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落秋漫步在花园中,本想去方才的梨园中坐会儿,等额娘阿玛那边结束后一道回府。不料走到一半,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小碎步的声响,还未等我和落秋回头,一个身影已然晃到了我跟前。我定睛一瞧,是个眉目精巧穿着一身水粉色绸衫的小女孩,个子与我齐头,正喘着气微笑地瞧着我。
我在脑中迅速地搜寻着这个女孩的脸,但却完全不记得见过。我正欲询问,小女孩抢先开口道:“你是景汐姐姐吗?我叫郭络罗·宜箬,阿玛叫我来认识你,与你做朋友。”她顿了会,脸上泛起一朵红晕,腼腆道:“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我愣了一瞬,心中失笑。我第一次见有人与我一样,要与人做朋友便直接跑过去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做朋友?”我一边笑着,一边像当初福全对我那样,温和道:“好。”
她似乎没想到我这样干脆,眼底闪出一丝光亮,兴冲冲道:“那日后我便叫你汐姐姐吧,汐姐姐唤我箬儿就好。”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着她。落秋好奇,向宜箬福了福:“奴婢落秋见过宜箬小姐。”礼罢,又接着道:“不知宜箬小姐是哪家郭络罗氏的小姐?”
宜箬听罢,挑眉一笑:“我阿玛是佐领三官保郭络罗·嘉泓。”语气与方才不同,带着些小骄傲。我虽不知道这佐领三官保是个什么官职,但听她的口气,官职必是不低。落秋重新向宜箬福了福,“原来是佐领大人家的小姐,小姐万福。”
宜箬摆摆手,似不愿再与落秋多言。她笑着靠过来,挽着我的胳膊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汐姐姐与皇上的关系很好吗?”
我的笑凝固在脸上,这个宜箬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我警觉着望着她,不说话。
她似乎没发现我的表情,看着前头,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道:“阿玛说汐姐姐与皇上的关系一定很好,否则不会将先皇的遗物赠给姐姐。阿玛还说,若与姐姐做朋友,便能与皇上做朋友。姐姐,我阿玛说的是真的吗?”她疑惑地抬头看我。
我敛了敛神色,不置可否。这小妮子可真是天真得可爱,这些话一定是她阿玛私下与她说的,她竟毫无顾忌地告诉我。可见这个宜箬的心思到底还是孩子,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心机。要说心机,她的阿玛大抵是有的。
我不答反问:“箬儿希望与皇上做朋友?”
她一愣,默了会,羞赧道:“皇上长得很好看,箬儿也想跟皇上做朋友。”想了一瞬,问道:“汐姐姐是怎么与皇上做上朋友的?”
我失笑,这个小妮子,交朋友竟也看“颜值”,放到现代,怕也是小花痴一枚。我又想起我与玄烨的初见,摇头道:“我与皇上相识实在是误打误撞。”
宜箬好奇,“怎么说?”
我将玄烨与我初次见面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那时我不知他便是皇上,还傻乎乎地与他畅谈人生理想。现下想来,实在是羞愧。”
她似乎被我所说的吸引住了,眼睛亮亮的:“姐姐怎的就有这样好的运气,箬儿怎的就遇不到这种好事呢。”
我讶道:“这是好事情?”
“对呀,至少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姐姐难道不知这天下有多少女儿穷尽一生也无缘被皇上瞧上一眼?与皇上有这样美好的邂逅,姐姐难道不觉得幸运?”
宜箬的话让我想起去年曹寅说的那句:“与皇上邂逅还算不值一提的,你倒是第一个。”
我温和地笑着,“大约是幸运吧。”
“是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长廊的一头传来,我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纳兰斜倚在月洞型圆门边,静静地望着我。
宜箬的惊讶不亚于我,先于我出口:“纳兰公子?”
纳兰默默地向我走过来,也未应声,只走到我跟前站定。忽然他将身上的月白色斗篷取下来披在我身上,对我道:“你大病初愈,仔细着凉。”而后才似意识到宜箬的存在,向她微微额首道:“郭络罗小姐。”
宜箬向纳兰笑了笑,对我做了个鬼脸,狡黠道:“既是纳兰公子来了,箬儿便不打扰姐姐与纳兰公子了。箬儿改日再去姐姐府中拜访,先告辞了。”
我心下虽不知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也并未细想,点头道:“好。”
待她走远,我便问纳兰:“公子怎的在此处?”
“我在等你。”他淡淡道。
“公子有事?”我疑惑道。方才出来的时候并未发现纳兰,难道他未卜先知,一早便知我在席间待不住要出来散心?可他有什么事不能刚刚跟我说,要单独出来见我呢。
他默了会,半晌道:“不,没事了。”
我疑惑着点点头“哦”了一声。他蹙着眉,似乎有什么心事,我凝眉望着他,不知怎么开口。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今日的纳兰与往日似乎很是不同,不管是现下的欲言又止,还是方才席间对我的冷淡,都不太正常。彼此默了半天,我像是哑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或者说,是从未见过纳兰蹙眉,也从未见过纳兰为什么事烦恼,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最终,他朝着我默默叹了口气,抬手将我身上的斗篷系紧,“走吧。”
我看向落秋,她也恰好在看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向她摇摇头,示意她晚点再说。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
我与纳兰一路无话,不知不觉与他一道走到梨园。他忽然停住步子,对落秋道:“你先回去,我有话与景汐说。”
落秋望了我一眼,见我默许,便向我们福了福道:“奴婢告退。”
等落秋走远,纳兰慢慢挪步走进园门。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跟着纳兰一路走到方才与玄烨聊天的亭子里,方才玄烨用过的杯子还摆在桌上,留在杯底的一滴茶水还留存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纳兰默不作声地瞥了桌面一眼,转身居高望向园子。良久良久,他终于开口,“景汐,你体味过失去的滋味么?”
我不知他哪来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气氛压抑地紧,面对与平日温润如玉的样子不同的纳兰,我只好认真道:“失去过。”我想起我的前世,我大约是失去地最彻底的一个了,将整个人生都失去了。
纳兰似乎有些吃惊,但并未显现出来,只淡淡问我:“能告诉我失去的感受吗?”
“一开始很痛,但时间长了慢慢便发现,自个儿又拥有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便不那么痛了。”我努力回忆着刚来清朝时的心情,每日都在恐惧和无措中度过,想父母、想朋友、想念一切与我有联系的人和事,最重要的是每个夜晚都发疯地想要回去。可时间终归是最好的良药,从前以为一辈子都接受不了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终归还是接受了。人终归是最懦弱的对手,对时间来说。
纳兰默了一瞬:“那便好,但愿我未来的日子不那么难熬。”想了良久,他声线清冷道:“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要失去什么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也望过来,默默地望着我。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这么望着我了。一阵风过,亭外的梨花一树树落下来,许多花瓣落在我们身边。纳兰默默地捡起落在石桌上的一朵梨花,抬手轻轻地别在我鬓间。浅浅道:“很美。”
我被纳兰灼灼的眼神望地不好意思,脸上有些烧,便微微低下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惠儿表妹病了,我陪额娘去一趟科尔沁。明日启程,不知归期。”
我猛得抬头,“你……”
“不想说告别,怕你忘记我。”纳兰望着我,面无表情,看不清喜怒哀乐,可我分明感到,他忽然离我好遥远。可他分明站在我面前。
纳兰的直白让我有些尴尬,我想起玄烨说的“我信你,他便不一定。”再加上纳兰此刻的语气和目光,还有今日对我的种种举动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该说什么,扯了扯嘴角,却只吐出几个字:“不过出趟远门,景汐怎会忘记公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直在身边的人忽然要离开,虽不会很久,但一去科尔沁,没个一年半载大抵是回不来的。虽说是探望纳兰表妹,但也算纳兰额娘回娘家省亲,不住个一年半载的,科尔沁的亲戚们也不会放他们回来罢。
“景汐。”纳兰忽然唤我,我应了声,他道:“若你留我,我可以不去。”又一阵风吹来,风声夹杂着他的话落尽我的耳朵:“你愿意留我么?”不知是不是我恍惚了一瞬,竟觉得纳兰的语气有一丝期望。
“我……”我犹豫着,好似我并没有任何立场留他。虽然不希望他离开,可毕竟人家表妹病了,总归需要探望。何况我凭什么剥夺别人与常年见不到的亲戚们叙旧的机会呢?我认真道:“景汐便不留公子了。公子……”我正要将我的考虑说出来,纳兰忽然打断我:“我明白了。”
我不知他明白了什么,可我实在不愿再多言。总觉得再说下去,有些东西,要改变了。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