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安曜南才终于有了反应，他摩挲着我的脊背，语调平缓地开腔：“予暖，我只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感受。”
“你能想象那种痛苦吗？一根长长的胃管从鼻腔伸进去，就连呼吸都带着痛，四肢扎了数不清的针孔，到最后连血管都找不到，只能再扎脚面，肚子被打开，装入各式各样的仪器，只为维持生命的一口呼吸，却不知道这一口气维护得有多艰难。”
“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混杂着血与痛，每一刻都在尽早求得解脱。”
“曜南。”我疼惜地抚摸着他的脸，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经历，婆婆弥留之际时的状态。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让她留在医院吗？母亲最后的那几个小时，一直要求撤掉插在身上所有的仪器，当时她已经说不了话，只是指着自己的咽喉，表明呼吸得困难，我完全想不到那是她最后的时间，执意不肯同意。”他浑身都在发抖，却极力在克制。
“最后她的身体冷却后，我把那根带着血与肉的导管从她体内抽出来时，我才知道那有多么艰难，呼吸对于她就是一次又一次凌迟。”曜南语气放缓，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这些话，他抿紧了嘴唇，眼里泛着泪光。
“曜南，你别说了，都过去了，过去了。”我把脸靠在他胸口摩挲，那种描述想想都能感同身受地痛，再也听不下去了。
许久之后，都不再有一丝声响，我还以为他睡着了，支起身子看他的脸庞，原来他还沉浸在思绪里，两眼放空地出神。
我趴在他的胸口，嘴巴凑上前，在他的脸颊轻轻印上一个吻，说道：“亲爱的，看看我，那些都过去了，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予暖，你明白我说这些的意思吗？”他回过神来，目光定定地望着我。
“什么？”
“该以怎样的方式走完生命的最后行程，只有自己有权利做主，别人不应该干涉，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勉强维持。”
从他伤痛的眼神，还有那无限遗憾的表情里，我大概在观念上有那么一丝模糊的转变，或许真的不该去强行扭转人的生老病死，是不是这样更人性化呢？
叶伯母释然平静的笑脸又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我理解错了吧，她一直不愿意签署手术同意书，兴许是看淡了这一切呢，而我一直觉得她为的是不拖累家人和摇摇欲坠的公司。
“所以你觉得叶伯母手术的事，我们都应该遵从她本人的意见吗？”
“是。”
“你的那种遗憾，我似乎能理解了。冰冷的医疗器械虽然能将人的呼吸延续很长时间，但是把生命的质量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是不值得的。”
“说这么多，我要表达的正是这个。大多数家属不顾一切地用上各种医疗手段去抢救亲人，其实是为了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实际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躺在病床上的人总是有口难言，叶伯母幸运的一点是她还可以开口说话，表达自己的观点。很多病人弥留之际都是失语的，活活在各种仪器上受折磨，却无法摆脱，这才是可怕的。”
我完全被他说服了，幻想着如果是自己面临那样的情境，当然不希望把最后宝贵的时光浪费在满是难闻的消毒水的医院里。我决定支持叶伯母的意见，无论如何，都要尊重她，陪她好好走完这一程。
正是因为安曜南的一番开解，这个晚上我才没有失眠，原本笼罩我的悲伤和沉重的氛围消去大半，心中释然了。
无论最后楣楣的决定是怎样的，现在他们最需要的就是钱，公司的资产和账户被冻结了，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大笔资金来源，我得为先准备好，虽然她一直不肯向我开口，但是我知道实际情况的艰难。
次日一大早我就去银行，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此前做设计案的提成分红，还有升任总裁的工资收入，虽然攒的不多，但先垫上一阵子还是足够的。
之后我就去了医院，想看看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楣楣有没有好点。如果她不打算接受我的帮助，我就把钱给老陈，总之，能尽到的一份力我一定要出。
等到住院部的时候，居然发现他们两个都不在，病床上也空了，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去问当值的护士，才知道昨天晚上叶伯母出现了一点紧急情况，据说是突然呼吸困难，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
我脚下步子一乱，扶着周边的座椅定了定神，然后才前往急救室。
楣楣和老陈守在门口，她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几天没有吃饭全靠打点滴度过，这会子更加虚弱了。我和老陈催促她回去休息，可她执意不肯，一定要守到自己的母亲出来。
等待期间，一位护士通知老陈去一下医生办公室，我想到自己正好要跟老陈说说钱的事，跟楣楣假装说去厕所，实际上去了办公室。
站在门口，我清楚地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医生在说起这段时间住院费用的问题，欠下的费用数额不小，我算了一下，目前我手里的这些钱根本不够，缺口还很大。
正陷入思绪间，老陈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脸愁苦的样子。我迎上前去，把他拉到拐角处，将支票递上，小声地说道：“老陈，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的我再想办法。”
“陆总，你……”他没有伸手来接，显得有些迟疑，不太愿意接受的样子。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积蓄，不会影响到公司的正常运转，你就放心吧。”
“我们还有，我以前攒的一些工资，还有楣楣的一点积蓄，暂时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所以，我还是……”
我打断他的话，“刚才医生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就不要再瞒着我。你的钱也垫付得差不多，叶家的账户被冻结，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你就先拿着吧，我手上的这些钱不急着用，借给你们救救急，我希望能尽到自己的一点力。”说着我硬是把支票塞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