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在下午长时间地照镜子。这次却是个例外。
她独自坐在家中,感到孤独和哀伤。
直到现在,她的耳朵里还嗡嗡地响着会场上乱哄哄的批斗声。她又下意识地望了望屋门:门关得紧紧的。
她拿起了那面木框儿上雕花的镜子,那镜子还是从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里传下来的呢。她用手掌擦去镜上的灰尘,突然从昏昏沉沉中意识到:离家的时间太久了。
镜子中的双眼是那么茫然,脸上的肌肉很僵硬,昔日的神采已一扫而光了。此刻,她的头发被红卫兵们剃去了一半儿,但她没有泪水,屈辱和失望只是使她变得更麻木了。
她心中那么神圣的艺术,如今却将她引到一场巨大的灾难里。此刻,她既不想叫喊,也不想求助,她知道艺术家的话在人们的耳朵里已经成了毒蛇的嘶嘶声。
她拿起木梳,精心梳理着剩下的那一半儿秀发。左边的一半儿头发似乎是一只只手,拼命拉住她的灵魂:别沉下去!别沉下去!右边的一半儿头发已被剃光了,露出白白的头皮,真像是尼姑。难道这就是心性高远的结局吗?如今,寺庙被毁,即便真当尼姑,又能安身在什么地方呢?
在大学校园里,那些追求者们大概想象不到她此刻落到这种地步了吧!一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得她迷茫、失望。而那些追求者们呢?早就杳无踪影了。有的成了同她差不多的牛鬼蛇神,而有的成了红色铁拳上的硬梆梆的“手指头”呢。
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了一声。
她挤出一些颜料,操起油画笔在镜面上剃去了头发的部分用类似工笔手法画着、画着;她施展出平生的画技,为了让自己恢复人的尊严而画着、画着。
此刻,残留在耳朵里的乱哄哄的批斗声消失了,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画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含热泪,放下了镜子,只见反射着阳光的镜面上,那画上去的一半儿黑发异常醒目。恐怕世界上任何一个画家都不会画出这种仅有一半儿头发的自画像吧。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永远放下了画笔。
许多同行们在数年后得到平反昭雪,重操旧业。
她却没有。
但她成了一个在县城中远近闻名的美发师。
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了一个同学的来信,向她讨教投身商海的经验,并说也想丢弃画笔。
她想了几天,给那个同学回了一封信,讲了自己的故事,并意味深长地说,她几乎每一夜都梦到了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