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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脑海深处出现一个奇怪的圆形房间,身形瘦削的催眠师坐在宽大的木桌后,眼睛是夜空般深邃的黑,我和他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回忆变得清晰,我想起来了。
林鸢死后,我的精神越来越糟糕,她躺在血泊里的场面总是飘在眼前,让我心神不定。每到夜深,耳朵里就会出现诡异的幻听,林鸢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像录音一样在耳边反复播放,最严重的时候我死命捂住双耳,一连十几天无法入睡。后来那张中度抑郁症的诊断书并未让我有多意外,我早就知道自己有问题。
朋友们着急了,乔纳阳通过关系给我找了不少顶级心理医师,我也老实配合他们的治疗,可是几个疗程下来一点效用也没有,到最后所有的心理医师都对我束手无策,他们想尽办法调节我的情绪,让我接受林鸢已死这个事实,鼓励我去面对新的生活,我努力按他们说的去做,不停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然而意识里似乎有另一个顽固的自己在抗拒所有的自我暗示,血泊里的林鸢更加频繁的出现,我也更加消沉,每晚必须借用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睡着。
有一个医师建议用催眠疗法把关于林鸢的记忆抹除,我拒绝了,我宁愿一辈子生不如死,也不要忘记林鸢——没错,我就是这么个固执到不可理喻的人。
一年前,最糟的情况发生了,不知为何,我手里一旦有锋利的器具,在不刻意去控制时手就像被亡魂附了身,自动握着刀或玻璃碎片去割手腕,直到痛感让我回过神来。
那次是和朋友们在西餐厅吃晚饭,我嘴上和乔纳阳说着话,右手里的餐刀在桌子底下狠狠地割左手腕,等到秦澈发现我脸色不对劲时,血管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浸透了大半条裤子。
“你需要转移注意力,”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秦澈对我说,“现在你心里只有两件事,文学史和林鸢。”
“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是忘不掉她。”我望着包扎在左腕上的医用纱布说。
“有兴趣学点心理学吗?可能会对你的心理问题起些作用。”
我转头看向秦澈,他把住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道,“我认识一个做精神分析师的朋友,刚从美国回来,明天我带你去他那里,让他和你谈谈。”
精神分析,那个时候我还不大明白这个看似深奥的西方舶来词,不过秦澈让我亲自来学点心理学的建议倒是打动了我,反正就算没用也能让我长点见识,这主意不坏。
第二天,秦澈开车来接我,路上他告诉我即将见面的精神分析师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途”字。
百里途,我无趣地琢磨这个名字,想到了春秋时期的秦国名相,“五羖大夫”百里奚。
秦澈驾车往北驶到一个远离市区的幽静地,那里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留下来的别墅区,周围栽满了三层楼高的老槐树,几幢石砌的旧式洋楼不规则的分布在槐树林中。我们沿着石子路在最偏的洋楼前停下。
“进门后第三个房间,你和他单独聊,两小时后我回来接你。”秦澈目送我下车后说,不等我回答他就倒车离开了。
我走上前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是一条长走廊,很阴暗,只在尽头处有扇小窗透进几缕阳光。地面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壁上装有古旧的油画和挂饰。
这里并不安静,从踏进门起我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嗒嗒”声,刚开始较缓,响了两三下后由缓变疾,最后归于平息,以此反复。
循着这声音我走到第三扇门前,打开门走进去。门里是个圆形房间,墙壁由凹凸不平的方石块砌成,天花板很高,一盏巨大的吊灯悬挂在上面,散出柔和的光线,因为没有窗,灯光是房间内唯一的光源。这里不算宽敞,除了房间正中的一张木桌和两把高背椅外没有任何家具或装饰,我像是走进了中世纪的教廷地牢。
“你好,聂先生。”坐在木桌后的人招呼道,他脸上有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百里途先生吗?”我走到桌前。
他点头,指了指我身旁的椅子,“坐吧。”
百里途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瘦削而修长的身材,锐利的脸庞轮廓,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深邃,盯着看久了会萌生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
他的手指不停地拨弄桌上的摆饰,那是一套牛顿撞球,三根细绳把三颗小钢球悬空吊着,并排挨在一起,让边上的钢球从高处摆下,打在中间那颗上,另一边的钢球就会被弹起,接着摆下来又弹开最先运动的钢球,直到能量殆尽,三球恢复静止,整个过程中间的钢球始终保持在原位。走廊上的“嗒嗒”声正是这三颗钢球相互碰撞发出来的。
“这很有趣,不是吗?”百里途盯着撞球,突然开口道,“牛顿摆的原理是能量守恒,在我看来这就是动能通过中间的钢球在旁边两颗球间相互转移,中间的球一直在吸收并转移能量,如果人类的意识能够像能量一样被吸收移转,那必然会更有趣。”
我皱起眉头,“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停下手指的动作,拿起桌角的档案薄对我道:“我知道你的情况,聂先生,丧妻之痛让你的精神变成被弹起的钢球,回忆的每一次碰撞都会让你备受折磨,但在能量耗尽之前你无法停止这个过程,所以我认为是内心的精神能量加剧了你的痛苦。”
我:“精神能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百里途:“精神能量来自本我,是人类精神现象的内驱力,弗洛伊德将其命名为‘力比多’。你心里关于亡妻的意念是本我要求的结果,因为现实的缘故无法满足本我,其中的精神能量就加深了这种欲求得不到满足的痛苦。”
我一时间对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心生反感,别的心理医师在做心理咨询前起码会选择几个轻松的话题作为切入点,可是他上来就摆出一套看似高深莫测的理论揭我的痛处,这让我很不舒服。
“抱歉,请问可以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我尽力保持礼貌,心想赶紧找个机会结束这场谈话为好。
百里途:“我是个催眠师,精神分析学者。”
我:“催眠师?你是想催眠我吗?”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微笑,“真正优秀的催眠师在你进入这幢房子的那一秒起就在为催眠做准备了,你听到的钢球碰撞声,这个没有棱角的圆形房间,我们头上的吊灯,这套牛顿撞球,都是有助于我诱导你进入催眠状态的绝佳暗示。”
结束的机会来了,我站起身向门口退去,边退边说:“对不起,我拒绝催眠,就算是得精神病我也不想忘记我的妻子。”
百里途没有阻止我,只是用平静的语气道:“让一个人进入严格意义的催眠状态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面对你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所以我不会尝试去催眠你。另外,”他扬手把关于我的档案薄往墙脚一扔,“我答应过秦澈警官,不会再提你的伤心事,只想给你上一堂心理学课,结束后你会明白我提到的本我、精神能量是怎么回事。”
我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百里途的微笑仿佛有惑心的巫法,他又道:“如果我说,你即将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受你自身的控制,你现在还会离开吗?”
我低头看向左手腕上的厚纱布,心被高高悬起。
百里途的微笑淡了,露出严肃的神色又问道:“如果我说,我可能会让你害怕自己的内心,那么你会留下来和我聊聊吗?”
我不禁讶异,这个百里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却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气场,他醇厚的嗓音,恰到好处的微笑,能够很容易地抓住人心,这就是催眠师的能力吗?我回到桌前坐下,还没放下所有的戒备,“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害怕。”
“你会的,”我留下来似乎是百里途意料中的事,他的语气依然平淡,“不知道秦警官是否向你介绍过我,之前我一直在旧金山为一个国际研究学会工作,今年这个学会在中国设立了分会,于是就派我回国担任这里的负责人,上个月我刚从旧金山回来,对了,顺便说一句,上海菜的味道很棒。”
百里途边说边打开桌上的电脑,藏在吊灯里的投影仪把影像投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应秦警官的要求,也为了让你方便理解我讲的东西,我花了一个晚上做好这个幻灯片,好了,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九分钟,让我带你来了解你的心灵吧!”
2“口说无凭,我没办法让警局里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清白的。”
“难道你认为丁启祥也是纳阳杀的吗?”
“证据,我要证据!”秦澈朝我咆哮,市警局门口有不少人围着我俩,几个年轻警员聚在一旁纷纷议论。一贯以冷静作风著称的秦警官一大早在众目睽睽下对他的好友大发雷霆,这必将成为今天警局里的头条新闻。
我深吸一口气,早晨冰凉的空气让我的肺叶微微刺痛。我努力克制自己,问道:“是不是有证据证明两起凶杀案是同一个人所为,就能帮纳阳洗脱冤情?”
秦澈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眼睛里的血丝让他看上去异常狰狞,在我面前立了半分钟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派出所大门,背对我远远丢过来一句话,“别费事了,让乔纳阳留在拘留所里,比他去哪儿都强。”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这是我熟悉的秦澈,那个视我们的情谊比任何事都重要的秦澈怎会变成这么个陌生的警官。
我快步穿过围观的人群,坐进我的车里,重重地砸上车门。
既然秦澈不愿查出真相帮纳阳摆脱牢狱之灾,那我只好自己亲自上阵了。我先把车开到大同山下的停车场,计划是先找到停车场看守老人的小孙儿,带他回警局向众人证明我的话没错。
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即使成功的证明了凶手的怪异穿着和举动又有什么用呢?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来否定两起凶案的联系,纳阳未必就能顺利摆脱嫌疑。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好友深陷囹圄。就算最终能避免更严重的刑事责任,但最近这段时间的拘禁已经严重影响到纳阳的工作,听段璇说,观月山庄那边甚至在考虑把调入高层的名额给其他人了,如果纳阳不尽快恢复名誉回到工作上,那么这些年来他在事业上的努力都将是一场徒劳。
今天早上接到段璇的电话,她说下个月观月山庄将举行周年庆典,作为公关部经理,纳阳如果没办法参与庆典准备工作将注定错失升职的好机会。
这就是我今天心急火燎来找秦澈的原因,没想到最后闹了如此不愉快的结局。秦澈,他到底是怎么了?仅两天没见他怎会变得这么怪异?难不成……
我摇摇头,努力打消内心某种可怕的疑虑,这时,我已走到看守人的房子前,在紧闭的木门上敲了敲。
没人来开门,我有些疑惑,绕到窗前想看看屋里头有没有人,结果我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发黄的墙壁上还贴着旧报纸,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里面的人明显是不久前搬走的。
我急忙找了个住在附近的居民打听,这才知道那个看守停车场的老大爷最后还是没被抢救过来,在医院里断了气,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上海回了西部农村,具体是什么地方就无从得知了。
“唉,可怜呐。”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婶摇摇头叹起气来,“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没见买过一件新衣服换双新鞋,活着要受儿媳妇的气,这下走了,还不知道回乡有没有个安葬的地儿。”
我沉默了,想起那个少年苍白的脸庞,只希望他的故乡是个没有冷漠的地方。
眼看这唯一一道希望的光就要熄灭,我也只能一筹莫展,眼下的情势,除非秦澈亲自出马,否则不可能把乔纳阳从拘留所里捞出来。
我打开车门,疲惫的坐在驾驶座上,心灰意懒,过了大半天才摸出手机给段璇打电话。
“喂,我能找到的证人已经离开上海了,现在不知道去向。”
“那该怎么办?”段璇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把手机捧在嘴边,闭上眼睛无力地说:“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段璇不语,半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把手机随手一放,没有睁开双眼,任由自己滑进梦魇的深渊。
3残月孤伶伶的挂在夜空,月色迷离。我在惨白的月光下走进黑暗的湖中,湖水很快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沉到湖底,赤脚踩在柔软的沙粒上,冰冷的水包裹住我的身体,脚步在水中走得无比沉重。
走,走向尽头,深不可测的地狱之门就在我眼前,一个周身散发洁白光华的男子,守在门的正中央。
我伸手向前,心中是坚决的执念: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或许就是死神,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我的生命注定要终结。
我终于来到他的面前,终于可以揭开黑暗与光明的纠缠,看到他的脸。
我呆住了,他是……
手机铃声像一把巨斧,劈开漫无边际的黑暗,光明硬生生地闯进瞳孔。我拿起手机,缓了几秒钟才看清来电人,冉天恒。
接通,“喂”了一声。
天恒那边似乎挺忙,一阵杂乱的声音在手机听筒里响个不停,天恒大声指挥着“先把啤酒搬进去再来搬可乐”,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对我说:“喂,老聂啊,秦澈他刚飞长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给你说一声,还叫你……哎,你小心点,说你呢,啤酒能这么搬吗!”
秦澈,又去长沙了?在好友纳阳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竟然躲得远远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恼怒,天恒这时也找到了空隙,大声说完:“他叫你别打乔纳阳的主意,让他好好呆在拘留所里,我说这是怎么……”
不等他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怒火让我一拳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
“秦澈这个混蛋!”我对着空气怒吼,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让纳阳好好呆在拘留所里?耽误了纳阳的前途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眼角余光扫到了手机屏幕上,看见一条短信躺在角落里。
“下午两点,外滩12号见。”发信人是段璇。
现在是早上十点,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段璇这么突然的约我有什么事,回电话过去她的手机却已是关机状态。
愤怒和困惑像一团烈火,在我的心头熊熊燃烧,眼前没有一丝光亮的迷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驱车返回市区,回到家里蒙头大睡。
电子闹钟把我叫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半了,我揉着惺忪睡眼,差点没想起来和段璇约好见面的事。
外滩12号是上海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坐在这里的露天看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不过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寒冷的海风呼呼吹过,没有多少人有兴致在这样的天气里观摩大城市的繁华。我把手捧在嘴边,不停地哈气,走到12号咖啡馆门口,透过玻璃橱窗看到段璇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已经等在里头了。
我在他们两人面前坐下,点了杯蓝山。
原本以为纳阳被蒙冤拘留了,他的女朋友一定会为此寝食难安,没想到在段璇脸上看不到丝毫憔悴之色。她画了简单的眼影妆,脸部皮肤也保养得很好,比起以前不失半分靓丽。
我微微皱了眉,没有说话,坐在段璇旁边的陌生男人也不好意思先开口,一时有些冷场。
“哎,我来介绍。”段璇佯装亲切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聂尚,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著名话剧演员徐博,在最近挺有份量的一出舞台剧里出演男二号呢。”
“幸会。”我向这个穿扮时尚的奶油小生伸出手,他也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
“徐博,聂尚是大学讲师,教中国文学的,对了,就是上次你去表演的那所大学,想起来没?”
徐博表情夸张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不禁怀疑他的面部肌肉是不是过于兴奋。
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先对段璇道歉:“对不起,没能找到那孩子,现在没办法让纳阳出来。”
段璇摇摇头,紧张地揉着手臂说:“这就是今天我找你来的原因。”
“哦?”我盯着她,满眼不解。
“嗯,是这样。”段璇向身旁的徐博靠了靠,“只要纳阳有不在场证明,就能让人相信他不是凶手,对不对?”
我回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现在没有人能为他作证。”
“那我们就找个人为他作证。”段璇朝徐博偏了偏脑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想让徐博,去表演一个证人?”
段璇点头,眼里发出坚定的光,“是的,让徐博自称是观月山庄的酒保,对警方说纳阳那天晚上一直在他那儿喝酒,这样就能证明纳阳没杀人了,山庄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不会露馅的。”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那些警员看不出来吗?”我连连否定道。
“我找徐博,就是因为相信他的演技能骗过那些人。”
这不失是个帮纳阳出狱的好办法,我有些动摇了。
段璇又说:“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让徐博成为证人,你和秦警官关系最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你知道作伪证会导致更严重的法律后果吗?弄不好是会坐牢的……”
段璇厉声打断我,“下个月观月山庄举行的周年庆非常重要,这个庆典原本就该由纳阳组织策划,领导层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目的就是对他做一次升职前的考核,这对他和我都很关键,所以必须先把他弄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她,很诧异。
思考周密,态度坚决,像个顶着风险注资的女老板,这样的段璇我还是头一次见识,让我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以前那个只会依赖纳阳的小女人,或许只能说这是爱情带给她的蜕变。
不管怎样,她说的都没错。乔纳阳——我最好的兄弟,他的前途就押在我们这一举上了。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像喝下壮胆烈酒,深呼一口气道:“好,就按你说的做,我尽量找关系打通警方的关节,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秦澈知道。”
“嗯。”段璇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欢喜笑颜,和徐博相视一笑。
不对,我觉察到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种,藏在眼瞳深处的,莫名暧昧。
或许是我想多了,段璇如此煞费苦心,足以看出她对纳阳的爱意。她是不会做对不起纳阳的事的。
一个星期后,我们顶着寒风,等在拘留所门口。天色阴沉,愁云密布,不时降下丝丝冰雨。
冉天恒和段璇在一旁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我沉默不语,独自凝视铅灰色的高墙,本该是个愉悦的时刻,但我心中始终摆脱不了一层忧虑。
这个星期我找了不少关系,几乎把自己的人际圈扫描了一遍,终于顺利确立了徐博的证人身份,徐博出色的演技骗过不少警员的眼睛,他一口咬定乔纳阳在方武出事当晚在他那儿喝酒,一定是凶手偷了纳阳的车钥匙,驾驶他的车去接方武,想通过这一手段把罪行嫁祸给纳阳。
既然有人为纳阳出具不在场证明,警方不得不放人。今天我们约好了一起来接纳阳,可是一路上我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帮纳阳从拘留所里出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早上我忐忑的给秦澈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纳阳今天出狱,然而电话里的提示始终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这更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
铁门“咣当”打开的声响打断我的思绪,乔纳阳从门里迈出来,看到不远处的我们,脸上露出开朗笑容。
蓬乱的头发,邋遢的衣服,满脸胡茬,这样的纳阳让人差点认不出来。段璇揉着眼泪早已扑到他怀里,我和冉天恒走到这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身前。
“你想死人家了。”段璇在他怀里撒娇,纳阳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握成拳和我撞了撞。
“谢了,兄弟。”他的脸上写满倦意,看得出拘留所里的这十天并不好过。
“不说这些。”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一起吃饭。”
“别腻歪了,快快快,走啦。”天恒兴奋地催促,段璇依偎在纳阳身侧,向我的车走去,一路上还止不住的掉泪。
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我又停下脚步,回头向乌云下阴晦的高墙看去。
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低语:或许真如秦澈所说,让纳阳呆在里头,比他去哪儿都好。
4水,还是水,身周已是一个水的世界。
我的身体竟然异常享受这冰冷刺骨的水,如钩残月在头顶飘荡,漆黑的湖水逐渐把月色吞没。
我知道即将在死亡道路尽头看见一个守护的男子,此刻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想要去看清他的面容。
一步,一驻足,近了,仅距咫尺。我向前伸出手,他抬起低垂的头颅。
他是……他真的是……
我清醒过来,双眼却紧紧闭着,竭力在脑海深处找寻梦的痕迹,可是说什么都找寻不到。
心中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直觉:梦中的那个人,也许在不久以后就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睁开眼,看见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灰蒙蒙的光,我坐起身,放在枕边的一本书吸住了我的视线。
《梦的解析》,弗洛伊德著。
“梦的源头实际上是潜意识。”我想起弗洛伊德写在书中的定论,按照这个理论,我的潜意识里究竟有什么,才会让我做这些怪梦?
翻开书,目录上有很多释梦的方法,我试着翻阅了几页,那些心理学概念让我一头雾水,我丧气的把书放到一边,仰面躺倒。
“梦的源头是潜意识,反之,可以从梦中流露出的些许痕迹窥探自己内心的潜意识世界。”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回响,我想起上次阅读《梦的解析》时,我做过类似的笔记。
潜意识,究竟是什么呢?
“让我带你来了解你的心灵吧!”
瘦削的身影,深邃的瞳孔,催眠师百里途又一次出现在记忆里,我回到了一年前,坐在圆形房间里和他面对面交谈。
“时间有限,今天我们就聊聊心理学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他的一些学说,希望你能收获一些启发。”说话间百里途放出第一张幻灯片,我看见投影屏幕上是一个高鼻梁深眼眶的西方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与躺在身前的病人交谈。
“这是斯特凡。鲁达斯博士,奥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师,我选择他作为这次聊天的开篇,是因为他曾经在为《弗洛伊德传》写的序言中这样说道:‘弗洛伊德通过揭示人类潜意识的影响力,证明了人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力并不像人们一直认为并且愿意认为的那样强,这同哥白尼认为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提出人和动物是生物学上的近亲一样,是对当时的社会主流观念的一次严重冒犯。’”
我抱着找茬的心理问道:“为什么会说是冒犯?”
百里途向前倾身道:“不止是冒犯,我更愿意用‘颠覆’这个词,在弗洛伊德以前,绝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在自己的显意识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神秘而巨大的意识层,在悄悄的控制人类的行为与思想。固有认知被一套更有力的理论完全颠覆,没有多少人能坦然接受认知体系坍塌的事实,比如说,几十年来你对眼前世界的真实性从未怀疑,你的五感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你这个世界就该是这样,直到某一天有人证明了包括你的感官在内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是你做的一场幻梦,试着想象一下,当你得知真相时,会有什么感觉?”
我顺着他给的提示去思考,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害怕。”
百里途目光里有敬畏之色,“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有时候真相比未知更可怕,一直以来我都坚信这个世界对人类隐瞒了无数真相,永恒的未解之谜必定是人类自身的心理世界,而弗洛伊德,是在这片黑暗领域中走得最远最深的先驱者。”
他切换了一张幻灯片,弗洛伊德左手夹着雪茄的照片出现了,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同我对面这位年轻催眠师如出一辙。
“记住这位前辈,记住这位名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犹太人,他同另两位伟大的犹太人一起,没有发动任何一场武力战争,没有推翻任何一个国家政权,仅仅用他们的头脑就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进程。”百里途眼里的敬畏渐深,“另两位犹太人,一个叫卡尔。马克思,一个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暗暗惊叹,感受到了这些话的份量之重。
“同马克思在哲学界,爱因斯坦在物理学界一样,在现代心理学界,每一个后世的研究者都无法绕开弗洛伊德这座大山,无论他们进行哪一方面的探究,包括精神医疗实践方面的理论和方法,都能够在他们的求索之路上发现弗洛伊德的踪影,可以说,他是每一个现代心理学者的导师。”
“每一个心理学研究领域?”我重复道,一个人引导后世的一整个学科,这在科学史上并不多见。
“没错,每一个。”百里途清清嗓子道,“弗洛伊德之所以拥有如此重要的历史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他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说,这套学说虽是在精神病的治疗实践中起源和发展起来的思想体系,但它的影响早已不仅局限于临床心理学领域,对于整个心理科学乃至人类文明的各个领域,都有非常深远的影响,另外,晚年弗洛伊德还把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方法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相结合,形成一种包罗万象的哲学观与世界观,构成现代西方的一个主要哲学学派。
“可以跟你透露一些关于我在美国工作的事。”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神秘的口吻对我道,“我说过,我是在一个国际研究学会工作,这个学会主要的研究项目之一就是以精神分析哲学体系探索人类文明,具体事项就涉及国际机密了,在这里我不便多说,不过可以稍微提一下的是,我就职的理论部已经发现,人类历史长河中的许多经典哲学问题,如老子提出的‘道’、佛家的‘如来藏’思想、康德主张的‘物自体’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思考,都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哲学存在惊人的契合点。”
既然涉及机密我便没有往下问,但心里很好奇他所说的研究学会。
要运用统一的哲学观对极其繁杂的人类文明进行一个系统的研究,这该需要多么庞大的机构才有可能做到,可是我从没听说国际上有这样的学会存在。
百里途继续道:“这些比较深奥的东西今天就不多做介绍了。刚刚我们谈完弗洛伊德的历史地位,现在我们开始用他的理论来剖析我们的内心。首先,我来提出一个概念。”墙上的投影出现三个大字:潜意识。
“我在美国就注意到,现在有很多人在谈论‘潜意识’,人们似乎越来越关注潜意识的力量,然而,并没有多少人能够讲清楚潜意识到底是什么,它与显意识的关系究竟如何,它是怎样在我们的心理和行为上发生作用的,这些问题得不到解答,我们就无法深入自己的内心。”百里途注视我道,“现在,我先带你来认识潜意识,这是走进心理世界的第一步。”
52008年的一月出奇的冷,每天都能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南方地区凝冻灾害的报道。上海也不例外,元旦假期过后气温骤降,每天出门上班我都要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教员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热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的嘴唇发干。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应乔纳阳的邀请,晚上我要去参加观月山庄的周年庆典。
纳阳出狱后就全身心的投入了这场庆典的策划筹备工作,仅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这么一场大型活动打理妥当,想必山庄领导层对他的能力一定是大为赞许,升职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我原本还担心秦澈回来识破了做伪证一事,又把纳阳抓回去,没想到他去了长沙就音讯全无,手机一直处于不在服务区状态,因为这事我还特意跑去警局询问,得到的答复是“秦警官被暂时调往湖南方面执行一个不便于透露的任务。”
我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敷衍了事的官话,可是我没办法联系上秦澈,除了祈祷他平安我什么都做不了。
另一个从我们身边消失的好友,是沈紫冰。
方武出事后她就辞掉了杂志编辑的工作,离开上海回了重庆老家,换了手机号码停用网络聊天工具,同秦澈一样与我们再没有联系。
想起我们一伙死党坐在冉老板的酒吧里,嘻嘻哈哈的玩杀人游戏,这一幕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谁能想到,仅仅两月后,与我们一起哄闹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了人世,两个人失去了踪影,杳无音讯。
“他们两人会不会也不在人世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蹦进我的心里,我的脊背冒出阵阵凉意。
谁都不知道凶手的目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停止杀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在几天后,昔日的好友已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死亡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头顶,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落在谁的头上。
我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空的阴云,想平息一下内心的焦虑。这时,在办公室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女孩不高兴的抱怨声:“这种题好难啊,怎么做嘛老爸。”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我同事老李的女儿,李菲菲。
教古汉语的老李对他这个女儿甚是严格,每天都要她放学后马上来自己的办公室写作业,完成学校的作业晚上还得去上各种辅导班,很多时候我都禁不住可怜这孩子,大好青春眼看就要葬送在写不完的作业里了。
老李上课去了,菲菲见老爸没在,厌烦的把笔丢在一边,嘟着嘴趴在桌子上赌气。
办公室里只有我在,我想了想,还是走到她身边坐下,努力用很亲切的语气说:“哪道题不会做,叔叔教你吧。”
菲菲看也不看我,把一张卷纸推到我面前,一道计算题上画了个问号。
这是一道并不难的高中地理题,计算地球赤道上某一点在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内走过的路程。
“这不难嘛,我都会做。”我假装出嘲笑的口吻说。
“我们都还没学地球自转运动呢。”菲菲不服气地辩解。
肯定又是老李对女儿进行的超前教育。我拿过笔,按照题目上给出的参数,在稿纸上写下解答过程,边写边讲解道:“已知地球赤道上的自转线速度是每秒465米,地球自转一周需要23小时56分4秒,换算单位,套上公式,路程等于速度乘时间,把两个数据相乘就可以了。”
算出最后答案,40066。26公里。
“谢谢。”菲菲开心地接过稿纸,埋头到一边去抄写去了。
我却愣着没动,没有回答,在菲菲手边的稿纸上,我亲手算出的那行数字,怎么会有些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呢?
不久前我开车重蹈凶手在摔死方武前行车走过的路线,从宏汇国际广场出发,绕闵行区到达大同山,车载导航仪最后记录的行驶里程数是多少来着?
我蓦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我的公文包前,找出记事本,翻开,空白的第一页上只记录了一个数字,“40。818公里”。
若把小数点往右移三位,得到40818公里,这与地球赤道上的一点在自转一周内走过的里程,40066。26公里,很接近。
我不可能毫厘不差的按照凶手的行车路线行驶,再加上仪器统计误差,由此两个数字必然会存在一定的偏差,那么,凶手当晚走的路程,与40066。26这个数字,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许就是凶手开车绕一圈的原因!
我自嘲地笑了,这种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吧,把凶手莫名其妙的行为和一个地理数据联系起来,连我都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
我把记事本收好,顺便把刚刚成形的无聊想法抛之脑后。
6从湖上刮来的冷风灌进胸膛,潮湿的空气在月色下让我的毛孔聚成细密的疙瘩。站在一幢豪华建筑的露天平台上,倚着栏杆,俯瞰不远处波涛阵阵的湖面,一弯峨眉月在薄纱似的云层后露出朦胧的影子,亦幻亦真的月光下,山中湖景犹如梦境。
这是梦吗?
不,这不是梦,却与一个困扰我许多天的梦极其相似。
在我的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传出阵阵古典交响舞曲,夹带着贵妇人优雅的笑声和花花公子侃侃而谈的话语。
上海观月山庄,2008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三,新月如钩。
周年庆典如期举行,乔纳阳出色的完成了策划任务。刚才揭幕致辞时山庄领导在台上紧握着他的手,在全场来宾前滔滔不绝地赞赏这个能干的年轻人,看来不几天后,我们就得改口叫纳阳“乔总“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冷冽的湖风中,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抿了一口暗红的葡萄酒。
从法国进口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口感很正,却在滚过我的舌头时往我的心头蒙上一层苦涩。
这是死亡的味道。
一阵清晰的幻觉涌进我的脑海,击起汹涌的巨浪——我的梦告诉我,死神将在今晚再次降临。
他就在我的身后,他冷酷的眼睛牢牢盯住我的后背。
我猛地转过身。空旷的平台上没有人,只有惨白的月色在地上凝固成霜。
“聂尚,你跑哪儿去了,快过来,有事找你呢。”乔纳阳在大厅门口对我喊道。
我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纳阳搂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一脸坏笑地说:“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认识。”
这个庆典实质上就是一场上流人士的交际晚会,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都是春风满面的名流富豪,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碰着酒杯谈论生意,谈论股票,谈论政局,谈论家族联姻。穿行在热闹的人群里,死神的注视仍然藏在身后,寸步不离。
“我来介绍一下吧。”纳阳把我推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孩面前,拍着我的肩对那女孩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帅气痴情的大学讲师,聂尚,传说中暗恋他的女学生可以挤满两栋金贸大厦。”
我给了纳阳一拳,免得他再胡说八道。
纳阳转向我道:“这位是《莉人》杂志总编,杜伊卡小姐,人家很早就想认识你了。”
“你好,常听纳阳提起你。”杜伊卡伸出手,礼貌而不失高雅的同我握了握,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爱马仕黑色蜥蜴皮手环,在恒隆广场仅这只手环的价格就相当于我几个月的工资。
“她老爸是香港麒麟传媒集团老总,把握住机会啊哥们儿。”纳阳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明白纳阳的意思,很可惜我对眼前这个富家千金毫无兴趣。
刚要找个借口离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霎时让我愣住了,身旁的乔纳阳也和我一样目瞪口呆。
“你们还好吗?”从杜伊卡身后走出一个衣着平平、似乎不该属于这里的女孩,她站在一身衣装够买一辆高档轿车的杜伊卡身旁,被映照得毫无光彩。
“小沈,你们认识?”杜伊卡满脸惊讶。
“他们是我的朋友。”沈紫冰站在我和纳阳面前,面容有些憔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惊异过后我是满心的欢喜,看到紫冰安然无恙的站在眼前,我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落下了一些。
然而我不明白,一向伶牙俐齿的纳阳看到紫冰怎么会结巴起来,“紫,紫冰,回来啦?”
“今天早上刚到上海的,下午杜总要我陪她来参加观月山庄的晚会,我想到是你办的,就跟来了。”紫冰冷冷地说。
“呵呵,你还,还好吧。”纳阳挠挠头,不自在地傻笑道。
他们俩的对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刚想要询问时,紫冰的举动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只是想来问问你。”紫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纳阳,眼睛里噙着泪花,厉声吼道,“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紫冰扬起手,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纳阳脸上。
“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为什么还要杀了他?”紫冰歇斯底里地大吼。
我呆住了。在紫冰面前纳阳竟然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像个斗败的公鸡,丧气地低下脑袋,五根手指印还留在他脸上。
“你疯了吗?”段璇从大厅另一头跑过来,抱住纳阳的手臂,朝紫冰愤怒地尖声嘶吼。
紫冰满脸鄙夷地瞥了一眼段璇,不再说一句话,转身向门外走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厅里一片静默,仅在片刻后窃窃细语声四处响起,人们遮着嘴,满脸兴奋地交谈猜测在这三个年轻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狗血言情剧在这个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我愣在原地,不断有“三角恋”“一夜情”“怀孕”诸如此类的声音传进耳朵了。
谁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7我站在夜色笼罩的湖畔,放眼望去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夜空中有一轮残月在冷冷地注视人间,朦胧的月色是死神撩人的面纱,如果胆敢揭开来,我即将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在湖底等我,他就守在地狱之门前,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是谁。
抬起脚踏入湖中,湖水漫过我的脚踝,冷,刺骨的冷。
我没有停留,闭上眼坚决的往前走,全身已浸入湖中。水下更加浓稠的黑暗阻挡了月光,我屏住呼吸沉到了湖底。
怎么回事?这一次与以往大不相同,没有了死亡前的舒缓和松弛,致命的窒息感像刀一样割裂我的胸口,湖水的寒意也化作无数锐利的针,刺入我的皮肤,我摇摇晃晃地立在湖底,险些就晕了过去。
这是梦吗?
是的,这是梦,是一个痛苦的噩梦,梦中的我迈开步子,费力的向前走去,努力在死亡之前看见他的脸。
每一个肺泡都干瘪无力,每一寸皮肤都痛楚欲裂,前行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我终于看到他了,在地狱的门前,他一如老样子,孤独而坚定的等候着我的到来,围绕在他身周的光像天堂一样圣洁。我的小腿一软,屈膝跪倒在地。
我就要醒了,我清楚的感觉到我就要离开这个梦了。
不,还不能醒!我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最后十步之距。
七步,五步,三步。
我终于来到他面前,他低垂的头颅动了动。有什么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就要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不!我努力留住虚弱的梦境,只差一点,最后一点!
他终于抬起脸来,我看见了。
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柔和的唇角,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已经失去生气的瞳孔。
他是……他是……他是乔纳阳!
我像诈尸一样醒来,大口喘气,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上落下,梦境似乎还没有褪去,房间中盈满了湖水的腥味,乔纳阳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漂浮不定。
我坐到床边,揉着双眼,渐渐看清了自己置身于一间陌生房间内。昨晚庆典结束后纳阳拉我陪他喝闷酒,56度的老白干我俩喝了三瓶,现在只能模糊记得醉倒后是纳阳迷迷糊糊的给我安排酒店房间,还叫了两个保安过来把我抬到这儿。
我拍了拍疼痛欲裂的脑袋,站起身拉开窗帘,昏红的月光透进屋来,铺在地上像一滩混浊的血。黎明前的黑暗深不见底,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发出暗红的光,仿佛沉浸在腐坏的血泊中。
血光之灾!我打了个寒战。
这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我扑到窗前,看见一道黑影走进了不远处的竹林中。
长及脚踝的黑袍,罩住脑袋的兜帽,一个昏睡中的人被架在他的肩上。乔纳阳修长的双腿坠在死神身后,无力地摇晃,死亡即将在他头上降临。
“站住!”我朝窗外大喝一声,拉开房间的门冲了出去。
完全顾不上尚未清醒的意识,我只能没命地奔跑,没几步就奔到竹林中,借着血光似的月色找寻死神的踪影。
突然,从左面传来扫过竹叶的声响,“哗哗哗。”我猛地转过身,黑袍的一角在我眼前隐入了竹林更深处,那是淀山湖的方向!
我想起那个梦,想起了沉在水下守护地狱入口的男子。
“放下他!”我撕着嗓子怒吼,恐惧的病毒却在心底漫延,我完全无法顾及,只能竭力追赶死神的脚步。“哗哗”的竹叶声始终响在身前不过十余步的地方,一个黑影在视野里不紧不慢地前行,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
残月在天边停留,像一只血红的眼睛,默默地冷视这场死亡对我的戏弄。
林中漫起了湖水的腥气,我已经追到了淀山湖畔。竹叶的响动消失了,变成一连串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黑影已走到了湖边,纳阳就要死了!我必须要阻止!
拨开最后一丛竹叶,眼前豁然开朗,可是我没有看到黑影,没有看到死神,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硕大的月亮,血红的月光凌空洒下,全世界都浸没在鲜血中。我不由自主地伏下身,跪拜在血月下。
脸上突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耳边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哥,兄弟,你还好吧?”
除此之外,在更远处似乎还有阵阵嘈杂的喧闹,有人在喊叫,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发号施令,有人在来回奔走,其间还夹杂着“嘀嘟嘀嘟”的警笛声,我好像陷入了一个荒诞的世界。
慢慢睁开眼,一个头戴警帽,身穿警服的年轻人在我眼前晃动,是他在说话,“大哥,醒醒,大哥……”
他扬起巴掌还要打我,我虚弱地抬起手,挡开了。
“大哥,你终于醒了。”年轻警员见我醒过来,面容上满是欣喜。
我站在一条泥泞的林间小道上,小道尽头就是淀山湖岸,现在那儿聚集了很多人,两辆警车停在一旁的石道上,警笛刺耳。
我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不是在房间里睡觉吗?可是此刻我在哪儿呢?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一切还是一个梦吗?那种怵目惊心的真实感,难道仅仅是梦吗?
“这是……”疑问太多,我甚至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大哥,你的梦游症不轻啊,我认识个精神科医生,介绍你去看看吧。”热心的警员说着就要去摸手机给我留电话号码。
梦游?刚才是我梦游了?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没等他给我号码,我先一步问道。
“你说那儿啊。”警员埋头一边翻通讯录一边说,“今天早上我们派出所接到报案,有人说在淀山湖里发现一具浮尸,杨队长就带我们赶过来了。大哥你说怪不怪,我昨天才到所里实习,今天就有案子了,我这运气还真不差。”
小伙子话不少,可是听他说到湖里的浮尸我就僵住了。
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乔纳阳浸在水中的脸,在我眼前荡漾。
“刚才我们隔离现场的时候你就闯了进来,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说,怎么轰都轰不走,我还以为碰到山村老尸了,幸亏杨队长见多识广,说你只是个梦游症患者,就让我在这里守着你,我急着赶去破案,就拍了你几下,想把你拍醒,喏,你最好记个电话……哎哎哎,别走啊你。”
我向前方的人群大步走去,把喋喋不休的年轻警员甩在身后。
警方隔离带外围聚满了围观的群众,一个身穿晨练衣的老头子正喷着唾沫星子讲述他发现尸体的过程,人们像看英雄一样看着他。
隔离圈中间有个粗哑的声音在喊:“杨队,打捞上来的这个东西,应该就是拴在被害人腰上,把他沉到湖里去的工具。”
我不顾此起彼伏的叫骂,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挤到最前面。
一具赤裸上半身的男尸,直挺挺的摆在水边。
我抬脚一步跨过隔离带,走进圈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朝我大声咆哮:“出去,别进来!”
我麻木的双耳已经听不见了,眼前的画面像是一部默默放映的无声电影。杨队长向两个维护现场秩序的警员使了个眼色,他们停下脚步,没上来拦我。我走到尸体旁边,目光停留在这具平静的尸体上。
湖水的浸泡让这原本修长健硕的身体有些肿胀,赤裸在空气中的皮肤被泡得发白,那是一种可怕的白,死神的面容在这样的惨白色泽里最是狰狞。
出现在我梦中的脸,此时此刻就如此真实的躺在我身前,他不再阳光的笑,不再没心没肺的起哄,不再乐乐呵呵的和我打闹,他死了。
乔纳阳,在这个雾气氤氲的清晨,死了。
8杨队长是个虎背熊腰的东北大汉,一脸横肉的他即使面无表情也会让人觉得他心头满是怒火。现在,坐在派出所审讯室里,他就用这样的表情面对我。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他坐在桌子对面,直直注视我的双眼,似乎想从我的眼中找出什么。
“昨晚,十点左右。”我照实回答。
“在哪儿?”
“观月山庄的爱克斯酒吧。”
“当时酒吧有人吗?”
“有,不多。”
“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喝醉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做什么?”他的问讯变得咄咄逼人。
“喝酒。”麻木的我对他的态度毫无畏惧。
“然后呢?”
“然后我喝醉了,纳阳,就是你们说的被害者,找了两个人把我抬到酒店房间里。”
“你经常梦游吗?”杨队长话锋一转。
“不,我从来没有梦游过。”
“这么说,今天早上你闯到犯罪现场来的时候,是清醒着的?”他兴奋的表情像是只大青蛙捕捉到了苍蝇。
“不,当时我在梦游。”我平静地回答。
杨队长别过脸去,嘴唇扁了扁,突然把手里记笔录的笔砸在桌上,站起来对我怒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这起凶杀案的重大嫌疑人,我们同时怀疑你和前段时间发生的两起恶性杀人案脱不开干系,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坦白交代也好争取个缓刑,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抬起眼睛,木木地看向暴怒的杨队长,开口正要说些什么。
“杨队,你抓错人了。”
一个消失已久的声音在审讯室门口响起,我惊愕地侧过眼,看见一身便装的秦澈从门外走来。
白织灯光下,秦澈比之前黑了一圈,眼睛里盛满疲惫,高高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更显得消瘦,这样的秦澈很像一个刚从野外考察回来的科考队员。
“秦警官?”杨队长也是满脸困惑,“你不是去湖南了吗?”
“这回死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亲手把凶手捉拿归案。”秦澈带着一张漠然的脸,走到杨队长身旁,我冷冷地盯住他。
他竟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的对杨队长说道:“今天下午我到观月山庄找那两个保安录了口供,就是他们俩把聂先生抬到酒店房间里的,并且可以证明昨晚聂先生一直留在酒店内。”
“别介,再动动手就可以让这小子招了,这件案子不就结了吗?”杨队长捏了捏手指,发出“啪啪”脆响。
秦澈用严峻的口吻道:“一年前如果不是你刑讯逼供被告发,现在你已经是我上司了。”
“你……”被揭了伤疤的杨队长窒了一下,重重的“哼”了一声走出门去,很不服气的留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破这个案子。”
秦澈这才转过脸面对我,沉声道:“聂尚,关于纳阳他……”
“没事的话我可以走了吗?”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秦澈沉默了,我抓过背包,站起身走到审讯室门口,背对他,努力让自己说话声音保持镇定。
“纳阳死的时候,你他妈的滚哪儿去了?”
迎着派出所外吹来的穿堂风,我大步离去。
9这里是万云小区,我温暖而冰冷的家,万家灯火在窗外的城市里绽放,缤纷的彩光投进一片漆黑的客厅里,投在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派出所开车回来的,不知道怎么找到回家的路,不知道一路的狂飙有没有让谁血溅街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
伸手打开壁灯,暖色调的橙黄灯光铺在棕色的木地板上,房间里顿时浮起一层令人心安的光晕,让在黑暗中呆坐了近五个小时的我一时有些不适应。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了,不再有任何悲喜哀乐,丧妻两年后最好的朋友也离我而去,这样沉重的打击足够把我毁灭。
林鸢在她的遗照中对我微笑,温柔的眼眸里藏有未知的暗影。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双腿,走到林鸢眼前,深深凝视她的双眸,抬起手在她脸上划动。
“为什么,你们要离开我?”我呢喃自语。
两年了,我始终不知道林鸢为什么会自杀,就像眼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们会接二连三的死去,藏在阴影中的死神,到底想用杀人来证明什么?
“这是个诅咒……这是个诅咒……”冉天恒阴沉的面容,好像藏在林鸢的瞳孔深处,在轻声念叨,“诅咒……诅咒……”
如果真是我们在无意间触发了某个死亡诅咒,那么下一个死去的,会是谁?我露出无奈的苦笑:自己什么时候和冉老板一样,开始相信诅咒这种无稽之谈了。
轻叹口气,我背转过身,不想再看林鸢的笑容,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我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悬在窗上,冷酷地盯着我。
这里是十二层的高楼,窗上却有一双眼睛,一张脸。我只感到头皮发麻,向后退了几步,窗上的脸也向后退去。
我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那只不过是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罢了。
可是心脏又紧紧地抽了一下,恐惧的大潮又一次汹涌袭来。
我自己的脸,为什么会如此陌生!那凶残的眼神,冷漠的脸颊,分明是另一个人!我惊恐地抬起双手,发疯似地揉弄自己的脸,令人胆寒的是,玻璃上的人,也在做着同我一样的动作。
但他不是在揉脸,他是在,撕扯。
他要把自己的脸,扯下来!
“叮咚叮咚”,门铃声在这时响起,我的心差点蹦出胸口。
再回头去看,窗玻璃上映照的,是一张惊魂未定的脸——苍白,羸弱,却是我自己的脸。
10打开门,是秦澈倚在我家门口,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什么事吗?”我漠然道,刚才玻璃上出现的脸让我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我只能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惶。
“忙吗?”秦澈闭上眼,我注意到他手上拎了几瓶啤酒,三份浓汤臭豆腐。
这是乔纳阳生前最爱吃的街边小吃,以前他常说吃这种小吃让他有回到家乡的感觉。
“我俩陪纳阳喝两杯吧。”秦澈话音颤抖,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进来吧。”我哽咽着说,侧身让秦澈进门。
三张小凳,围在明净的茶几周围,三双筷子三杯酒摆在几上,中间有三份热腾腾的臭豆腐冒着热气。片刻后,宽大冷清的客厅里响起碰杯的“乒乒”声,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心照不宣的轮流和身前一盏盛满酒的酒杯相碰。
“笨蛋,吃慢点。”秦澈愣愣地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位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纳阳仿佛就在眼前,一边哈气一边大嚼塞在嘴巴里的半块豆腐。
“等会儿谁抢我的我跟谁急啊。”我说,以前纳阳把自己的臭豆腐吃完总会来抢我的,每次都把我的那份弄得乱七八糟。
可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来跟我抢臭豆腐了。
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好兄弟和我们一起喝醉,一起哄闹,一起打架,一起把女朋友丢在一边,穿着革履西装在大街上扯起公鸭嗓大嚎:“谁能够划船不用桨,谁能够扬帆没有风向,谁能够离开好朋友,没有感伤……”
泪水终于如泉涌一样流出来,我和秦澈两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两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伙好兄弟,他们经历了无数场风雨,跋涉了万千里坎坷,却总能不离不弃的勾着肩膀一起大笑着等待明天的太阳,这是属于他们的一场歌。
“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我却不能不感伤……”
11“我不记得你会梦游。”秦澈仰起脖子,又喝下一杯酒。
“我从来没有梦游的问题。”我靠着沙发盘腿坐在地上,酒精让我的头有些疼。
“你还说,在三起命案之前,你都会做一些预兆死亡的怪梦。”秦澈放下杯子,表情肃穆起来。
我点点头。
秦澈沉思道,“在梦里预见未来发生的事,这样的先例也不是不存在,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香港有一名女职员中午在办公室小憩,梦见自己在公交车站等车,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突然来了一辆灵车在她面前停下,上面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司机阴着脸问她:‘要上来吗?’这个女职员被吓醒了。下午下班后她像往常一样等电梯,过了很久电梯才来,门打开,里面挤满了人,电梯小姐面色阴沉,问她:‘要上来吗?’,她想起了中午的梦,吓得跑开了,后来……”
“后来怎样?”我迫不及待地问,脖子上的汗毛一一竖起。
“因为设备老化,电梯缆绳断裂,轿厢从六十多层的高楼坠落,一整厢的人全部丧命,据到过现场的搜救人员声称,那些可怜的人全被摔成了肉泥。”
我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不只在于秦澈口述的灵异事件,更因为自己那些预示现实的噩梦。
“算了,这些科学尚且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们再怎么琢磨也是浪费时间。”秦澈站起身,拿过他随身携带的公务包,从里头翻出一叠材料。
我疑惑道:“这是什么?”
“关于丁启祥,方武,乔纳阳三起恶性凶杀案的详尽材料。”秦澈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你拿来给我看的?”
秦澈点头,把材料塞在我手里,道:“警局里现在对这三起案件一筹莫展,让我恼火的是,尽管有大量证据证明三起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但为了避免造成社会公众的恐慌,局里相关负责人拒不承认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他们对内对外都坚称三起案子毫无联系。”
“你是想由我们来……”我手里捧着材料,从中掉出几张照片。
秦澈斟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淡淡道:“如果孤立的来看这些案子无疑会给破案造成极大阻碍,于是我请了两个月事假,退出专案组,从今天起,就由我们俩来调查这桩案子,把凶手找出来。”
他饮尽杯中酒,我却举着杯子没动,“我们单独行动?”
秦澈锐利的目光看向我,正色道:“你不想找出杀死丁启祥和纳阳的凶手吗?”
这话刺激到了我某根神经,对凶手的仇恨让我咬紧了牙,我抬起头,把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几乎是在嘶吼,“我干!”
秦澈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转过脸去,“行了,看看这些案卷吧,这些都是局里的机密,我临走前费了很大劲才带出来的。”
看来当局对这桩连环凶杀案的消息封锁已做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连许多警方人员都不得知道实情,我不禁有些忿恨,如果公开向社会公众收集线索,必然会对破案大有助益,然而为了避免所谓的社会恐慌,他们选择了这样自欺欺人的方式,对很多不知情的人来说,我的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怒火烧痛了我的神经,我揉了揉太阳穴,翻开案情宗卷。
第一页就是记录乔纳阳命案的材料,今天早晨的一幕幕重现在我的眼前,巨大的悲痛感再次降临,我闭上眼不愿再看。
“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死亡原因是溺水身亡。”秦澈的话语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抖动,“另外,法医检测到死者血液里酒精浓度较高,于是一些警官断定他是醉酒后失足跌入湖中淹死的。”
我睁开眼,急道:“乔纳阳是意外身亡?”
“这是应付媒体最好的托辞。”秦澈从我案卷中间翻出三张照片,摆在我眼前。
第一张照片是乔纳阳的尸体,我的心上即时泛起一阵锐利的痛。
“你看这里。”秦澈手指着尸体的腰部,那里有一圈细细的血红印子,明显是被某件细条物勒过。
秦澈道:“尸体被发现时其腰上缠了一圈铁丝,推定是有一件重物拴在铁丝上,用此将醉酒的乔纳阳沉到湖底,随后从湖里打捞上来这个东西。”
他翻到第二张照片,我低头看去。
照片里,是一座摆在泥地上的铜像,看上去足有几十斤的重量,几根翠绿的水草缠在铜像上,如同剧毒的青竹蛇。
铜像的造型是一只趴在金银财宝上的巨大蟾蜍,“招财进宝”四个大字刻在蟾蜍身前。这是许多店家都会摆在柜台上的吉物,希望借此求得个生意兴隆,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可是一想到一条生命在这铜像上熄灭,就让人觉得它透着一种阴森森的诡异感。
“凶手的行为,有些多此一举。”我轻声说。
“没错,爱克斯酒吧的酒保称,昨晚乔纳阳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想淹死他直接把他扔进湖里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煞费周章地弄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来系在他身上呢?”秦澈说着又伸手指向第三张照片。
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张照片,只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图片,看得出是监控录像的截屏图,画质不太清晰,但能看出有一道人影全身伏在地上,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图片一角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26分。
“这是哪儿?”我不解地问。
“这是爱克斯酒吧的监控器拍到的。”秦澈看着我道,“经调查,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招财金蟾就是凶手从这家酒吧里盗走的。”
我把图片捧在眼前,终于看清了!
长及脚跟的黑袍,完全遮住头颅的兜帽,可怖的气息从我手上的图片里渗出来,死神仿佛又一次降临在我眼前。
“又是他!”我惊呼道。
“是的,也正是这个凶手在三起杀人案中让人捉摸不透的行为和衣着,让我可以确定这三起案件都是同一人所为。”秦澈拿过图片,锐利的目光停在其上。
“为什么?”我不禁问道。
“犯罪的变态心理。”秦澈解释道,“在犯罪心理学中,变态心理是一种主要的犯罪心理,指的是超出了正常范围的不健康的心理活动以及异常行为,犯罪者如果是基于变态心理而犯罪,他常常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让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世界犯罪史上著名的十二宫连环杀人案,凶手就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心理变态者,还有我曾经处理过的一桩案子,一个奸淫了九名幼女的强奸犯专挑穿红衣的小女孩下手,还在犯罪过程中录下受害者的尖叫和求饶声,这也是典型的变态心理导致的犯罪行为。”
“可是你为什么可以通过变态心理来认定这三起命案的凶手就是同一人呢?”我疑问道。
“因为变态心理导致的犯罪行为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凶手使用皮尺把丁启祥勒死后将尸体拖到墙角,在摔死方武前驱车绕行闵行区,还有今天乔纳阳遇害一案,凶手用金蟾铜像拴在烂醉如泥的纳阳身上,把他沉到湖底,通过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完全是多此一举的行为,再加上作案时奇怪的衣着,扯下脸上的……”秦澈顿了顿,凶手生生把自己的脸撕扯下来的画面让他心有余悸,片刻后他才继续说,“可以推定是同一凶手基于同一变态心理进行的连环杀人。”
我点头,认可了秦澈的说法,转眼看向手中的图片,那道黑影仿佛在手中蠕动起来。下一刻,死神抬起了模糊的脸庞,露出可怕的惨白,然后,伸手扯下自己的脸,只留满面嫣红的鲜血。
“我要回去了。”秦澈站起身,打断我的幻觉。
我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道:“你那边有了什么进展随时联系我。”
秦澈把外衣披上,漫不经心地说:“我想,有些误会还是澄清一下比较好。”
“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打开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