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自己记得,你是我最后的人间。
猛然间,一阵刺骨的寒意使我在水中睁开双眼,浑浊的河水里倒映着高一那年的某一天,少年顾熙静坐在窗边,波光粼粼里,窗外的微风吹乱他柔软的头发,他在发着呆,然后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来撞上了我的眼睛。
他悲伤地看着我,轻轻地唤了我一声,苏重。
一眼万年。
一眼万年。
幽暗浑浊的河水模糊了他的容颜,也模糊了我的思绪。
如果我死了,别笑我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不是用傻和聪明来区分的。就像有很多的感情也不能用爱或不爱来划清界限。你看我,口口声声地说我爱着顾熙,可是却不愿为了再多见他一面而苟且地活着。
但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是顾熙跳进河里救了我。
在我醒来的那一刻,他红着眼眶对我说:“苏重,我们在一起吧。”
我惊愕地抬起眼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痛楚。
“医生说你……怀孕了……”他垂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轻轻地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很久很久以后,胡莱莱在一次女孩子之间的聚会里讽刺我,她说:“苏重要是真的想死,早就默默地卧轨了,何必跑到顾轻决面前演一出好戏,明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真虚伪。”
向来能言善辩的我,在那一刻却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也许胡莱莱说得对,我的骨子里藏着一种卑贱的奢望,哪怕是用最卑鄙的手段和最劣质的演技,也想要让我和顾熙之间出现一丝微茫的希望。
那个孩子终究是要打掉的,他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次耻辱带来的罪恶种子。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种子让顾熙留在我身边?
自始至终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伤害的、利用的,从来都是我自己。所以无论如何,没有谁可以因此指责我,包括我自己。
出院那天,我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着顾熙来接我。
远远地,我看见他向我走来,修长笔直的双腿踏着早春凉凉的雾,笃定地走向我,来牵我的手。
他对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你来得刚刚好。”我晃了晃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无比甜蜜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就在想,这是我用生命换来的美梦,可不能打碎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顾熙都对我照顾有加。因为太过体贴周到,反倒显得生疏客套。
我们客气地相爱,客气地牵手,客气地一起看电影,客气地亲吻彼此的嘴唇。
我总是在想,即使这样也好,就这样客客气气地和他共处一世也好,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方式了,至少我们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这样疏离而又亲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毕业典礼那一天。
我和顾熙穿着博士服站在校门口拍合照,帮忙拍照的同学冲我们大喊:“你们笑一笑啊。”
于是我就搂着顾熙的胳膊开心地笑了,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顾熙非常平静地对我说:“我们回晏城吧。”
“咔嚓”一声。
凝固在嘴角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们的第一张合影里。
我们开始争吵,那是我们交往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吵得很凶,彼此不留情面。我坚持出国谋职,而他坚持回到晏城。我开始尖叫、摔东西,扑过去打他、咬他,哭得丧心病狂,然后低声下气地哀求。
但顾熙坚持己见,最后我只能选择妥协。
作为回到晏城的条件,顾熙同意在爸爸的天宇建设公司担任建筑设计师一职。即便是这样,我仍时常感到隐隐的不安。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你一再逃避就可以躲得掉的,比如阮云喜。
我们终究还是遇见了,在一家KTV的包厢里,可笑的是,是我牵着顾熙的手一头扎进了她所在的那个包厢。
那一天我牵着顾熙的手,站在突然间亮起灯光的包厢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极其悲伤的预感——总有一天,顾熙会选择放开我的手。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忽然空了一块。
短暂的惊喜过后,巨大的失落就要登场了,伴随而来的将是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望。
仿佛就是在那一面之间,我和顾熙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微笑着站在顾轻决的面前对他说:“你好,我叫苏重。”
那天晚上从KTV出来的时候,顾熙显得异常的平静。晚风吹乱了本就纷乱的夜色,星星随着风的方向缓慢地迁徙。我抬起头看着顾熙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怔怔地流下眼泪,像一种本能。
从此以后我开始失眠,漫长而持久地失眠。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或许是我根本就不敢让自己入睡,我怕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再醒来时顾熙就已经不在身边。
哪怕后来我和阮云喜的关系从同事跃升为朋友,这样的恐慌和担忧也不曾减弱过一丝一毫。
我知道自己正沉浸在一种病态的绝望里。
晏城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随时有可能埋葬我全部幸福和幻想的坟场,只要我留在这里一天,就始终无法摆脱惶恐不安的焦虑。
渐渐地,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在那些彻夜不眠的夜晚,我开始幻想着自己和顾熙同归于尽的画面。我甚至恶毒地企盼,如果阮云喜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冲进浴室疯狂地用凉水冲洗自己。熟睡中的顾熙被我惊醒,推开浴室的门将我从冰冷的地砖上拽起来。
“苏重,苏重,你别这样。”
他温柔地喊着我的名字,而我终于忍不住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顾熙我们分手吧,求求你了,我们分手吧,在我杀了你之前,在我杀了阮云喜之前……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心脏处传来的疼痛让我发了疯一样地捶打着顾熙,盲目地撕咬着他的手臂。
顾熙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这疯狂的一切,像是在等待一个发狂的怪兽平息下来。
然后他说:“如果你想,那就随便你。”
那天晚上顾熙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这个城市里一定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或者说,晏城一定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有着顾熙和云喜共有的回忆。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胡思乱想着,失眠搅得我心烦意乱。
也许我的爱和依赖就像一座灌满毒液的城池,而我和顾熙都在这座城池中无望地挣扎着,以拥抱的姿势,痛苦万分地挣扎。
既然这样,不如就把一切都了结了,至少这样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想及此,我飞快地冲到客厅里开始翻出剩余的安眠药,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那些小小的圆形的片剂大把大把地吞下去,我平静地想着,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是我没能如愿安稳地睡一觉,很多人企图把我叫醒。她们胡乱地拉扯着我的身体,往我的喉咙里塞一根冰冷的管子,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胃整个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烧化了似的。我拼命地流着眼泪,挣扎着哀求:“放了我吧,我只是想睡一觉,求求你们放了我……”
不知道在这种火辣辣的痛楚里沉睡了多久,当我疲惫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顾熙正站在窗户旁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细小的灰尘像一只只透明的水鸟在阳光下不停地盘旋。我闻到一丝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觉得恶心,觉得紧张。
出院后顾熙带我去了一家特殊的医院,他带我看病,那个医生和我聊了很久,让我觉得心烦意乱。顾熙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药,是百忧解。
他以一种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对我说:“医生说,你的抑郁症伴有轻度的自杀倾向,药物只是辅助作用,还需要常常到这家医院来做心理辅导,解开你的心结。”
“没用的。”我笑着对顾熙说,“我所有的心结都是你对阮云喜的留恋,所以吃药和看心理医生都是没用的。”
顾熙愣在原地,闷声不响。
我看着他悲伤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大笑,笑得歇斯底里。顾熙被我吓坏了,他冲上来抱住我,抱得非常非常用力,几乎要把我揉碎。
然后他说:“对不起苏重,对不起。”
我终于安静下来,因为我感觉到有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脖子上,那是顾熙的眼泪。
他在我耳边声音沙哑,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苏重,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倚在他的怀里,“顾熙,你对不起的永远只有阮云喜一个人,你在乎的也只有她,即使你死了,到了奈何桥,在喝孟婆汤之前最不想忘记的也只有她阮云喜一个人,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让自己不去爱你。
“所以顾熙,别和我分手,求你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答应你,等‘彩虹天堂’开盘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