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丁成来要来律所和柯译予“交流”（丁成来电话里就用了这个词）的，但柯译予看到老袁那张债主似的脸，决定去外面谈。他选择了律所与派出所中间的畅和茶馆。
柯译予到畅和时，丁成来已到了，还订了一个小包间。午后的畅和茶馆生意清谈，收银台上的姑娘一脸倦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
同上次不一样，这次丁成来还带了个年轻的警察来。大概这次属于公干了。不过他俩都穿着便衣。因为原先认识，丁成来相当客气，脸上布满温润的笑意，简直像是见到亲戚。那小警察倒是不苟言笑，仿佛他正在执行一项重大的任务。他们握手，稍稍寒喧几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丁成来客气地说。柯译予坐下，叫来服务员，要点茶。“我们都点好了。”“是吗？还是我来吧，我请你们。”
柯译予本是个急性子，这天他因为大致猜到丁成来的来意，所以就铁了心，要是丁成来不主动提“交流”的内容，他就不问，哪怕他们一直谈天气，也这样闲聊下去。
丁成来问了一下律所的情况，夸律所“著名”，说很多他抓住的罪犯都想请明星律所介入或替他们辩护。柯译予客气一番，说，还有这种事？倒是第一回听说。丁成来说，柯律师客气了，你是名流，一言一行影响大，这不，我们都要找柯律师商量事儿，希望柯律师多多包涵，多多配合。
终于要转入正题了。柯译予一直看着丁成来，目光直率而粗野。
“今早上的事，柯律师听说了吧？”
因为上午看了柯译予的档案，丁成来觉得这会儿看柯译予就好像是赤身裸体站在他前面。他不自觉地居高临下了。
“堵车的事？知道，我当时也堵在那儿，在车上骂娘呢。”
“是吗？”
“是。”
“你事先知道吗？”
“丁警官，同我没关系，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知道你们认为同我有关系。”
“王培庆说他代表你。”
“他这是一厢情愿。他是自己瞎掺和进来的。他在害我。”
“这事我们不讨论了。让我暂时相信你的说法吧，柯律师。但这事儿不能这样闹下去。不能为了一小众人的利益损害到广大群众的利益，损害到整个城市的利益。”
“什么叫暂时相信，根本同我没关系嘛。”柯译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声音里带着恼怒。
“好吧。我们信相你。”
柯译予知道丁成来根本没相信。他有些气馁，不再说话。他看到边上的警官一直在记录，很生气，这是在审问吗？
丁成来仿佛知道柯译予的心思，让年轻警察不要再记。
“这样吧，柯律师，我们也不绕圈子了，有话直说吧。我们今天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同你商量一下，我们希望你退出农药厂的案子。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律师，这一点我私下里很敬佩。现在这个社会，正义感太稀缺了，这方面你堪称楷模。可是你也知道，正义感有时候并不是普遍适用。在目前情形下，像农药厂这个案子恐怕光凭正义感是不行的。我的意思是，你即使退出，你也可以充分放心，政府方面会督促房产公司，确保先前谈判好的条件的落实，明白吗？我们还希望你退出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再在网上谈这件事。”
柯译予几次想打断丁成来。他是耐着心子才听完的。等丁成来说完，他断然说：
“这事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我绝对不可能退出这案子。”
都沉默了。好长时间茶室包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入，正好打在柯译予的脸上，柯译予看起来有些焦灼和烦恼。走道上传来钢琴声，那是茶室播放的背景音乐。
“知道李庄案吗？”那小警察突然说出惊人之语。
丁成来马上制止住了那小警察。
柯译予火了：
“你们这是威胁吗？”
丁成来瞥了一眼柯译予，内心涌出一些悲悯来。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是英雄，只知道言语逞能，其实一到来真格的，统统都趴下，变成了狗熊。李庄不就是这样吗？
“你可能不知道，我已做了二十五年警察了。”丁成来突然转了话题，“做我们这一行别的没长处，但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子。俗话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好比犯罪，一代一代，永远也不可能断绝。社会上的事从来不会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也没道理好讲。所以，我从来也不相信什么大道理，共产主义大道理更不用说了，根本就不信，人哪里会简单到可以实现共产主义。说实在的，别的道理我也不信。我说这些，你们知识分子可能要笑话，但这是我的多年的经验，我当然欣赏像你这样有理想的人，可事情比你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柯译予听出来，丁成来讲的这套貌似有理，其实只不过是国情论的翻版。他平时最厌恶的就是这套说法，好像中国人是地球上的异类，根本不配过上人的日子。他忍不住说：
“那我们难道眼看着这条船沉没吗？”
“你觉得会吗？”
“我很担心。”
丁成来发现这个话题让柯译予兴奋起来。至少比刚才兴奋多了。好像他们今天见面就是为了在这一问题上辩论一番。他听到柯译予正带着他一惯的真诚及略为夸张的表情谈论目前中国社会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人人都知道，但柯译予以为只有他发现了。丁成来觉得即使像柯译予这样还算清醒的人都没有一点点现实感，他们天真地以为这个社会即将会来点儿变革，来点儿法治。都是无稽之谈。再一百年吧。虽然丁成来对现在的社会管治方法有诸多看法，但凭他对民间的了解，他知道这个社会如果失控，一定会血流成河。他打断了柯译予：
“柯律师，你其实要从积极方面理解我们商量的事，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柯译予的态度十分坚决。
丁成来不想再和柯译予谈了。该说的他都说了，简直是苦口婆心了，柯译予不听也没办法，后果只能让柯译予承担了。丁成来站起来说，“柯律师，很遗憾，那只好这样了。”柯译予也站起来，不过心里忽然觉得有点虚，好像什么东西突然悬在头上，却不知道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只气球。他不自觉地朝天花板望了望。黑色的木质天花板像剧场开演前的幕布，所有的戏剧都隐在那幕布背后，构成一个致命的悬念。柯译予要买单，丁成来说他们已付过茶水钱了。丁成来和小警察送柯译予下楼。楼下的院子里停满了车。丁成来在一辆绿色的普拉多前停下来，仔细观察。柯译予说，是我的车，开了好几年了，都旧车了，不过性能不错。丁成来点点头。
柯译予上车后心情变得很恶劣。他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像个傻瓜一样，怎么会和一个警察大谈政治呢？”柯译予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而厌烦自己。
他看了一下表，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决定先去接小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