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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你的妻子死了,她的最后一期节目是主讲楚辞《天问》,对吗?”催眠师忽然问我,来时路上秦澈说过他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途”。
我看了看被他扔到墙脚的档案薄,回道:“不是说好只给我上心理学课,不谈我的问题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住我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我无言以对,只好如实回答:“是,那期节目播出时林鸢就自杀了。”
百里途:“至今你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死。”
我:“两年了都没找到答案。”
百里途:“近段时间来你手上只要有锋利的工具,你就会去割自己的手腕,对吗?”
我抬起两只手,左手腕上是昨天在医院才缠上的纱布,右手腕上布满结痂的伤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手里有刀、玻璃片什么的,只要稍不注意我的手就会拿着去割手腕,这双手像是被另一个人控制,不属于我了。”
百里途:“你的妻子是割腕自尽的?”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途静了几秒,又问:“另外,这两年来你一直能听见亡妻在耳边对你说话,她在说什么?”
我捂住耳朵,“是的,只要安静下来我就能听见,林鸢在我耳边反复说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在说:晨,是白昼的开始……我等你……晨是白昼的开始……晨……”
22007年,上海,冬天来得很早,仅十月底寒风就变得锐利起来,扑在身后巨大的落地窗上,像巨兽般发出呼呼的嘶吼。
我又一次站在书房的门前,手搭在门把上,只要稍用力下压就可以把这道门打开。门把上的丝丝冰凉渗入皮肤,如针一般尖锐。我知道这间书房里有无数回忆,如果走进去,我将撕开心上未愈的伤口,直到血肉模糊。
“她真的离开了吗?她还住在书房里吗?”我在心底不停地问自己,意识里有个角落传来回应,心痛感淡了些。
我叫聂尚,在上海一所知名大学里教中国文学史,很多人说我年轻有为,我也时常会这么想。35岁的我早已被公认为学术界里的文学史研究泰斗,是该被称作“年轻有为”了。
只是,没人知道,在脱下所有光鲜体面的衣饰和身份之后,一无所有的我竟如摔断了翅膀的雏鹰,狼狈而脆弱。
一个人,被这苦痛,折磨了两年。
最终我还是没有走进书房,从门前退到客厅,侧卧在沙发里,目光在这寻不到温暖的房子里游走。墙边的大座钟显示现在是四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赴朋友们的约了。高中时期就交情颇深的老朋友是少数几个理解我悲痛处境的人,他们每个月都会约我出去热闹热闹,希望借此冲淡我心头的一些苦楚,我很感谢他们。
迷离的目光徘徊在座钟左右来回的钟摆上,然后缓缓向左边移去。我想收回目光,却像被催眠般无法控制自己,下一刻,目光在墙正中那张黑白照片上停了下来,久久不肯离去。
苦修带在我的心上收紧,倒刺扯破了心头血肉,血流成一片嫣红。
林鸢,我魂牵梦绕的妻,在她的遗照里笑得温柔却空洞。
两年的时间,丝毫无法让这道血淋淋的伤口痊愈,林鸢原因不明的离世,让我的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客厅里蒙了一层灰色的光,我沉默地盯着林鸢的遗照,意识突然恍惚起来,我滑进了那个无法忘记的下午。
2005年6月27日,晴,夏日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开车出了大学校门,驶上机动车道,准备去市广播电台接林鸢。手表上显示四点还差十来分钟,这个时候离下班高峰期还早,应该碰不到大堵车,否则高架道上那便秘似的堵车长龙可是非常挑战人类忍耐极限的。
迎着有些眩目的阳光,车也开得很顺畅,想着马上要见面的小娇妻,我的心情很好。
林鸢的专业是广播播音,我们大二的时候在一起,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终于拼来一个家,这十年来的艰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过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身上有股打不死的劲,对于认准的事死也不放弃,所以和林鸢的恋爱一谈就是十年。如今收获了幸福,我们都很珍惜,婚后这半年,拌一次嘴都会让我们后怕,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我把车停下,顺手打开车载播放器,调到熟悉的电台频段,从中传出林鸢清澈如水的声音。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罗江畔那瘦弱却坚定的身影带给我们说不尽的感动,那是中华的民族之魂。”
大学毕业后,林鸢一直在市广播电台工作,现在她是一档名为《中华诗话》的金牌节目的监制兼主持人。
在我和林鸢的努力下,《中华诗话》连续三年当选上海市年度最佳广播节目,记得对文学一向不感冒的林鸢刚刚接手这档节目时就开始找我补修古典诗词,当时我还在北京读博,每次我都会提前一周把要播的内容写好交给林鸢,林鸢在主持前会把稿子研读个两三遍,那些半学术性的讲稿内容先理解透了才正式向听众播出。借着电波,林鸢用她干净清澈的声音把古典诗词娓娓道来,把秦汉风唐宋雨带给上海这座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节目的收听率和广告投入常年稳居第一。
绿灯亮起,驶过十字路口,距离电台已经不远了,我的脸上带着笑意。林鸢开始在广播中向听众们道别——“关于《天问》的探讨我们在本周就进入了尾声,下周我们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篇章,欢迎准时收听,这里是《中华诗话》,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林鸢,听众朋友们,下周再见。”
我在犹豫是不是打个电话告诉林鸢我在来接她的路上,想想还是算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会让她很开心的。
把车停在广播大厦的停车场,我吹起口哨向大厦正门走去。搭电梯来到“中华诗话”节目的工作楼层,我决定进去帮林鸢收拾一下,一会儿开车去城隍庙吃个便饭,如果时间来得及还能去看场电影。
林鸢单位的前台坐着一个陌生女孩,我没有见过,看样子是新来的。许久不曾做来访登记的我被她拦下,她问我:“您找谁?”
“林鸢。”我回答。
“哦?林姐今天没来上班。”
“那刚刚播出的《中华诗话》是……”我有些吃惊。
“那是录播,林姐上周就录好了的,请问您是……”
“我是林鸢的丈夫。”虽然有些诧异,我倒不怎么慌张,一个正常的大活人还能发生什么不测?只是这不符合林鸢的行为方式,如果有其他安排,她不会对我只字不提。我很奇怪向来坚持直播的她这次选择录播,还是在一周前把播音录好,这一周的时间她都没有跟我说起过什么。
我随口向娃娃脸女孩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女孩摇摇头,说:“这就不清楚了。”
向她道了谢,走出广播大厦,我掏出手机打给林鸢,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丝紧张终于漫上心头,又接连拨打了两次家里的固定电话,“嘟嘟”声响了半天也没人接,我快速向停车场走去,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又急忙拨通了沈紫冰和段璇的电话,她们是林鸢最好的闺蜜,林鸢如果有什么不便跟我说的私事就时常会去找她们倾诉。
然而这次我在她们那儿得到的答复都是“小鸢?没在我这儿啊!”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我们之间更没有闹什么矛盾,性格稳重的林鸢绝不会平白无故的玩这种突然失踪的把戏,紧张感越来越明显,我有点慌了。
我紧咬着下唇发动汽车,向林鸢常去的超市、餐厅、商场急驰而去,一路上握着手机不停地拨打她的号码,听到的始终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转了几个林鸢常去的地方,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我已经可以肯定,真的出事了。
紫冰和段璇打进电话来,听她们的口气也有些着急,“小鸢怎么了?找到她了吗?”
我紧皱眉头,回答说还没找到,并要她们一有林鸢的消息马上通知我。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上海式堵车准时揭幕,夹在潮水似的车流中,鸣笛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我整个人焦急得几乎要燃烧了。好不容易脱离了堵车大潮,我驾车急忙向林鸢可能会去的最后一个地方驶去。
那是位于外滩的玛蒂夫人西餐厅,是我向林鸢求婚的地方。
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我就赶到西餐厅门口,冲上前推开玻璃门,顾不得服务生异样的眼光就开始四下里寻找。
玛蒂夫人西餐厅也不大,这里所有的人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林鸢没在,还是没在。
轻如微风的力量此时也能让我跌入崩溃的深渊,骆驼无需稻草也一样会倒下。林鸢是我的命门。
七点,疲惫的我回到南郊的万云小区,打算回家等等看,如果再过两个小时还没有林鸢的消息,我就准备报警了。
糊里糊涂的把车停好,满脑子都在担忧失踪的林鸢。走到家门口,心不在焉的我都不知道该把钥匙往哪边扭。
然而,门被打开的一刹那,我醒了,这清醒也只是刹那。
血腥的气味,盈满房内所有空间。我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两个字——“林鸢”!
我向浴室奔去,那是血腥气味的源头。
“小鸢,小鸢。”我轻声念,心里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将要见到的场面,泪水在不知觉中漫上眼眶。
浴室的门从里面上了锁,磨砂玻璃门上显现里面有个黑影躺在地上。我抡起放在一旁的逃生榔头,砸碎了门上的玻璃。
我的眼前是满地的鲜血,林鸢身着素白长裙,双手摊开,躺在血泊正中,她手腕上的那道伤口中已不再流出血,暗红色的血液变成了胶状的东西把林鸢和地板粘合在一起。似乎我每次呼吸,都能让血液表皮上那层膜律动般的翕动着。
血色染上林鸢的白裙,宛如致命的毒玫瑰疯狂盛放,灿烂若艳阳的笑容凝在她的脸上,我的爱人在去往天国的路上渐行渐远。
天旋地转,我昏倒在没了生气的林鸢面前。
……
挂钟响过五声。我神经紧绷,内心变的极其敏感,行动却愚钝至极,这钟声敲碎了我的林鸢,似乎也预示了灾难的发端。身旁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我低头看去,是乔纳阳打来的。
“喂,聂尚啊,我说你小子怎么还没出门?我们在观月山庄等你,开车开快点,十分钟之内不到的话今晚由你送沈胖妞回家!”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沈紫冰和乔纳阳开打的声音,其间夹着纳阳的“嗷嗷”怪叫和紫冰“我哪里胖了”的怒喝。
我扬扬嘴角,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欢愉。不管怎么说,还能拥有这样一些朋友,总是幸运的。
可再一次看向林鸢的黑白遗照时,苦涩又再一次泛滥成吞没一切的洪水。
“她是真的离开了吗?她还住在书房里对不对?”我问自己,起身出门。
踏出玄关的一瞬,眼前浮出在我脑海里徘徊了两年的幻觉,那是2005年6月27日早晨,我和林鸢的最后一次对话。
“宝贝儿,我去学校了,你下午才去电台的话就多睡会儿吧。”
“不了,起来透透气。晨,是白昼的开始,我很喜欢这个时候。”
“那我出门咯,中午给你电话。”
“嗯,我等你……”
3一片黑暗,虚空中只有一点青光闪烁不定,映在眼前几张苍白的脸上,显得狰狞可怕,虽然他们的眼睛都紧紧闭着,如同沉睡在梦中,但我仍然担心他们会露出血红的獠牙,猛扑过来咬断我的喉咙。
算上我,共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守着桌上一盏形似转经筒的青铜古灯,默然不语。
“杀人吧,杀掉他们,死去吧,全都死去。”一个空灵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激起我一阵寒颤。
我抬手,轻轻拨动古灯,灯上的活动灯罩开始转动,哗啦啦啦,如同前朝古棺被拉开的声响。鬼脸在灯罩上反复出现,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袭来。
鬼脸停下,它暗红色的双眼直望向我对面那张英俊的脸庞,霎时间,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片血色。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双拳,闭上眼睛等待黎明的降临。
“决定了?好吧,睁开眼,天亮了。”
黑暗的潮水退去,鹅黄色的柔光从头顶撒下。
“怎么又是我最先死,我招谁惹谁了?”一声怪叫响起,乔纳阳瞪着眼前那张逼真的恶魔鬼脸,有些恼火,“你们总是对我下手,让不让我玩了?”
此时此刻,上海衡山路,幽灵酒吧内第三个游戏包间,我们几个关系最好的老朋友,正围着桌子玩时下最流行的休闲游戏——天黑请闭眼。
“天黑请闭眼”又叫杀人游戏,起源于美国佛蒙特,规则不难:通过抽身份牌随机选出一个杀手,其他人都是平民,在“天黑”平民们都闭眼后杀手可以睁开眼选择他要暗杀的对象,天亮时被杀的“死者”要发表遗言猜测谁是真凶,然后其余“幸存者”轮流来说自己的想法,杀手在这个过程中要伪装成平民,把杀人嫌疑推给别人。每个人都说完后进行审判,大家对幸存者分别投票,得票多者被送上断头台,这时死的如果是杀手,游戏结束,平民们获胜,如果是另一个平民无辜而死,游戏就继续,直到找出杀手,或是杀手杀光所有人,赢得胜利。
说实话,不得不佩服酒吧老板冉天恒在神秘主义方面的想象力,他的这家幽灵酒吧绝对能给人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不说那哥特式古堡的酒吧大厅,就凭这些设计得仿似冥界的游戏包间,把“天黑请闭眼”这样的小游戏染上极其浓厚的灵异色彩,足够让那些喜好猎奇的小青年们蜂拥而至。听冉老板说,现在想在幽灵酒吧订一个游戏包间得三天前下单才能排上号。
纳阳的怪声抱怨引来哄堂大笑,因为人不多,再加上我们也不是经常玩这个游戏,为了简单,我们就没设警察医生这些身份,全局只有一个杀手,连法官也是拿游戏包间里附带的智能音响设备来担任。今天晚上的杀人游戏已经玩了六把,纳阳一次杀手牌都没抽到不说,还每一把都被头一个杀掉,发表完了“遗言”,他就只能眼睁睁地坐在一旁看我们玩得热火朝天。
乔纳阳是个绝对的乐天派,有张对雌性有致命吸引力的笑脸,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不少女生被这张笑脸迷得神魂颠倒,再加上这小子日渐挺拔的身材和阳光的性格,在和我一起考进上海的大学后更是吸引了大批多情少女,工作就更不用说了,当上观月山庄这家上海最有名的休闲度假村的公关部经理,前途一片光明,听说明年就能升入管理高层了。
这么一个春风得意的纳阳,连我都不免妒恨造物主对他的偏袒,不过话说回来,条件好到让人眼红的纳阳倒不是一个有钱就变坏的花花公子,这么多年了对女朋友段璇始终如一,虽然吵吵闹闹的却从未听说他俩有谁闹出什么出轨绯闻,在这个小三比小强还要猖獗的时代,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时常会想,能有这么一个出色的铁哥们和我一起走过这么些年的岁月,造物主对我也是有些偏心的。
这时纳阳在桌前正襟危坐,刚才的恼怒早已烟消云散,兴奋地盯住我们每一个人,开始他另类的“遗言”演说,“我觉得吧,你们每个人都可能杀我,凭什么前几把都让我第一个死啊?你们这些当杀手的也太可恨了吧,这一把的杀手我告诉你啊,你必须把他们一个个都杀光了再现身,否则我这个死了的鬼魂绝不放过你!”
大伙儿又被纳阳逗乐了,圆桌另一边的沈紫冰笑得喘不过气来,两抹红晕染上她的脸颊,我揉了揉眉梢,也跟着笑了。
按顺时针的顺序,接下来是纳阳左手边的段璇来自我辩解或猜测凶手。
段璇今天化了简单的淡妆,完美的衬托出她天生自然的美丽模样,就连刚才进来送酒水的年轻服务生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不过男人的眼光段璇早就习以为常,她拥有姣好的容貌和窈窕的身姿,很少有男人不为这样的女人侧目。高中毕业时段璇和纳阳在一起,如此一对金童玉女不知羡煞多少旁人,跟他俩走在一块儿,我和林鸢只能自认为是拿来衬托红花的绿叶,不知在别人眼里我们是不是连绿叶都算不上。
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只因回忆中的两个字——“林鸢”。
我的笑容暗淡下去,好在没人注意到。
段璇把头靠在纳阳的肩上,矫情地说:“反正我是不会杀我老公的,”又含情脉脉地抬头看向纳阳,“是吧,亲爱的?”
桌子周围即刻响起一片嘘声,大家都反复揉搓手臂,免得鸡皮疙瘩掉满一地。沈紫冰和冉天恒边揉边叫唤:“真受不了这丫的。”
纳阳转头,向我这里抱歉的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丧妻的我无法面对他们甜蜜的样子。我微笑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下面轮到胖丁,这时只见胖丁环抱手臂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脸严肃,待大家的哄闹稍停,他才松了松上衣纽扣,向前倾身,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上,包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胖丁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就在大家满心以为他会像大侦探一样来一通精彩绝伦的推理时,胖丁喷出一句:“快!来点手纸,憋不住了。”
对着胖丁朝洗手间狂奔而去的背影,笑骂声此起彼伏,对于胖丁这总能带来意外惊喜的天赋,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习惯。
丁启祥全身胖得像一个皮球,于是被我们安上“胖丁”这么个绰号,他也是我高中时的好友,高考时差了清华三分,便跟着我和纳阳落户上海,在上海一所名校里学天文,毕业后进了上海最大的天文博物馆,如今已经坐上了管理主任的位置。胖丁为人老实,虽然在科研方面拥有一颗属于地外文明的聪明脑袋,但在为人处事上是绝对的少根筋,是那种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主儿。
等胖丁回来,就到方武发言了。
方武直了直身子,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挺拔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沈紫冰,又直视胖丁道:“胖哥,刚才上厕所去了?这么巧?做贼心虚了吧?”
胖丁瞪圆了眼,回道:“我真是上厕所去了,晚上喝多了点。”
方武“嘿嘿”笑了两声,“我怎么就不信呢?杀手是你吧?”
他的口气尖酸至极,胖丁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的纳阳看不下去了,敲敲桌子,带些认真的口吻说:“得了得了,玩个游戏而已,别跟审你家佣人似的,你以为你谁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沈紫冰急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小方认为胖哥是杀手也有些道理,谁让胖哥这么可疑呢?是吧?”她向胖丁的肚子轻拍一巴掌,胖丁回以傻笑,方武在一边冷笑不已。
整个圈子里我们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个方武,他仗着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是一万个看不上,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一群招人厌烦的乡巴佬。用纳阳的话说,“上海人的名声就是臭在这种人手里”,要不是看在他是沈紫冰男朋友的份上,拿刀逼着我们也不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然后到紫冰的了,她托着下巴看向纳阳,静了片刻才说:“我实在不晓得杀手是哪个,前几把第一个死的就是纳阳,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杀他的可能嘛。”
紫冰模棱两可的发言自然被不小的嘘了一阵。
沈紫冰是个可爱的重庆妹子,有着重庆女孩特有的热情,高中时候和纳阳同桌,因此和我们一伙儿也是极为熟稔,现在在上海的一家知名杂志社做编辑,可惜的是,这么好的一姑娘偏偏就和方武这贼眉鼠脸的小男人在一起了,我和纳阳背地里对此事百思不解。
接着登场的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冉天恒。我们眼瞅着他不紧不慢地拿起糖盒,往身前的咖啡杯里撒了很多砂糖,捧起杯子呷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随身的小笔记本,翻开来,边记边阴阳怪气的对纳阳说:“老乔,记着你玩了这个游戏回家以后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
纳阳挥挥手,大喊:“行了行了,把这丫的忽略掉。”
我们又笑了,留冉老板在一旁乐此不疲地记录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文字。
嗜甜咖啡如命的冉天恒是我大学室友,和我们的关系很铁,不过这哥们儿确实是个奇人——世人大多好财好色,而冉天恒好的却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灵异鬼怪,比如狼人、鬼魂、吸血鬼、外星生命之类的,反正一切和神秘主义搭边的事都是他的最爱。大学期间就时不时的见他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招鬼把戏,时间久了我有时候一见他念念叨叨的样子全身就止不住的发麻。据说,冉天恒的这家幽灵酒吧是专门请风水师找的一处阴气极盛之地,酒吧里弄得如此阴森就是为了让自己每天都有可能遇上点灵异事件。不过,和这样的奇人做朋友倒也别有一番滋味,纳阳和胖丁都很喜欢他。
该我发言了,我斜眼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秦澈,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前方的古灯道具,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还好没注意到我。”我心中暗想,便开口道:“我的想法和紫冰一样,我们在座的都可能是杀手。”
可能是紫冰已经被嘘过了,所以到我这儿大家都平静了很多,只有方武那里传出一声细小却清晰的,“嘁”。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秦澈。
说实在的,让秦澈来玩这种集观察、表演、测谎、逻辑推理于一体的杀人游戏对我们多少有些不公平,如果杀手的说谎技巧不是高超非凡,那么第一轮发言完毕之后秦澈就能找出杀手是谁,没办法,谁让上海市公安局的秦警官专职就是干这一行的呢?跟他相比我们只是业余玩家。
秦澈也是我的高中同学,从小梦想着当一名警察,后来在北京读的公安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工作,可能是上天赋予他在刑侦方面的极高天赋,使他在上海的短短几年间就连破数桩大案,名声远扬。和纳阳的热情似火正相反,秦澈性格内敛,看上去对外界冷漠如冰,不过对于我们这一众好友的情谊,他倒是极为珍重。
鹅黄色的温暖灯光从头顶洒下,铺在秦澈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我们都专注地盯着他,每个人都在忐忑的等他给出答案,尤其是我。
没想到秦澈仅仅是两手一摊,道:“还没有什么线索,我们继续。”
4经过投票,胖丁第一个被处决,翻开他的牌一看是平民,方武若无其事地吹了声口哨。
第二轮开始,杀手——也就是我——毫不犹豫的把鬼脸转向了方武,他被我“杀死”了,不想一番激辩后,却是他的女朋友沈紫冰被送上“断头台”。
又一个平民含冤而死,现在只剩下段璇、冉天恒、秦澈和我还在场上,只要再杀掉他们中的一个且不被处决,我就赢了,因为秦澈的存在,玩了这么久杀手都还未取得过一场胜利。
再一次转动古灯,我本想把鬼脸朝向秦澈,想了想还是转向了冉天恒——秦澈的话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冉天恒是我的大学室友,和我关系最近,估计大家也不会猜到我会对他下手。
“黑夜”结束,“天光”亮起,冉天恒看到自己被杀了,又开始在他的小本子上来回记着,边记边说:“这回的杀手很厉害,说不定有哪位先祖的亡灵来此一游了,用这个游戏招魂可能还真有点用,嗯嗯。”
大家自然是直接略过了神奇的冉老板,接下来段璇和我也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就该到秦澈了。
我在心中默祷这一盘游戏秦澈发挥失常,没看出有什么端倪,可是一看到他脸上那轻松的笑,我就知道游戏结束了,杀手输了。
秦澈笑着看我,道:“杀手,老实现身吧。”
全场哗然,特别是乔纳阳,怪叫道:“好啊你小子,枉我们兄弟一场,你居然第一个就杀我。”
我当然不能示弱,回秦澈道:“你凭什么说是我?”
秦澈悠哉的笑容却让我彻底服气了,他平静地道:“第一轮你杀纳阳,在纳阳说话的时候你不止一次用手抚摸眉毛上方,这表明了你内心存在愧疚感,没错,纳阳是你多年的好友,虽然只是游戏,但第一个干掉他你心里必然很过意不去,之后处决了胖丁,你又一次不经意的拂过眉头,淘汰了另一个好友,你的愧疚感加深,这样的小动作是最好的证明。”
我看着秦澈,说不出话来,他接着道:“第二轮被你杀死的是方武,恕我直言,你在杀死方武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快感,因为当时你的腿脚一直在动,一个人在感到兴奋时双腿是最躁动也是最容易暴露内心活动的,行为学上这有个俗名叫‘欢乐脚’。”
每个人都对秦警官表示折服,他又道:“每次轮到我说话时你都会紧握双手,鼻孔增大,通过此我能看得出你的焦虑和紧张,但我没有指认杀手,你的肩膀都会往下微微一沉,因为内心焦虑解除,肌肉也随之松弛,双肩下沉这是心理恢复平静的明显动作。”
“我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是谁。”纳阳跑到我身后,翻开了我的身份牌,“嘿,果然是杀手,你小子害我。”
“又不只是我一个人最先对你动手的。”
“少废话,接招。”
“秦澈,你害我。”
“哈哈,干得好!”
纳阳扼住我的脖子,我们大笑着扭打成一团。我心里大呼后悔,真应该坐离秦澈远点,别让他把我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看得那么仔细。
我和纳阳还在疯打,其他人哄笑着为我们助威,混乱中是胖丁扯起嗓子大喊:“好了,都早点回家,别忘了,明天是早就约好的我带大家到天文馆参观,你们都得来啊,少了谁都不行!”
……
第一次催眠结束,百里途把聂尚唤醒。
“催眠过程还算顺利,你感觉怎么样?”百里途问道,他回身坐到书桌后,在催眠笔录上标注了林鸢和七个死者的名字和特征。
聂尚从躺椅上坐起,问道:“刚才的催眠持续了多久?”
百里途示意他看挂钟,“现在是九点半,持续了半个小时。”
“可是我感觉过了很久,他们……嗯……很真实,我甚至一度怀疑他们都没有死。”聂尚揉着眼睛,困惑道。
百里途:“催眠状态中的时间感也是由我操纵的,与现实时间会有差异。”
聂尚:“被催眠后,我想问,现实里的我状态如何?”
百里途:“要看看录像吗?”
聂尚:“你说就行。”
百里途:“我在引导你回忆林鸢自杀的时候你表情很难过,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玩游戏那里你笑了。”
聂尚低头望着脚尖发愣,百里途没有打断他的沉默,这时候需要拿时间给受试者整理心情,为接下来的催眠铺垫与现实记忆相符的情绪基础,催眠师过多代入可能会导致对方的记忆偏离事实。
百里途把灯的亮度调高,这间不宽不窄的圆形催眠室被照亮了,吊灯,书桌,催眠躺椅,两张可以自由移动的椅子,再加墙上的壁画和挂钟就是这里全部的摆设,略显空敞,却能让人处于一个安稳又不失开放的空间内,这样的隐性暗示可以帮助受试者进入放空意识的状态。
过了好一阵聂尚才开口说话:“接下来在催眠中他们将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像林鸢一样,是吗?”
“你就是要在这个过程里找到凶手。”百里途避开了会让他感到惧怕的答案。
聂尚面色沉重,“那,请继续吧。”
百里途:“这次催眠你想推进到哪里?”
聂尚想了一会儿,说:“到第一起杀人案结束吧,先试试看能回想起什么。”
百里途不急着开始,拿起聂尚的黑色记事本道:“等一下,我看你记录过,每一次有人死亡之前你都会做一些预兆性的噩梦,真是这样吗?”
聂尚:“嗯,这个我倒记得很清楚。”
百里途面色严峻,“梦,我觉得很可疑。”
聂尚喉结一滑,咽下口唾沫,“你是想让我再做一次那些梦?”
百里途:“你需要找回一个完整的回忆,包括噩梦。”
聂尚这回只愣了片刻,笑道:“你说在催眠中像是做梦,哈哈,这次我得在梦里做梦了,来!”
百里途在心里松了口气。噩梦可以说是最令人恐惧的心理现象,因为只有一个人的潜意识才知道他最害怕什么,噩梦正是来自于潜意识内的恐惧根源,没有多少人愿意再次经历噩梦,所以他原本以为聂尚会拒绝。
看来把聂尚送到这里来的那个王姓法医说的没错,眼前这个人的内心远比他文弱的表面看上去要坚毅得多。
“那么,开始了。”百里途站起身。
聂尚咬住牙根,平稳地躺好。
“还是凝视那盏吊灯,不要移动视线……”
“全身变得很轻,意识被吸走了……”
“现在你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夜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