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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看书 > 其他 > 催眠师1:楚辞密码 > 9 第九次催眠: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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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怎么才来?”一个背着大包,身穿卡其布旅行装的男人在机场入口处朝我打了个招呼,口气冷若冰霜。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仔细看过他了,可是眼前这个苍老疲惫的路人绝对不是我印象中的秦澈:他的背微驼,头发蓬乱,看得出有梳子胡乱梳过几道的痕迹,黝黑消瘦的脸上多了好几条伤痕,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曾经那种睿智犀利的目光,就连与我对视时都变得躲躲闪闪。

他让我想起今天早晨在镜子中见到的脸,阴森的表情,漠然的视线,几乎要与眼前的秦澈重叠在一起了。我说不出话,秦澈走上前来,想像原来那样在我胸口上擂一拳,却在抬手时疼得咧了一下嘴。

“去换登机牌吧。”他嗓音嘶哑,倒还保持着原有的沉稳,“我们马上飞往长沙。”

“去湖南?我们一起?”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们一起去湖南。”他平淡地说,“飞机上我再给你解释。”

机场人很多,即使秦澈在我赶到之前已经买好了机票,等我换好登机牌,办理了全部手续后离登机时间也只剩下二十分钟了,过安检时我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收到一条短信。

是法医老王发来的,“化验结果已出,食物正常,无毒。”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事实是自己想多了。抬头看了看身旁盯着前方目不转睛的秦澈,我放弃了把这件小插曲告诉他的念头。

在我们之间,已经存在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隔阂,这不是因为我们久未相见,也不是因为前段时间他对我的刻意躲逃,而是因为,死亡。

如果他是死神,那么对于他来说我无疑是下一个猎物,想到将夺走自己生命的人就站在身旁,换了谁也不可能与他轻松交谈。如果他不是,那他会不会怀疑到我就是死神呢?就像此刻我执意的怀疑他一样。

但是现在的我迫切想要知道最后的真相,我的直觉能预感到真相就藏在这一趟湖南之行中,所以无论秦澈是谁,我都必须与他同行!

登机口的绿灯亮了,我与神色漠然的秦澈怀揣各自的心事,跟随缓缓前进的队伍,向前走去。黑洞洞的登机走廊吞没了我们,我的太阳穴在黑暗袭来的一瞬狠狠的刺痛起来,我看见一个人,站在飞机的舱门口,披着黑色长袍,抬起埋在兜帽里的脸,扯下雪白的皮肤,露出一张血红的面容。

“您好,先生,您的座位在这头。”训练有素的空姐抬起手臂,向我们提示道。幻觉的画面淡了下去,机舱里明亮的光却让我的脑袋像要裂开似的痛,我连忙扶住一个座位靠背,勉强支住身体。

“先生您有什么不适吗?”空姐盯着我问,她一定在想要我临时下机,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愿意冒这种承担乘客出事责任的风险。

“我朋友只是有点低血糖,一会儿拜托你们送杯糖水过来。”秦澈在身后一手扶住我,在我说话之前抢先对狐疑的空姐道。

我瞥了一眼冷静的秦澈,对空姐摆摆手,表示我没事。空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接过秦澈的登机牌。

“谢谢。”秦澈拿回空姐递来的牌子,撑着我往座位处走去。

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差不多是拖着身体走到座位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澈贴近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看到海德先生了吗?”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秦澈若无其事地放下背包。

等我坐下后,他从包里抽出一本很薄的书放在我手上,淡淡地说:“我先睡一会儿,你看看这本书吧。”

我低头一看,秦澈给我的是英国小说家罗伯特。史蒂文森的经典著作《化身博士》。

搞什么名堂?我在心里暗骂,难道他就没想过要对我解释些什么吗?找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是给我解闷还是怎么着?

飞机起飞了,一阵眩晕中我的头疼反而好了很多。秦澈盖着空姐送来的薄毯,脑袋耷拉向一边,僵坐在座位上沉沉入睡。

我打开座位旁的阅读灯,调整好位置,没有一点心思地捧起书。淡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已经起皱的封面上只有一双阴郁的眼睛,深深的瞳孔里隐藏着一股邪恶怒火,默默的与我对视。

封面设计让我紧张起来,手上无意识地翻到书中的一页,这一刹那,四个熟悉的字跳进我的大脑最深处,激起脑海的惊涛骇浪。

“海德先生。”

2一个小时后我放下书,内心从最初的诧异,到后来的惊恐,再到最终的醒悟,又复归于此时的平静。

《化身博士》讲述的故事不算复杂,大概说来就是主角杰基尔博士,一个家财万贯、名闻遐迩的大善人,因抵挡不了本性中邪恶因子的耸动,私底下配制了一种药剂,可以将平时被压抑在心里的本性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同时随着人格的转变,身材样貌也会随之改变。于是,原本一个公认的温文儒雅之士,一旦喝下药剂,即转身一变,成为邪恶、毫无人性的猥鄙男子——海德先生,四处行凶作恶。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一个是善的代表,另一个则是恶的化身。最后,杰基尔不堪忍受心灵的谴责,服下剧毒药自杀。

薄薄的一本书,却让我看到了真相的掠影,已然意识到秦澈给我看这本小说的用意。

这一次我无比确信秦澈想告诉我什么——此时的他是杰基尔博士,他在暗示说死神,海德先生,就藏在他的内心中!

我想通了为什么每起凶案发生前他都会神秘消失,而在死亡降临后又重新出现,他根本不是去湖南,而是躲在上海化身为海德先生,一个接一个的杀死我们的朋友,至于让他产生如此可怖变化的药剂,一定是……

是《天问》!是“涅槃”!是这其中隐藏的惊人秘密!

飞机明显的颠簸了一下,阅读灯一暗,又坚强的亮起。我瞪着手上的小说,封面的眼睛也在瞪着我。大脑里的推理凝固了我周身的血液,我和秦澈的这一次同行,会是我生命的终点吗?

秦澈在身旁换了个姿势睡得更沉,我别过脸看他,他锐利的下颚线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胸膛。邪恶的海德先生就潜藏在他那矫健的身体里。

然而,得知了真相并未让我有丝毫轻松感,死亡即将到来也没有让我有半点惧怕,现在我只想知道最终的秘密,两千年前屈原落笔作成的楚辞《天问》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乱成一团的思绪中,我没有注意到一个空姐走过我们座位旁的过道,她瞥见盖在秦澈身上的毯子滑下了一截,礼貌地伸手为他提了提。

出乎意料的事情在此时发生了,秦澈像一只受惊的猛兽,前一秒还紧闭双眼沉在梦中,后一秒就怒目圆睁,右手抬起快如闪电般地抓住空姐的手腕,使劲一扭,“啪”的一声脆响后,年轻的空姐眼角即刻滑下一行眼泪。

“啊!”娇弱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机舱,乘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那空姐捧着脱臼的手腕,低声抽泣起来。

秦澈眼中的凶光散去了,他赶紧站起身,对受伤的空姐连声道歉。

空乘人员和乘客围了过来,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对着秦澈一脸怒气,如果不是看他有点身手估计早就卷袖子揍他一顿了。

秦澈掏出警官证,不停地解释自己的工作性质,但嘈杂的吵闹中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坐在后排的一个总是盯着空姐看的猥琐男人起哄喊大家一起给秦澈点颜色瞧瞧。直到乘务长赶到,扯着嗓子吼了几声才让现场的哄闹慢慢平息下来。

乘务长看了看空姐的伤势,回头向秦澈要了相关证件,这位魁梧的中年人脸上燃起一丝怒火,他压制着情绪,要求秦澈跟他们去做个记录。

幸运的是这家航空公司在飞机上分派了医务人员,秦澈因而得以避免更严重的责任,乘务长带着他和其他工作人员到另一间机舱做记录去了,混乱的乘客区恢复了平静,几分钟前还义愤填膺的乘客们现在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在刚才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中,我始终抱着双臂坐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有为秦澈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害怕,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内心的极度恐慌。

秦澈睁眼扭断空姐手腕的那一瞬,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我无比熟悉,他就是我自己的脸映在窗户或镜子里的模样!

……

机组广播通知说即将到达长沙黄花机场,十分钟后秦澈回到座位上,面对不出一语的我,他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伸手拿过我放在手边的《化身博士》,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天恒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

“你怎么知道?”我张口就问。

秦澈长叹一口气,道:“他去东郊陵园前,委托李路交给我的。”

“他为什么会去东郊陵园?”我觉察到秦澈要对我坦白一切了。

“同之前那些死去的朋友一样,有一个他们很信任的人约他们前去。”

“谁?”我的脊背上流过一股寒意。

在这紧张的关头,秦澈却话锋一转,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催眠吗?”

“催眠?”我转头盯住他。

可秦澈却只是直视前方,看也不看我,用闲聊的语气道:“嗯,催眠,你知道吗?”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催眠”与我们眼下所遭遇的这场连环凶杀案有些什么联系,可是秦澈的话唤醒了藏在我心底的记忆,一个名叫百里途的催眠师出现在眼前。

“在谈话开始前,我说过不会尝试对你进行催眠,”百里途露出狡黠的笑,“交谈接近尾声,我想我还是把你催眠了。”

我惊讶地站起身,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去搜寻关于林鸢的记忆,全都还在,不禁怀疑地问:“刚才我被催眠了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这两个小时我明明都很清醒啊。”

百里途只是切换下张幻灯片,投影里是一片黑暗,正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最后再来聊聊‘催眠’吧,”他说,“尽管‘催眠’的英文单词hypnosis是取自于希腊神话中睡眠之神Hypnos的名字,但事实上催眠与睡眠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人们真的睡着了,他们就不能对催眠有所反应,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催眠就是让你睡觉。那么,该怎么定义‘催眠’呢?

“从18世纪梅斯梅尔医师在他的生理磁流学说中发现催眠的起源到如今,催眠学的发展已经历经两百多年,但是学界内仍然没有一个对‘催眠’的明确定义,每一个催眠师都对‘催眠’有自己的思考。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比较权威的说法:催眠是一种显意识注意力被集中缩小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催眠师发出的暗示可以越过受催眠者的显意识,直接进入潜意识,暗示性也因此被极大的提高了,催眠过程就是催眠师与受催眠者潜意识的一次直接对话。”

黑暗正中的白色光点变大了些,百里途道:“催眠有很多神奇效果,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最为著名的‘人桥’实验:通过催眠将人的身体弄得像块钢板,横架在两把椅子中间,让中间悬空,人躺在上面,到了一定时间其腹部可以站上一个成年人。再比如,在人工印记实验中,催眠师先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湿纸片贴在受催眠者的额头上,在使他进入催眠状态后就发出暗示的指令,让受催眠者集中注意去体验纸片发烫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揭开那块纸片,会发现受催眠者的额头上果然已经发红了。如果催眠师用一枚硬币贴在受催眠者的皮肤上,并暗示说硬币是烧红的铁块,此时受催眠者的皮肤很快就会被烫起水泡,与现实中的烫伤别无两样。”

我:“照你的说法,催眠能让心理直接改变生理,这是怎么做到的?”

百里途简短答道:“精神能量的作用。”

我:“催眠还能做什么?”

百里途:“催眠最重要的作用是让受催眠者记起在经历的时空中感知到的一切,欧洲有这样一个案例:一位年轻女士正要走进大型商场,突然一声枪响,现场的人们惊恐的四散奔逃,这位女士反应过来后发现她面前有一位穿黑衣的老先生躺在血泊中。警察赶到时凶手已经逃离现场,作为现场的目击者,女士必须出庭作证,可是她根本说不清楚事情的来由,因为她当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凶手身上,案情由此进入僵局,后来法庭找来催眠师帮助破案,催眠师对这位年轻女士进行催眠。

“他说出暗示:‘你从马路那边一直走过来,是想要进商场去买些东西吗?’”

“‘是的,我想要去买衣服。’催眠状态中的女士回答。

“催眠师对她进行回忆重现,‘你现在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往商场走去,你已经踏上了商场的台阶,入口处非常拥挤,人很多。’”

“‘人很多,很挤。’女士跟着说。

“‘你看一看你眼前的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女士在催眠中转动脑袋,停留了片刻回答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老人、小孩、年轻的情侣。’”

“‘你看见一位穿黑衣的老先生了吗?’”

“女士摇摇头说:‘我没看见。’”

“‘你肯定能看到的,再仔细找找。’催眠师提示。

“她又向前仔细地观望,好一会儿才回答:‘是的,我看到了,他正从商场里走出来,走得很匆忙,看上去很慌张。’”

“‘后面有人跟踪吗?’”

“她又抬起脖子看了看,说:‘有,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他的帽檐压的很低。’”

“‘你仔细看,他的脸上有什么特征?’”

“‘圆脸,眼睛下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之后他做了什么?’”

“‘他走到老先生身边,啊!他开枪了,是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把老人打死了!’”

“‘然后他往哪里跑了?’”

“‘他头也不回的跑进商场里了,快去追!’”

“在催眠状态中这位年轻女士回忆起了当时的所见所闻,提供了凶犯的相貌特征,警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抓获了凶手。”

百里途停了停,沉默的我却对催眠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心底最深处隐藏的秘密即将被眼前这位催眠师翻出来。

屏幕上的光点变得更大更亮,那是一条隧道,光点处是隧道的出口。

“任何具备心理活动功能的人都能够被催眠。”百里途接着道,“催眠,实质上是催眠师诱导受催眠者精神能量的过程。我们每个人都曾多次进入过催眠状态,只是你未曾意识到而已。其实在你专心致志地看电影或阅读一本悬疑小说的时候,你就已经进入极浅度的催眠状态了,电影导演和小说的作者,就是给你催眠暗示的催眠师,所以我和你交谈,你被我发出的暗示吸引,就是让你进入了一场催眠。”

我哑口无言,这两个小时的谈话颠覆了不少已有认知,一时半会难以走出来。这时百里途出其不意地问道:“两年前,你的妻子死了,她主持的最后一期节目是主讲楚辞《天问》,对吗?”

我看了眼墙脚的档案薄,道:“不是说好只给我上心理学课,不谈我的问题吗?”

百里途的黑眼球静静的盯着我,似乎在翻找我深埋于内心的秘密。

我在他的注视下如实回答:“是,那期节目播出时林鸢就自杀了。”

百里途:“至今你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死。”

我:“两年了都没找到答案。”

百里途:“近段时间来你手上只要有锋利的工具,你就会去割自己的手腕,对吗?”

我抬起双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手里有刀、玻璃片什么的,只要稍不注意我的手就会拿着去割手腕,这双手像是被另一个人控制,不属于我了。”

百里途:“你的妻子是割腕自尽的?”

我点了点头。

百里途静了几秒,又问:“另外,这两年来你一直能听见亡妻在耳边对你说话,她在说什么?”

我不顾手腕的剧痛,用力捂住双耳,“是的,只要安静下来我就能听见,林鸢在我耳边反复说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在说:晨,是白昼的开始……我等你……晨是白昼的开始……晨……”

百里途拨起牛顿撞球,清脆的碰撞声让我放下手。他说:“还记得我最开始提到的精神能量吗?”

我:“力比多,一切精神现象的内驱力。”

百里途点头,“你的悲伤情绪、不受意识控制的行为、幻听,这些都是异化的精神现象,你不用忘记妻子,只需要截断造成这些现象的精神能量,没有能量的支援,精神现象也就失去了发生的原动力。”

我:“怎么做呢?”

百里途:“本我是精神能量的根源,本我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释放精神能量来加剧各种负面情绪,过于严重的话本我还会使用大量的精神能量打破人格结构和心理系统之间的平衡,导致精神问题。所以你要做的是自我催眠,由自己对自己发出暗示,构造梦一般的假象欺骗性的满足本我。”

我颓丧地低下头,“我都试过,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百里途:“你这样做反而会让本我更加不满。”

“难道去骗本我,对自己说她没有死?”我满怀希望地问。

百里途:“本我也不是那么容易骗的,它对既定事实的记忆即使用自我催眠也不可能改变。”

我沮丧地问:“那到底该怎么办?”

“既然要做自己的催眠师,就该用最常用的催眠暗示方式,”百里途镇定道,“你应该对你的本我发问。”

“问,本我?”

百里途凝视我的双眼道,“没错,就是问‘她真的死了吗?她还会回来吗?’在自我催眠中把问题抛给本我,它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让本我自己满足自己,从而截断精神能量的根源,这就是我说的构造假象欺骗本我。”

我细想这个方法,秦澈的车在外面鸣笛提醒我他回来了。百里途的视线离开我的眼睛,最后道:“好了,很高兴能一起度过精彩的两个小时,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墙上投影里的光占满整面墙,发出刺眼的光晕,耳旁顿时响起一阵尖锐声,耳鸣过后我什么都听不见。记忆在这里变得混乱,后来我坚持用自问的方式催眠自己,两周后精神好了很多,一个月后双手恢复正常,耳朵也很少再听见幻听。

突然头晕目眩,我又回到圆形房间外黑暗的长走廊,在那里艰难前行,耀眼的光越来越近,我走到了尽头。

我看见一个人,他是秦澈,他坐在我身旁双眼看着我,用不带一点波澜的口气对我说:“长沙,到了。”

3长沙的天空不比上海明媚,走出黄花机场,丝丝细雨如飞舞的小虫,在眼前乱窜,我和秦澈裹紧衣服站在冷清的机场前门广场边,没多大一会儿头发就全湿透了。

天色渐晚,半个小时后我们才等来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哟?”司机操着一口长沙味很浓的普通话问我们。

“离这儿最近的客车站。”秦澈回答,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像是蒙着乌云。

出租车掉了个头,驶上机场高速。凄风冷雨把长沙这座陌生的城市涂抹得极其阴暗,还未黑尽的天空撒下惨淡的天光,有一层尖锐的寒冷附在皮肤上,寻找缝隙钻入骨髓。我愣愣地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荒郊野岭,玻璃上映出我的脸。

“我们要去汨罗市。”沉默的气氛被秦澈打破。

我的头皮一紧,汨罗市,那是两千年前屈原投江自尽的地方。

秦澈猜到了我心中所想,接着说下去:“战国时期的乱世,因为与楚怀王及楚顷襄王政见不和,又被秦人张仪所害,屈原一生被流放过三次,最后一次被流放到了今天湖南汨罗市附近的玉笥山,在那里他创作了许多极具文学价值的楚辞名篇,其中有一篇,名叫《天问》。”

一声闷雷,在愁云密集的天空中响起,雨势大了很多。前排司机的眼睛从后视镜上移开,踩下油门疾驰在雨中。秦澈低头,从背包里拿出他的工作笔记本,举到我眼前。

“之前发生的事,与这篇楚辞有关。”他说。

我伸手挡开他手上的本子,竭力保持镇定地回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了。”

“这样更好。”秦澈对我的回答没有表现出讶异,他收回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本子上写满蝇头小字,与冉天恒的灵异笔记颇有几分相似。

“你是怎么知道这篇楚辞的?”我忍不住问道,“你的工作与文学研究好像不太搭边吧?”

秦澈淡淡一笑,说:“2005年,你的妻子自杀前主持的最后一期广播节目,不就是主讲的《天问》吗?”

我一激灵,转过眼,目光凝固在秦澈的侧脸上。

“抱歉,我私底下调查了林鸢的自杀案。”他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在她死后注意到了《天问》中的玄机。两年后,也就是去年,从丁启祥命案开始的这场连环凶杀案,就是用死亡来再现《天问》。”

怒火把我的理智燃烧殆尽,我顾不上此时此刻我们身在何处,翻身一把抓住秦澈的领口,差不多把鼻尖贴在了他毫无神色的脸上,用尽全身之力对他咆哮:“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等秦澈说话,出租车司机猛地一踩刹车,我和秦澈狠狠地撞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

司机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对我们吼道:“要打架下车去打!”

秦澈向前挥挥手指,语气平和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走吧,赶紧带我们去客车站。”

在司机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出租车重新发动了,我整好衣服,抱着手臂怒视窗外闪过的车灯。

秦澈的眼睛盯住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所有人的死,都与《天问》有关,包括林鸢,包括,屈原。”

窗外冷雨,在低沉的雷声中越下越大。

4清脆的钥匙声,在我的手边响起,我颤抖不已的手捏着这把冰凉的铁块,模糊的意识不知道如何开启眼前的这道门。

嘴上喷着热气,停不下来的喘息让我的肺快要炸裂。

门开了。

溢满房间的血腥气息找到一个出口,奔流而出,汹涌的淹没了我。

浴室,玻璃门紧锁,“咣当”一声,我手上的榔头敲碎了门,翻腾的雾气后,是一张冷艳的脸。

白衣素裹的林鸢,舒展的躺在满地血泊中,衣裙完美的勾勒出她迷人的身姿,可是这仅仅是一具曼妙的尸体。

我有一种冲动,想去亲吻亡妻的双唇。在升腾的雾气和暗红的血液中,我弯下腰,靠近林鸢的脸。

就在此时,她紧闭的双眼睁开了,血丝如网,蒙在她的眼眸四周。

林鸢可怖的双眼一眨不眨,与我的脸相距不到五公分,她在冷酷地看着我。

冷汗渗渗而下,我回到了现实,梦中的雾气好像还弥漫在这逼仄拥挤的长途客车里。

雨点敲打在车窗上,不知藏在哪里的缝隙让冷风灌进来,吹干了铺满我额头的汗水,寒冷如芒刺,我的头又开始出现锐利的痛楚。

空气中漂浮着脚臭味,有两个人在角落里小声说着话,一阵阵鼾声在车里此起彼伏,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客车在雨幕中穿行,窗外一片漆黑。

我和秦澈是十点左右上的这班开往汨罗市的长途车,出了长沙就在高速上遇到堵车,滞留了一个小时才重新上路。司机说大概再有十来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

我摸出包里的矿泉水,贴在我的太阳穴上,想借此让脑袋的痛楚缓和一些。

一阵“咔咔咔”的咬牙声,在我身旁骤然响起。这声响让人毛骨悚然,犹如一个人在咀嚼坟墓中干枯的骨头。

我扭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秦澈。

天啦!我看到了什么?

秦澈紧紧闭着双眼,他的脸已经扭曲了,狰狞的表情如同恶魔。豆大的冷汗渗出皮肤,一滴一滴的沿着他的脸庞轮廓淌下,衣服的领口湿了一圈。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他拼命咬住牙齿,嘴角已经挂上了几缕血丝。

一辆大型拖车与我们这辆长途车擦肩而过,发出尖啸一般的鸣笛声,夜色里这一记巨响足以震碎我的心脏。

秦澈终于支撑不住,他被惊醒了。我在这一瞬间看清他的双眼,瞳孔缩到一点,四周血丝遍布,盛满凶戾的光。这是噩梦中林鸢的眼睛!

这是谁?这是死神!

他张开血淋淋的双唇,露出惨白的牙齿,作势要向我扑来。

“汨罗到了,汨罗到了啊!”司机大声吆喝着把整车熟睡的乘客都叫醒了。

“到了吗?”耳边响起一个沉静粗哑的嗓音,我再回头时,只见秦澈正拿着一张纸巾,有些慌乱地擦掉嘴唇上的血。

他的眼睛里那兽一般的残酷凶光慢慢消失了,公路边一道微弱的灯光照进来,照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汨罗市客运站的出口大厅里,深夜的雨让这里格外阴冷,几个躲雨的流浪汉裹着肮脏的棉被,蜷缩在角落里。

秦澈无声的站在身旁,我下意识的想要离他远一点。刚才发生的异变,已经让我不再敢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人类了。

“小刘,这边。”秦澈忽然向车站门口打了个招呼。

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他快步走到秦澈面前,毕恭毕敬地道:“秦警官,父亲让我来接你。”

“抱歉让你久等了,路上堵车。”秦澈指着我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专家朋友,现在就劳烦你带我们到大原村去。”

小刘的视线停在我脸上,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你不就是……”他欲言又止。

“走吧。”秦澈的眉头拧在一起,拍了拍小刘的肩。

我们坐上停在门口的面包车,驶出车站,飞驰在一条被夜色笼罩的公路上,车前灯很费力地撑开一片浑浊的光明,雨丝纷飞。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

“玉笥山。”秦澈板着脸回道,“你应该知道,汨罗江畔的玉笥山,是屈原投江前的居住之处。”

我打了个哆嗦,秦澈说的没错,而更重要的是……

“我说过,屈原的《天问》,就是在这座玉笥山上创作而成。”秦澈说。

“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吗?”我冷笑道。

“呵,”秦澈还给我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在大原村找到了《天问今解》的手稿,学者周庄就是在那儿完成《天问今解》的全部创作过程的。”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我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向秦澈怒吼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受他卖关子似的折磨了,他好像已经知晓一切,却不肯将最终的真相对我和盘托出。

秦澈不理会我的失态,自顾自地说:“我调查了林鸢的自杀后发现《天问今解》这条线索,又在拜访古江出版社的褚正观后我得知周庄是在大原村把这本书写作完成,于是我来到这里,结识了当地屈原纪念馆的馆长刘风庭老先生,他与周庄是很好的朋友,周庄在完成《天问今解》后把手稿赠给刘老先生。我想你也去过古江出版社了,你一定也知道现在不可能找得到《天问今解》的全文,所以这份手稿是我们找出真相的唯一线索。”

“你看过手稿了?”我插了一句。

秦澈微微点头,车速在此时慢下来,前方一片漆黑的山谷中出现几点灯光。

“秦警官,我们到了。”小刘回过头道。

“直接去你父亲那里吧。”秦澈说。

小刘“哦”了一声,把面包车开到一座古朴的木楼建筑前。车还没停稳秦澈就拉开门跳下去,我跟在他身后下了车,抬头仰视这座被时光打磨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楼,一块漆色斑驳的匾挂在正门上方,书写着“屈子堂”三个隶书大字。从大门旁的一扇木窗里透出昏黄的光,照亮纷飞在空气中的冰冷雨丝。

这里一看就知道是秦澈所说的屈原纪念馆。玉笥山是湖南一处有名的人文景观,在附近找这么个有历史背景的祠堂,摆上展柜展览些与文化伟人有关的物品,开个纪念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看着这座不算宏伟但格外凝重的建筑,连连颤栗。

“进来吧。”秦澈站在门里对我道,“刘老在等你。”

我一声不吭地走进门,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四面墙上排满了书,正中烧着热腾腾的铁炉,房里的空气像是着了火一般燥热,突然从阴冷的室外走进来让人一时之间喘不上气。

“坐。”小刘抽出围在铁炉旁的竹椅,招呼我道。

我不大情愿地走上前,还没等我坐下,里屋的门帘被拉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目光矍铄的老人捧着一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稿纸从门里踱出来。他看到我,眼角动了动,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秦澈对他挤挤眼睛,接过老人手里的文稿,恭敬地道:“刘老,感谢您能把老友的手稿交给我。”

“你能保证不再发生那样的状况吗?”老人问了秦澈一个不明不白的问题。

“我能保证!”秦澈回答,我却听不出多少底气。

“那就尽快带他去画岩吧,是时候让他知道他是谁了。”刘风庭老人的目光不时向我扫来,在他的脸上始终保留着那种含义不明的表情。

小刘递来三把伞,问:“爸,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和他们一起就好。”刘风庭拿过伞,提起一个黑木匣子,向我走来,“跟我来,我们去画岩。”

“画岩?”

“不少历史文献上都有过记载,屈原被流放于山泽深林,偶见一面岩壁上画有天地、山川、神灵、古代圣贤、怪物等故事,内心受到极大触动,因而创作了《天问》,我现在就带你去这处让屈原发现内心秘密的地方。”老人说着已打开房门,和秦澈一道走出去。冷风袭来,灌进我的脖子。

我抱着满心的疑惑,撑开伞走进风雨飘摇的夜里。

一刻钟后,我们穿过大原村,走到玉笥山脚,一条石阶通往草木深深的山间。初春时节,复苏的万木却让这座高山更显凄凉。踏上山路,除了我们的脚步声,黑暗里再无声响。

走了没多久,路边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东西。我停下脚步,愣愣地盯住眼前的铁笼。

笼子不大,但足够把一个成年人锁入其中,再仔细一看我惊讶地看到铁栏上挂满斑驳零碎的血块,仿佛是从玄铁中渗出的血色。

“这是什么?”我拖住秦澈问。

“用来关我的。”秦澈直言不讳,“我们先去画岩,我所知的全都会告诉你。”

我沉默了,跟随他们继续前行,终于走到一个隐藏在树林间的石洞前,洞中有暗淡的灯光透出,我们身后不远就是玉笥山八景之一的“骚台”,据说屈原笔下的许多经典诗篇都是在此台上写成。

刘风庭当先走进石洞,秦澈朝洞口扬起下巴,示意我画岩到了,他收起伞,率先走上前去。在“禁止通行”的警示牌之后,历史的洪流从空幽的洞中涌出,经千年岁月积攒的沉重感压在我面前,恐惧在这瞬间占满身体,我不知道在洞里我即将亲眼见证什么。

“快点。”秦澈的呼喊从里头传来,带着回音。

我迈出脚步,迎着谜一般的灯光,走进石洞。没走几步,刘风庭拦住我,“在这里开始吧。”

“什么开始?”我惊异地问。

“初次面对画岩者必须完成屈子礼。”老人从黑匣子里拿出一只转经筒放在我手里,现在看清了,经筒上是《天问》的辞句。

老人退后几步说:“把鞋脱掉,朝洞里跪拜,再站起来转动经筒,走到我这里。”

我照他说的做,捧着旋转的经筒走到他面前,正好穿过一面悬在洞顶的人形旗帜,那面旗很旧,明显是有些年月的古物了。老人又拿出一把小匕首,在我的手指上割了一道,等指尖冒出血,他让我把血涂在额头和脸颊两侧。

短短的程序完成,他指着洞里说:“好了,进去吧。”

我惊讶得牙齿打战,原来凶手那些多余的行为,竟然是“屈子礼”!我问道:“这是屈原流传下来的吗?”

“并非屈灵均所创,我也记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人传下来的了。让秦警官带你进去吧。”说完,刘风庭向洞外走去。

“走吧。”秦澈拉了我一把,我回过神,跟着他向洞里走。

石洞很深,赤着脚拐了八九个弯才到头,在尽头处是一间大得惊人的天然石厅,除了几盏小灯外这里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陡峭的岩壁上滴下水珠,让石厅里的寒冷更甚。

我站在石厅入口,顾不得浑身的颤栗,因为面前一面巨大石壁,把我深深震慑。

画岩!

这绝非任何大师的手笔,完全是自然的杰作——五彩斑斓的色彩,眼花缭乱的沟壑,纵横交错的起伏构成了这幅让所有人类艺术家叹为观止的作品,只一眼,我仿似在丛林的缝隙间看到了群峰,在群峰的幽暗处看到了海洋,又在海洋的巨浪里看到了宇宙。在这震撼人心的自然艺术前,我只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我好似着了魔,身体动也不能动,眼睛更是无法从画岩上移开,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不知过了一分钟,一小时,一整夜,还是一千年。

呼吸急促起来,我看见静止在前方的巨画动了,色彩在岩壁上流转,所有的凹凸都在运动,如星辰般相聚,眨眼间又四散开。

我跌坐在地,目光却牢牢的固定在画岩上,眼前的幻觉越来越强烈,身周的世界在缩小,一切生命都退化成最初的形态,归于虚无,宇宙收回它无限延伸的边缘,所有星球相继死亡,时间和空间回到原点,“轰”!大爆炸之后缩成一点,世界消失在未知的虚空中。

我被囚禁在万物起源之初,这是哪里?我是谁?

我是盘古,我要扬起巨斧,劈开天地!

世界就是如此起源的吗?历史就是这样开始的吗?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幻觉的力量升至顶点,霎时间我陷入虚无。

5一点摇曳的烛光,敲打在我的瞳孔上,我回过神,发现自己跪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几前,残破的竹简摊在几上,简上是无比熟悉的笔迹——我创作的《天问》,在向自己述说着什么。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风雨吹打在这间草房的屋顶,寒意嚣张,我单薄的身躯早已被冻得发抖。我立起身,褴褛的衣衫上落下尘埃。

因流放而疲惫的双腿带我走出门外,玉笥山的夜里风雨大作,不远处是汹涌的汨罗江,每一次眺望都让我有纵身跳入其中的冲动。

楚国的江山注定要灭亡在秦人的铁蹄下,可是远在这蛮荒之地的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只能每日徘徊在山泽草木间,望着色彩奇异的画岩麻痹自己。

说来奇怪,每次静坐在画岩前都会让我产生幻觉,我好像被引入了一个未知却美妙的梦境,梦里没有纷争战乱,没有尔虞我诈,君王圣贤,国家富强,百姓平安。我知道这些仅仅来自于我的内心,但这个梦境让我越来越迷恋。

于是我开始写作《天问》,我不只是在斗胆问天,更是在问我自己的内心。我知道,我已经闯入了心中某个不可知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人性的真相,看到了万物的源头,可是我也在这里看到了贪婪与丑恶。

我顿悟,原来善与恶、真与假在人心中从来就不是对立的,一如阴阳两气相互融合,一念之差便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在画岩前坐得久了,慢慢的,我已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可怕力量会在每晚醒来,控制我的精神和思考,我只得疯狂的创作楚辞来压制内心的躁动,靠回忆先王与自我的美好德行来与心中的罪恶相抗衡。

夜空在风雨里俯视无知的世间,我缓步来到汨罗江畔,激荡的江水对这个真实却虚伪的人间发出怒吼。人们被感觉到的世界所蒙蔽,心永远封尘在现实的假面之下,永远沉睡。

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在梦中的我才是真正清醒的,在梦中的我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我要永远梦下去!

我张开双臂,向前倾身,跃入涛涛江水,在席卷全身的刺骨寒凉中闭上双眼,酣然入梦,降临在新的世界。

我醒了,穿越千年的时空,回到此时。秦澈面无表情的脸与我直直相对,岩洞中的灯光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朦胧的暗影。

他仍然用一种冷冰冰的口气对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变成他了。”我口齿不清地道。

“你成了屈灵均,第一次坐在画岩前我也产生了同样的幻觉。”秦澈说着把刘风庭交给他的手稿递到我眼前,“要看看吗?”

我摆摆手,“不了,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这份手稿的内容了。”

秦澈笑了,他说出了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屈原做为一个内心思想感情极其强烈的诗人,潜藏在潜意识里的精神能量异常强大,在被流放期间屈原陷入了极度苦闷的情绪,这种精神能量随时都会爆发,最终这面奇异的画岩成了触发他精神能量的导火线,使他进入一种自我催眠状态,梦行于自己的潜意识之中。人类的潜意识最深处藏有一个巨大的空间,有学者称之为‘涅槃’。‘涅槃’,是一个矛盾的哲学存在,是本我与超我交融的空间,也是这股精神能量的最终源头。”

惊天的秘密在我眼前揭晓,我的心却异常平静。我接下秦澈的话:“楚辞《天问》,看似不断向天地历史发问,实质上是屈原向自己的内心发问。为了在现实带来的苦闷中得到解脱,屈原成了自己的催眠师,《天问》,是他进行自我催眠时使用的暗示语,是他开启潜意识内‘涅槃’空间的钥匙,这就是学者周庄写在《天问今解》中被禁止公开的内容,对不对?”

“没错,”秦澈承认道,“自我催眠是一个自己诱导自己进入催眠状态,自己进入自己潜意识的过程。在他人催眠中,对接受催眠者进行反复询问暗示是催眠师最常用的诱导方式,屈原的《天问》,就是这么一套绝佳的自我催眠暗示,他太过于向往‘涅槃’中的超我带来的美好梦境,于是创作了一篇楚辞,来催眠自己。”

秦澈的表情阴沉下来,又道:“可是他无法压制‘涅槃’内的精神能量,没有多少人能压制这股能量,于是人性的善与恶的斗争使他无比痛苦,就像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的心在发抖。

“精神能量从根本上说就是本我的能量,是藏在潜意识中的本我对人类精神的作用力,弗洛伊德证明过,人类的本我原本就充满了贪欲与罪恶。除了超我,‘涅槃’同时也是本我的根源,若是将其触发本我的能量就会源源不断的汹涌而出,最终会形成一个恶意人格。高风亮节的屈原不容许自己的内心有半点瑕疵,他开始疯狂的创作楚辞,用道德与文学,也就是超我的力量勉强克制住了这个恶意人格。但是,善与恶,或者说本我与超我在‘涅槃’内是一对无法分离的孪生子,在这个控制恶意人格的过程中屈原越来越痴迷于超我的梦境,最终他坚信那才是真实的世界,为了永远长眠在梦中,他于公元前278年6月27日怀石投江,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千古绝唱中结束了生命。”

“6月27日?”我愣住了,这个日期,不就是……

“2005年6月27日,你的妻子林鸢,在浴室中割脉自尽。”秦澈平静地说,“你想知道原因吗?”

“难道,她通过对《天问》的探究,也进入了潜意识内的‘涅槃’?”我的语气焦急起来,“可是林鸢不是楚辞学者,她不可能发现《天问》的秘密!”

“是的,林鸢不可能独自发现,是领悟了这个秘密的人把她催眠,触发了她潜意识深处的“涅槃”空间,林鸢最终同屈原一样,既受困于人性善恶的纠缠,又在催眠中被超我的梦境吸引,最后为了长眠于梦中,她选择了死亡。”

林鸢的死因让我呆若木鸡,秦澈低下头,沉默许久。

“是周庄,导致林鸢自杀,是周庄,用《天问》的辞句,杀死了我们的朋友!”我咬着牙说,这不可思议的事实让我的理智濒临毁灭。

秦澈的头点了一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像困兽一样嘶吼,回声震耳。

“因为周庄是一个恶意人格,他智商极高,性情凶残,他残忍的杀死自己的朋友们,用死亡摆出《天问》的辞句,目的只是想把现实世界的目光吸引到《天问》之上,吸引人们去破解《天问》中的‘涅槃’之谜。”

潮湿的阴风从洞外吹来,灯光微闪,几道诡异的影子一晃而过。

“周庄是谁?”我眯起眼睛问,隐约预感到的最后谜底将在下一刻把我带入地狱。

秦澈深吸一口气,道:“周庄就是你,聂尚。”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大脑里一片空白,洞外卷来的风包裹在我的身周,让我的血液凝固了。

“聂尚和周庄,这两个人格共用一个潜意识,或者说他们就像是一个潜意识诞下的一对孪生兄弟。”秦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林鸢自杀前两年,作为主人格聂尚的你独自在做关于《天问》的研究,当时你的笔名叫作‘周庄’。你先是在《天问》中发现了‘涅槃’的痕迹,又来到玉笥山大原村找到画岩,在这里你自我催眠进入了‘涅槃’空间,同时也释放了‘涅槃’内的精神能量,你无法像屈原一样控制这股能量,最终任其发展成了恶意人格,他以周庄命名,完成了《天问今解》,把关于‘涅槃’的危险机密告之林鸢,导致林鸢自杀。后来,因为本我的能量不断加剧,他开始在你入睡后苏醒过来,并借用你的身体连杀六人。”

秦澈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黑色长袍和一红一白两个面具,说:“这些是我在你家书房里找到的,周庄这一第二人格潜藏在潜意识里,利用潜抑作用来抹除掉你到过大原村,发现画岩还有写作《天问今解》的记忆。你的主人格聂尚之所以会做那些预兆死亡的噩梦,之所以会梦游,正是因为周庄杀人的强烈愿望,杀人的预谋,以及他杀人的记忆被你们的潜意识收录,经过梦的修饰作用后,形成了聂尚的隐梦。而更可怕的是,周庄也在作案时不停的向警方暗示自己是一个分裂出来的第二重人格。”

“哦?”我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这么说?”

“在荣格的人格面具理论中用舞台演员戴的面具来比喻人格,一个人戴了两张不同的面具就是人格分裂的含义,周庄作案时会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另一张脸,这是最明显的暗示,另外,在心理学上,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正是双重人格的象征,这也解释了已经知道真相的冉天恒为什么会留下‘死神是海德先生’的线索,而周庄为什么会把‘三危在此’留在写下这条线索的纸张背面。可惜等我解开这些疑团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秦澈目露懊恼的神色,“周庄的目的就是要蛊惑更多人去关注他借用《天问》制造的连环杀人案,他就是要公开‘涅槃’的危险秘密,如果不是百里先生从一开始就要求禁止公布关于凶杀案的一切信息,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我想我明白了,一切都明了了,空姐脱臼的手腕,长途客车上的异变,林中的铁笼……

“可是你还是付出了代价。”我直视秦澈,坚决道,“被我的另一重人格用死亡成功蛊惑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你。”

秦澈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说:“是的,这件血案让我开始探寻《天问》与‘涅槃’之谜,我也在画岩前用《天问》自我催眠,进入‘涅槃’,可是我也控制不住本我的能量,与周庄相同的恶意人格在我的精神里出现了,而且,出乎我意料……”

他抬起头,我看到他青筋暴突、肌肉扭曲的脸,他紧咬牙关对我道:“快,快带我去铁笼。”

“你……”我一时慌乱起来。

“快!”秦澈发出刺耳的嚎叫。

我拼力从得知真相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一把抓住秦澈的肩膀,向铁笼所在的山路奔去。秦澈瘫倒在我的手臂里,双眼紧闭,“咔咔”的咬牙声刺入我的耳膜。

雨夜里山路很滑,跌了两跤后我才看到路边铁笼的轮廓。

这时,秦澈骤然睁开了眼睛,血红的眼睛!秦澈已经变成了恶魔,恶意人格完全控制了他!

他扬起白森森的牙齿,一口要咬在我的脖子上,立时血流如注。我痛得大叫,同时脚下踩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澈摔到一边,猛地站起身,咧开血红的嘴向我扑来。我忍住剧痛,可是没有力气躲开了,只得侧过脸抱住头,自己的脖子被咬断的惨状在脑海中晃过。

正当这万分紧急的关头,一个矮壮的身影从夜色里窜出来,飞身一脚踹在秦澈的脑袋上。发了疯的秦澈挨了这一击,顿时懵了,矮个子抓住他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扔进笼子里。

被锁住的秦澈猛扑到铁笼边,头狠狠地砸在坚硬的铁条上,鲜血流过他的脸,惊心动魄的怒吼从他的喉间发出,响彻夜空。

我走到及时赶来的小刘身旁,不敢想象在每晚入梦之后,我都是这副模样。

6和刘家父子一起站在铁笼前,我们看到秦澈像一头疲倦的野狼,团在角落里睡得很沉,清晨的浓露让他瑟瑟发抖。

“去把秦警官抱出来吧。”刘风庭说。

小刘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打开笼子,背起熟睡的秦澈向山下走去,我们跟在他身后。

“这一个月来秦警官每天晚上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只得照他的要求,入夜就把他锁进笼子里,免得他害人。”刘风庭的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诉说。我摸摸缠着纱布的脖子,疼得直咧嘴。

“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老人在山道上停下脚步,火焰一般的目光投向我。

“我,我是周庄。”我低声道,“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了。”

老人笑着快步离开,“老朋友,你回来了就好。”

“我和秦澈,都还有救吗?”我朝他的背影大声问。

刘风庭没有说话,山间晨雾将他淹没。

我推开门走进屈子堂时小刘正守在铁炉旁,火上熬着一锅浓稠的药汤,苦涩的味道盈满整个纪念馆,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熏得落荒而逃。

见我进来,小刘指着里屋对我道:“秦警官在里头,父亲在喂他吃药。”

“药能治好他?”

“只能帮他安定下来,”小刘打断我略带希望的询问,“他,还有你的问题不可能用药来治愈。”

他盛满一碗药汤送到里屋去了,我失落地倚在门边,把双手举在眼前。

一整晚的彻夜未眠没有使我感到困乏,可是关于《天问》和凶手的真相带给我的惶恐不安已经把我逼近了死亡的悬崖,只要再多一步,我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满了六个朋友的血,下一刻,身体中的另一个我会用它们来结束谁的生命?

趁聂尚还清醒,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我不甘心,如果可以,我想亲手杀死我的另一个人格,杀死名叫“周庄”的那个人。

多么可笑的想法,自己杀死自己,这跟自杀又有什么区别?我长叹一口气,里屋的门帘在这时被掀开了,刘风庭当先走出来,小刘跟在他身后。秦澈微睁着眼,撑着小刘的肩膀缓步走到我面前。

他眼里的血丝还未消去,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伤口让人怀疑他还没有从夜里的疯狂中恢复过来。他费劲地睁大眼睛,瞪着我。

“我们,怎么办?”我问,想到眼前此人的另一副面孔,不禁又是一阵心悸。

秦澈的嗓音干涩,却反问我道:“我们的恶意人格,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试探地回了一句:“潜意识。”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秦澈说,“我们只能进入自己的潜意识,找到那个人格,然后消灭他。”

“要怎么做?”我问道,秦澈的话让我的眼前出现一道光,我恍然想起了什么。

秦澈回道:“催眠,像屈原一样借用深度催眠进入潜意识世界。”

“你是说,我们用《天问》进行自我催眠吗?”我不敢相信这是秦澈所谓的唯一办法。

他虚弱无力地摇头,说:“不,这样做太危险,我们内心‘涅槃’的力量过于强大,自我催眠反而会让我们本身的人格被恶意人格杀死,那样他们就完全占据我们的精神和身体了。现在,我们只能寻求催眠师的帮助,有催眠师的引导才有可能战胜他们。”

“谁能帮助我们?”这么说着,我心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浮到眼前。

秦澈替我的记忆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百里途。”

7奶白色的雾气,从玻璃门上的窟窿里奔涌而出,散尽后我看见了亡妻的脸,恬静安详的微笑挂在她的嘴角,紧闭的双眼中藏着邪恶的秘密。

我俯下身,浅吻她的唇。

林鸢睁大眼睛,两行血泪溢出眼眶。她抬起手臂,张开身体与我拥抱。

我醒了,模糊中听见空姐在广播里播报:“飞机马上在上海虹桥机场降落。”

我擦干前额的冷汗,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个噩兆般的直觉:即使我已知道了真相,但这场死亡游戏还没有结束。

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死。

头还是很沉重,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秦澈在身旁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别过脸看向我,他脸上怵目惊心的伤口再次勾起令我胆寒的记忆。

“我们直接去找他吗?”我问。

秦澈回了一个“嗯”。飞机开始降落,眩晕中我已不想深究他是怎么会认识催眠师百里途。

走出虹桥机场正门,宛如来自严冬的寒风吹过,我往领口里缩了缩脖子。秦澈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他把手机捧在耳朵旁,只“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能听见听筒里有一个女声在解释着什么。秦澈的眉头越拧越紧,过了许久才挂断电话,对我道:“百里先生已经离开上海了。”

“他去了哪里?”我紧张地问。

“重庆,塞勒涅心灵会中国分会。”秦澈走上前,招手拦出租车,“我现在回家拿上关于《天问》的资料,你返回去买机票,我们今晚就飞重庆。”

我来不及细问什么是塞勒涅心灵会,秦澈的出租车已经走远了。情势不容得我犹豫,现在只能按秦澈说的做了,我摸出钱包,掉头向机场售票大厅走去。

在这不经意间,有张便笺纸从钱包里掉了出来,我捡起来仔细一看,那是我抄写在纸上的,《天问》的最后一条死亡规则。

鲮鱼何所?鬿雀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隐藏在心中的噩兆越发强烈了,骇人的闪电在我的脑海中炸响。

在浴室里自杀身亡的林鸢,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鸢,最后一场命案的发生地将会是……我急忙用手机拨通法医老王的电话,“嘟嘟”响了两声后传来老王冷峻的声音,“喂,聂先生吗?”

“王法医,前两天我找你化验的两份野味,你还记得是什么吗?”我心急火燎地问道。

“两份菜都无毒,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无毒,你快告诉我那具体是什么菜!”我几乎是在咆哮。

老王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回道:“我记得是清蒸鳄鱼肉,还有香草山雀。”

那鲮鲤鳄鱼在什么地方?食人的鬿雀又在哪里?大羿是怎样射中太阳的?金乌又是怎样羽落身亡?白色的霓虹,彩云的璎珞,嫦娥为什么穿上这样的衣裳?她的丈夫大羿得到不死良药,为什么不能隐蔽的收藏?

我“啪”的挂断电话,马上拨打秦澈的手机,得到的回应是占线的提示。

没有时间等待了,我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坐进去就要司机抄最近的道赶往秦澈的住处,然后赶紧给秦澈发短信:“千万不要回家,周庄在你家浴室里做了手脚。”

路上我一刻不停地打秦澈的手机,而他始终处于通话中,这让我更加焦急。寒风一阵紧过一阵,灰色的天空下是我和死亡的竞逐。

还好没遇上堵车,我握紧拳头,指甲盖深深陷在手心的肉里,嘴上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直到把他都弄得不耐烦了我才来到市郊。

打开车门走到秦澈租住的楼前,我似乎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底楼的门敞开着,楼道里一片死寂,我走到门前,颤抖不已的双腿迈出最后一步,跨了进去。没有房东太太探出脑袋来问我找谁,只有来源不明的恐惧在我的心间翻滚,我正要踏上楼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突然响在我耳旁。

我猛地回头,秦澈阴着脸站在我身边。

“你没事?”我惊惶地后退一步,“你回家了吗?”

秦澈把手里装资料的文件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家里没人动手脚,快,我们现在去你那儿拿书。”

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痛苦,精神中本我的能量似乎接近了爆发的边缘,他在极力控制。

“书?”

“《梦的解析》,那是百里途先生送给我的书,上面有分会的地址。”秦澈咬住苍白的唇,走出门去发动自己的车,想了想又坐到驾驶座上,对我道,“快,快来开车。”

一路上秦澈不停的往嘴里灌从大原村带来的药汤,没过多久他就有些迷糊不清了,仰面靠在座位上,像醉汉一样念叨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用眼角盯住秦澈,预感死亡的直觉却未曾因为他的相安无事而消失,反倒更加清晰了。

8在万云小区停车场停好车,秦澈无力地打开车门,脚步蹒跚的朝外走去,我满心忧虑地跟在他身后。同样的地点,同样焦躁的情绪,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仿佛我曾经经历过似的。

林鸢自杀的那个下午,与此时我感觉到的一切如此相似。

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白蒙蒙的雾气,满地嫣红的血泊,林鸢冰冷的尸体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我甩甩脑袋,追上前方的秦澈,他抬起半睁的眼睛看我,嘴里发出咬牙的刺响,我搀住他走进电梯,艰难地来到家门前。

红棕色的防盗门,猫眼里像是有一只深黑的眼睛在窥视我们。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有一个低语声在此时出现,谁在我耳边轻声吟诵:那鲮鲤鳄鱼在什么地方?食人的鬿雀又在哪里?大羿是怎样射中太阳的?金乌又是怎样羽落身亡……

门后,是什么?

是死神的血盆大口。

我扭动钥匙,门开了。

一片平静,铅灰的天光透过窗铺在客厅里,一股淡淡的香草味传到鼻子里。门边摆了一只外卖纸袋,“野味场”三个艺术字在纸袋上分外醒目,袋里有两个没有打开的快餐盒,香草味的源头。

没等我弯腰检查这份来历不明的外卖,秦澈说了声“没事”就支开我,抢先走到房里。

“书在哪儿?”他转身问道。

我刚要抬手指向书房,就在这个时候,我身体中突然出现了可怕的变化,像是有一双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说不出话,我的手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完全控制,朝另一个方向指去。

“在浴室,我坐马桶的时候翻了翻。”我的声带里发出一个绝不属于我的声音。

昏沉的秦澈没有多想,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

我没办法挣脱控制住我的力量,只有属于我的双脚动了,它们带我跟随在秦澈身后。

秦澈走到浴室门前,手搭在门把上。

我想向他大声喊:“不要动!”

可是强大的恶意人格让我说不出任何语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澈扭动了门把。

这一瞬间,世界无比寂静,只听见轻轻一记脆响,那是绷紧的弦松开的脆响,“嘣”。

“嗖”,一支银亮的利箭,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在千分之一秒间掠过空气,深深的刺入秦澈的前额,刺穿他的大脑。

暗红的血如注喷出,沿着秦澈轮廓锐利的脸庞淌下,血腥的气味盈满我身周的每一寸空间,他僵在原地,站了数秒,最后轰然倒地。

鲮鱼何所?鬿雀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门边外卖里的鳄鱼与山雀肉,林鸢是身着霓虹白衣的嫦娥,我是得知“涅槃”秘密却不能隐蔽收藏的大羿,嫦娥之夫,我在她自杀的浴室里暗置了弩箭机关,一支利箭如同射日般射穿秦澈的头颅,他是羽落身亡的金乌——原来这里才是第七场死亡的发生之地,《天问》的第七条规则在我和周庄眼前成为现实,死神亲眼见证了最后一场杀戮游戏的上演。

恶意人格在我身体里消失了,我奔到秦澈身边,他还没有死,一丝残存的意识让他瞪大眼睛盯住我。

秦澈嘴里吐着血沫子,他在说话,我连忙低下身,听清了他在对我说什么。

“去找,百里途……”

……

聂尚弓着背坐在躺椅边缘,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僵坐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晚,催眠室内的每个角落都凝固着绝望的气息。

百里途一声不响地注视聂尚,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敬重。

能让他敬重的人不多,这个文学史学者绝对算一个,他的精神力强大到已经超乎人类极限了。

不说要再次面对噩梦、朋友的死亡现场、镜子里的幻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仅仅是自己亲手杀死爱人和挚友这样的真相,就已足够摧毁每一个人的心智,但是聂尚撑住了,他甚至连正常理智都没有丧失。百里途可以下定论,就算没有人格的异变,这个男人也足以在精神科学史上留名。

到安抚情绪的时候了,百里途走到躺椅旁,没想到聂尚突然站了起来,揪住百里途的领口,并不高大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百里途竟然动弹不得。

聂尚的眼睛里是困顿的怒火,“你一直要我复仇,现在凶手就是我,我复什么仇?”

百里途面对他的怒视,冷静道:“你只是杀人者,而不是凶手。”

聂尚眼里的火一闪,手松了,失去力气的双腿支撑不住,他跌倒在躺椅上。

百里途庆幸聂尚出现这样的反应,这说明他的思维及精神并未混乱,能够恢复的情绪冲击暂可忽略不计。

“我该怎么办?”聂尚全身屈成一团,终于暴露出脆弱和惧意。

百里途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一个抚慰的姿势,“秦澈警官已经告诉你该怎么办了。”

“他让我来找你,接受催眠进入潜意识世界。可我不是已经被警方送到这里来了吗?”聂尚把脸埋在胸前,“现在我能怎么办?”

百里途:“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就让我帮助你。”

聂尚:“我已经找回全部记忆,催眠的目的已经达到,还能做什么?”

百里途默然不语,直到聂尚转脸看他。

“复仇。”他轻声说。

……

一个小时后,所有的催眠准备工作都已完成。聂尚仰面靠在躺椅上,恢复了坚决镇定的表情。

百里途:“虚构催眠就是由催眠师运用你潜意识里的记忆材料,搭构一个你没有经历过的场景,明白了吗?”

聂尚问道:“这么说,在虚构催眠里我不会被警方逮捕,会独自来叶宁街11号找你,接受你的再次催眠,是吧?”

“催眠里的再度催眠,这是让你接近‘涅槃’的途径。”百里途道,“进入深层潜意识后需要注意什么,催眠里的百里途会一一告诉你,要完全按他说的做。”

“我会的,”聂尚露出笑容,“来吧,催眠师,让我复仇。”

百里途这次选择暗示力更强的球体心像法,“闭上眼,感觉额头正中漂浮起一个白色的球体……”

“球体发出引导你进入催眠状态的光……”

“球穿过额头,进入你的体内……你再次回到重庆,江北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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