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井口先生觉得特别舒畅。日本经济不景气,他已经好久没有投资新项目了,原来投资的地产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成本,只得搁在那儿等待经济复苏。原先不曾料想中国的经济开放会搞得这样快,好像只有几年的功夫,上海变了大样,遍地高楼大厦,连这样日式酒吧都能够开张营业了,而且春春这个女人经营得真是不错,令井口先生刮目相看。
井口先生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心血来潮接通春春的手机。
“囗囗囗囗……”电话里传来春春疲倦的嗓音。井口先生兴奋地告诉她,他对酒吧的经营很满意,现在一切都放心了,不如明天一起到杭州玩2天。“唔……”春春的声音很犹豫,她悉悉嗦嗦挪动着,忽然听筒里传出水声,估计挪到了卫生间。春春推辞说:“店里事很多的,我走不开呀。”井口先生不肯,他说:“不是有店长吗?那个很英俊的男子,让他挡两天,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车票也不知道好买不好买……”春春还想拒绝,井口说:“买什么票!要一辆出租车吧。”春春没有办法,于是说好第二天8点钟到宾馆一起吃早餐。
春春回到床上,小刘背向着她,呼吸很不均匀,春春知道他没有睡着,一定是在乎那个电话。她扒过小刘的肩,肩膀犟犟的不听话,春春只好轻声告诉他明天要和井口一起去杭州。“你帮我管一晚店好吗?我后天傍晚就赶回来。”春春请求他,小刘不理睬她,春春笑笑,把被子揭开,进去用胸部贴上他的背脊,发嗲道:“好不啦,好不啦?”
想不到小刘一个扫荡腿从另一边下了床,冷冷地说:“问我干嘛!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是身不由己,他是老板嘛,难得来上海一次,陪他几天也是应该的。”春春解释道。“是啊,你是为他打工的,我是为你打工的,还有什么说的?”小刘从冰箱里取了冰块,倒上威士忌,抽身到厅里看电视去。春春看着他的背影愣在那里,鼻翼鼓胀鼓胀地,说不出话。
大众出租车公司的橙色“桑塔纳”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春春和井口先生并排坐着,细细看,两个人的表情非常不同,井口先生孩子似的兴奋,东张西望,嘴里嘀咕着一些感叹调;而春春擦得很白的那张脸却有点木,她嘴唇上血红的唇膏甚至潦草到涂出了唇线,司机从反光镜里可以看见她有意在和井口先生之间放了只小包。
井口打开随身的包,拿出本日文旅游书,翻到中国杭州,如数家珍似的对春春说这里好玩,那里不得了,西湖、虎跑、灵隐、柳浪闻莺他什么地方都要去,“还有‘西子宾馆’,是毛泽东住过的行宫哎,我们住那儿!”井口兴奋地说。
“你疯啦!那里很贵的,而且不开放。”春春奇怪他怎么连中国杭州的旅游点也研究过。
“不对,不对,你看,对外宾开放的,可以住,不贵。”井口指着书让春春看。这本旅游书是新版的,日本鬼子的情报它妈的是厉害,春春不得不佩服这些无孔不入的商人:“哦吆,还是你们日本人比我还知道杭州。”“杭州的香格里拉宾馆开业时,到日本招旅游团,先报名的50人每人只要花5万日元,我朋友他们像免费考察团一样,玩了4天3夜呢。”井口告诉她,当时因为抽不出时间,否则也和朋友一起去了。
西子宾馆位于杭州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山麓,三面临湖,南面与著名古刹净慈寺为邻,隔湖与苏堤、三潭映月、柳浪闻莺相望,远远的,可以眺望到南北高峰、保亻叔塔,坐在宾馆咖啡厅舒适的圈椅内,透过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井口和春春闲闲地喝茶,茶是新的茅峰,虎跑的泉水,一股清香透过齿缝丝丝地渗进口中。井口突然问春春道:“回来几年了?”“3年。”“过得还好吗?”井口显得很亲切。春春不知他接下去想说什么,说:“托您的福,过得还可以。”“唔……”井口先生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道:“以后我每个月来上海一次,你看怎么样?”“嗯……”春春在动脑筋,日本人的脾气有点怪,她想可能井口先生对她经营酒吧有些不放心吧,如果自己急着阻止他,他反而会怀疑我在帐目上做什么手脚,便笑容可掬地说:“你是社长啊,怎么问我,上海飞机场又不是我管的。”
井口笑笑,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用手指钳出张照片来递给春春,他说:“先向你介绍我的家庭成员,再听你介绍。”春春听了头皮一紧,手有些哆嗦。照片上除了井口,还有4个女人,老的可能是他妈妈,两个年轻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井口的妻子很矮小,慈眉善目的一副日本家庭主妇谦卑的模样。春春恭维说:“好幸福的一家啊,你妻子很善良的,女儿很漂亮,妈妈看起来精神真好!”井口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是该满足了啊。”
“你呢?三十多了吧,听说还是独身?”井口挺自信地问。春春含糊其辞地笑笑,玩笑道:“在日本酒吧碰见你的时候,你不是也说自己是独身吗?怎么一下子家里变出这么多女人来?”井口哈哈大笑说:“日本男人到酒吧里全部变成‘八格’,都一样的。春春啊,男人看到漂亮女人脑子都会糊涂了,你帮我出出主意,我是不是应该到中国再开一家工厂?这样就可以每个月都来看你了。”
徐春春坐在井口的右手边,她闻到井口嘴里喷出的酒气,他的额头被刚才喝的绍兴酒烧得红亮亮的,眼神里显出对春春的依赖。春春这时心里已经很清楚井口他在借酒试探她,先是给她看家族的照片再表现出喜欢她的意思,分明是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上海夫人。春春便装糊涂说:“社长刚才不是说应该满足了吗?为什么又不满足,到上海来开厂是有风险的。”
井口起先一直仰着身子,这下坐直了,正色道:“男人怎么可以轻易满足?满足就是停止不前,我喜欢做有风险的事情,就像在你身上投资开樱BAR一样。”春春听了不大舒服,连忙嘘声嗲气扔过去一句说:“社长你是在上海投资开店,我帮你打工的,怎么听上去好像送钱给我一样呢?”
井口愣了一下,笑了,指着春春说:“你这个中国女人很不简单,怪不得能当妈妈桑,以后要看你把投资收回来了。”“你不要逼我嘛,哪有一开店就赚钱的嘛。”春春顺势再给了井口一个软弹子吃吃。
“来吧!”春春站起身拉井口出去散步。临近傍晚的西湖边上蔼气茫茫,迷蒙的景色令人陶醉,他们俩边走边聊,一迳到了苏堤。
华灯初上,桂花街一片繁忙的景象,很多店都派出漂亮的打工妹子到门口招徕留客,可是那些面孔漂亮的川妹、湘妹们,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一样,哪里顾得上老板的叮瞩,自管自东张西望地找每天能在这街上碰见的小老乡。一时间,家乡话四起,嘀嘀呱呱响成一片。
都说上海人喜变,爱赶新鲜,最近火锅和烧烤又都吃厌了,大店堂闹哄哄像小菜场那种临时买临时下锅的也不新鲜了,服务员穿溜冰鞋的看过了,戴蓝花布头巾蓝花布饭单的见多了,就不知道什么才能吸引客人。有家“老上海”便推出家常菜,咸菜烤发芽豆、咸菜豆板酥、糖醋银丝介菜、糖南瓜都卖大价钱了,客人却吃得眉开眼笑,老板当然更笑不动了。但是上海人头子活络,喜欢跟风,菜馆没有谁去申请专利权,于是什么菜卖得动大家都烧什么菜,先发明的只好再发掘新的民间莱,芋方头啊豌豆苗啊米笕杆啊,马上还要到郊区烧灶头的老奶奶那儿采风、讨教去。
桂花街上菜馆之间一轮一轮的大战打得热闹,樱BAR一点不受影响,客人细水长流,每天多赚不到什么钱,亏也亏不到哪里去。说实话,春春在经营上面是下了功夫的,如果她想白相掉井口先生的这点钱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
今天春春不在,由莉活络许多,毕竟小刘不是春春,从来没有把樱BAR当自己的产业,叫他顶班他就来白相相。由莉坐在吧台高凳上叽叽喳喳讲小花农“迭只戆徒”的戆事憎,说他真的把自己家里种的花送到花店里再让店里包装好买回来送给由莉,说他和由莉到肯德基约会,不知道买什么好索性买了从1到5号的套餐。由莉说:“‘迭只戆徒’叫我到他们家里去玩,我才不去呢,到时候隔壁邻居都出来看西洋镜,还真的以为我要做乡下媳妇。”
崔桑说:“你脑筋真不开窍,什么城里乡下的,哪里有钱奔哪里嘛,你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由莉仰起那张圆圆的白脸,大眼睛骨溜溜转,高声说:“吃、喝、玩、乐不用愁,出门有车,回家有人疼,养条小狗抱抱,还要给我妈买套房子!”“那你看,靠你在樱BAR打工挣钱,几时可以达到你的人生理想?”崔桑追问道。“几时?”由莉一下子泄了气。
“喏,小刘大哥来教你。凭你由莉的好脸蛋,在这里工作一、两年的,还怕吊不到日本有钱的‘巴子’。你不要去理睬小花农,种花这种辛苦铜钿赚起来吃力煞了,弄得不好,他先把你骗到手,再让你戴好蓝布头巾下田呢!”小刘手里夹根香烟,坏坏地笑着说。
“你不要吓我,我不是这么容易给他骗去的。”由莉有点急了。
“你不要听他乱说,世界上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嫁,日本男人不好随便嫁的。男人赚钱总是辛苦的,但是现在种花都是工厂化的,哪里要下田晒太阳的,以后小花农发展得大了,用计算机控制温度,上网销售,出口进口,都会越来越现代化的。我看他蛮有前途,对你也真的是很着迷。”崔桑劝由莉道。
由莉还想说什么,樱BAR的门铃响了,她抬腕看手表,嘀咕了一声:“倒蛮准时的。”接着就看到小花农黑黝黝的脸,他一手一个大袋子,一边是个大西瓜,一边是袋黄桃,像跑亲戚一样。崔桑和小刘见了一起笑起来,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