快下来吧。”青儒不睬她,一边挥手,一边采葚。菊芳没办法,转身怏怏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尖叫一声,被一枝藤条绊倒。方才直立立的一个人,突然倒下去,青儒知道出了事。一个纵身,从树上跃了下去。菊芳余光中见他下了树,知道如意算盘打响了,站起身来,却是安然无事,扬起一张胜利的笑脸。菊芳捋着胸前的辫子,刚要说话,却见青儒抱着脚腕蜷在地上,疼得倒抽凉气。菊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青儒出了事。玩笑开大了。
菊芳背起青儒采兰的竹篓,搀着青儒一瘸一拐下山去。一路山,青儒似乎并不在乎,仍旧不忘骂她奸诈。菊芳见他依旧苦中作乐,也就懒得同情他,对他道:“怪就怪你没本事瞎逞能。”青儒再找话来赌青儒的嘴,菊芳再回话数落他。打了一路的嘴仗,相伴一路的鸟语花香。
在兰镇,兰家和菊家宅子相列而座。菊家老太爷生前和兰仁翁相知较好,后来有了兰菊两家指腹的娃娃亲,有了发小挚友的干兄弟。兰菊本族人在两家中各有包含。两家成了金兰世家,除却姓氏,不分彼此。
兰家老宅门前蹲两樽石狮子,狰狞威严,兰鸿图进京发达后,给家里竖的。狮身后的壁帖,红瓷底绿瓷字拼的一幅对联:青出于蓝胜于兰,儒出名师任天下。本是兰仁翁的题字,原样仿模瓷下来,明显是题给青儒的。兰仁翁在兰鸿图身上没烙上他的印子,反倒把兰鸿图逼出兰镇去了京城闯世界。兰鸿图在京城安身立命,成家立业,有了青儒。人到三十,而立之年突然有寻归属的归根心理。已为人父的兰鸿图,带着青儒回了兰镇,望一眼白发高堂,蓦然长生欲养不待的恐惧。慌乱中,愧悔捋不出头绪,便把青儒留在了兰镇,解二老的孤寂。
青儒抬脚迈进门槛,便见正堂门外女人小孩围了一堵墙,都是兰菊两家的妇孺。正堂屋内看不见,全给他们堵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青儒回来了。”话音刚落,兰老太的责骂声瞒过人墙滔滔袭过来:“疯也没个点。掉河里淹死你,跌下山摔死你,出了事叫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待兰老太从人墙中挤过来,见到菊芳搀着青儒的模样,知道出了事,责骂声连珠炮似的又打过来,却是刚中带柔,怨中带愧。兰老太道:“唷――我的儿啊。我说什么来着,叫你收了那野劲,硬骨头皮实筋,那是自己身上的的,亏了身子自己也得担。我的儿唷,快来给我看看。”兰老太太打骂他两句他心里倒舒服,青儒偏偏忍受不了兰老太太待他这样腻。他哪里吃得透老太太的心思,众目睽睽,又来了客,兰老太太是要向外人说:这孩子离了父母,在我这里吃不下苦头。青儒道:“没事,下山的时候崴了一下。”兰老太掀开青儒的裤脚,脚踝已经肿起一颗大鸡蛋。兰老太太看着看着,心疼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菊芳站在旁边,她心疼老人,赶忙蹲下身去给老人拭泪。见老人掉泪,菊芳也掉下泪来。女人都是感性动物,掉泪会感染,喜怒哀乐,全在外面。菊芳自责道:“四奶奶,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怪我和他玩笑……”话没说完,被青儒打断道:“关你什么事,去去去,去搬张椅子来我好坐下。”青儒知道兰老太太的脾气,他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知道了缘由,回头定要责骂菊芳,不如中间截下来。菊芳把老人扶起来,看了青儒一眼,也没言语,纤手轻柔泪眼,去搬椅子了。无需开口,感情全蕴在转身一瞬的眼神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