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蔑，城主府邸
雕梁画栋、轩敞大殿里，前两日才刚刚备好的纸花素果、挽联遗像等丧葬之物，都被粗暴地挪开，丢到一边，就连老城主徐开的棺材也被丢回寝宫。一众头裹白布或身披麻衣的酋长贵族和巫女等人，总之都是人上人（仌），挤在这空旷的大殿内，围着一张巨大的姑蔑地区沙盘地图，愁眉苦脸地议论纷纷。
直到此刻，明明是不远千里前来通风报信，却被丢进姑蔑监狱里吃了好几天牢饭的吴芮，才被仓促释放出来，草草梳洗打扮一番，换了件干净的绸衣，跟一众贵人们坐到了殿内，算是享受到了应有的待遇。
但对于眼下正在姑蔑境内肆虐作乱的秦军，吴芮这个远道而来的豫章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在一片纷乱、惊惶、怨愤和互相甩锅的糟糕气氛之中，如今身陷于姑蔑邑的各派越人势力首领，只得硬着头皮，放下彼此的敌意、戒备和仇怨，暂时坐在一起，共商御敌之策。
“我们可没有玩忽职守！姑蔑以西的浙水上游，前几天绝对没有任何造船或者架浮桥的痕迹！”
“而且，突然在对岸出现的秦军，也不是顺流而下，是从北方的内陆深处冒出来的。”
“难道秦军没走稍微方便些的水路，而是在沿着余水溯流而上走到河源之后，就往东直接翻过仙霞岭？那地方可是连积年的老猎户都不太敢钻进去啊！秦军是餐风饮露过来的吗？后勤补给怎么安排？”
“那个豫章人吴芮不是说，秦军号称五十万东征，实际上估计也有二三十万，从余干邑一路逶迤而来。可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秦军，别说二三十万了，就连五万人都没有！可见有很多秦人死在了路上。”
“你懂得什么叫做号称吗？一万人号称十万兵马，五万人号称百万，都是常有的事儿！”
“抓到俘虏了！有个秦兵失足落水，被我们的战船捞了起来，经过审问，他们真是翻了仙霞岭！”
“真是从仙霞岭过来的？还是那么大的一支军队？他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什么？吃人吗？”
“所以说，出征时的几十万秦兵，如今也就剩三五万了。果然是虎狼之暴秦啊，对自己够狠！”
“这下总算是真相大白了，我们的船队之前侦察果然没出疏漏，是方向找错了！”
“现在是你们互相推卸责任的时候吗？快想个对策出来啊！北岸的乡人正在被屠杀啊！”
看着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公子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跺脚骂道，结果立刻被群起而攻之。
“徐舟公子，要说推卸责任，这里责任最大的人就是你吧？刚刚在北岸被秦人屠灭的，可是你的营垒！如果不是因为六千姑蔑壮士被一战歼灭，如今北岸的诸多村寨，怎么会被轻易扫荡夷平呢？”
一名支持曾孙派的元老家臣站起来，对公子舟指责说，“更何况，这股秦寇可是从你的营垒背后冒出来的，你在此前为何如此麻痹大意，身边多出了几万敌人都没发现？这分明就是玩忽职守！”
——在老主君徐开病死之前，公子舟身边正好带着姑蔑唯一的一支常备正规野战军。所以，尽管接下来就因为继承权危机而闹到了“举邦二分”的地步，但他理论上还是得为姑蔑全境的安全问题负责。
“就算没有我召集这六千人，面对数万秦军的偷袭，北面也没有哪个村寨能守得住吧？”
公子舟翻了个白眼，抗辩说，“咱们姑蔑这地方，有谁会把村庄修成堡垒？民间也没那么多火器！
要说我玩忽职守，没有发现背后的秦人你们明明在之前好几天，就得到了来自豫章义士的情报，为什么要瞒着我？根本就是你们这些混蛋在玩忽职守，以私心坏国事！”
——豫章人吴芮划着竹筏进城报信之事，城里和南岸的调查团都知道，但却没人通告北岸的公子舟
结果就是直到公子舟渡江进城来谈判，也没意识到背后的北方群山之间，可能会有什么异变。
否则的话，他若是能够提前几天，往仙霞岭方向派些斥候过去，或许局势的发展就会有所改变
“本夫人还以为他是你派来的骗子呢！涂山神宫的大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心直口快的涂山玉娇夫人抱着一脸懵逼的小黑人徐庸，望着旁边的涂山惠说道。
“啊这个怎么说呢”
涂山惠对此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作为一个理科女，她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但凭着家学渊源，她还是反应了过来，赶紧避重就轻地打起了圆场，“我觉得，在如今这种危急关头，大家需要团结一致往前看，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眼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团结和互助”
“既然要一切向前看的话，不知会稽的援兵还要几日方至姑蔑？还有欧皇氏率领的联军呢？”
“欧皇夏元帅和欧皇秋少帅，如今还远在金陵，距离姑蔑足有千里之遥，纵然得到消息，一时也无法赶回会稽的涂山神宫已经得到消息，家母正在组织援军和船只，两千先锋预计三日后可以开拔。”
“三日之后才能开拔？而且只有两千人？等他们抵达姑蔑，起码要五天后了！”
公子舟不满地抱怨，“姑蔑的父老乡亲们可等不了五天！几万秦军就在浙水对面烧杀抢掠！”
“动员需要时间啊！若不动员民壮，就算倾尽会稽之力，猝然之间，也只凑得出几千兵卒啊！”
——战国时代，列国之间动辄拉出数十万大军对垒厮杀，早已被中原之人习以为常。
但问题是，以当时列国的体量，无论哪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养得起十万以上的常备军（五万都够呛），那些看似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大军，其实多半都是民兵，还有刑徒罪人掺杂其中，充当敢死队。
所以，在开战之前，必须进行很长时间的集结与动员，否则就算是大国之君，也派不出多少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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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中世纪欧洲的一座城堡里，往往只有三五十人，但如果能够动员领地，却能凑出上千农兵一样。
作为一个松散的宗教＆商业＆金融城邦，会稽的常备军本来就不多，而且还被拉走了很大一部分，出征去江东郡尚未回返。如今的涂山大巫女遭遇突变，能在不到十天里派来两千援军，就已经很不错了。
其中一半甚至还是内河桨帆船舰队的水手，只能在河面上进行水战，原则上不能登陆击敌的。
这明显不能让姑蔑这边的苦主们感到满意——三万如狼似虎的秦兵正在他们的家乡大搞破坏呢！
即使再增加了几千援军，难道就能扫平这么多凶悍残暴的强人，让姑蔑恢复太平吗？
所以，姑蔑的诸位人上人们，又问起了其它地方的援军情况，然而答案却让他们更加失望加绝望。
“从东瓯（温州）到姑蔑，算上动员、集结与筹办军需的时间，无论是翻山走陆路还是绕道走海路，都要一个月以上，而且陆路的补给问题很难解决。至于更远方的盟邦，就更是指望不上了。”
涂山惠如此答道，“诸位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歼灭秦寇，而是怎样守住这座城邑，在秦军的攻击面前保住财富和小命——要论富庶的话，整个姑蔑的百里之地，有哪儿比得上这座城呢？”
不得不说，虽然秦国的王贲大将军，为了此次横绝蛮荒的远征，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出征时的十二万秦军，一路被疫病、饥饿、天灾、内讧和敌袭不断折磨。抵达姑蔑的时候已经只剩了三万死剩种。
哎，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战场，非战斗损失就超过了全军的一半以上，简直就是发疯一样的作死战术。
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这大约三万名从尸骸骨山中磨砺而出的“疯兵”，确实是绕过了欧皇家苦心经营半个世纪，堪称是金城汤池、坚不可摧的余杭邑凤凰堡要塞，一刀捅进了越盟最柔软的下腹部！
真是最柔软的下腹部——遍观整个越盟，没有哪个地方还能跟姑蔑一样，油水那么肥，武备却那么弱。
如今，衢江北岸的半个姑蔑，已经是被秦兵糟蹋得尸横遍野、宛如炼狱，村镇沦为火海，谷仓洗劫一空，女子充作营妓，男子抓为苦力。短短几天内，秦军就搜刮到了足够维持三个月的给养，彻底回血复活！
而集结在衢江南岸的姑蔑城，与入侵者遥遥对峙的，共有涂山调查团带来的两千兵马，姑蔑城曾孙派纠集的一千民兵，再加上少数泅渡到南岸的北岸营垒残兵，以及姑蔑南方各村社部落的少数援兵。
总兵力共计五千余人，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实力，但真正比较能打的战士，恐怕还不到这个数目的一半。
凭着姑蔑城内的仓储，这五千兵力的军粮供应，暂时倒是还不成问题——根据军吏们的粗略计算，至少能让全城军民吃上十个月。但问题是，作战所需的火药、军械、旗鼓等物，在姑蔑城内皆颇为不足：
姑蔑毕竟是会稽的大后方，常年太平无事，故而武备很是废弛。而姑蔑这地方的干越部落，也从来不以勇武而著称——树人部落怎么可能嗜血好战呢？就算是传说中的战争古树，也依旧是一种植物啊！
再加上会稽的涂山神宫，并不希望自己的背后出现一支精锐强兵，故而也刻意压制姑蔑的军事力量。
——毕竟，在涂山神宫看来，姑蔑深处后方，四境无敌患，编练精兵除了造反背刺，还能有啥用？
结果时至今日，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清点之后，众人发现，姑蔑城内的武库，储存有火枪一百五十支，并有超过一百支乃是老式火绳枪；火炮四十余尊，其中一半已经锈蚀老化、不堪使用；刀剑二百余柄，方盾二十面，圆盾三十个，铁枪头五百个，但枪杆还需现做；制作弹丸的铅锭还有二千余斤，但剩下的火药只有极为可怜的十五桶
作为一个人口五十万的大型藩国，这么点儿战略物资储备的数量，未免也显得太可怜了。
哎，毕竟是大后方嘛！
除此之外，姑蔑城本身的防御情况，也实在是令人忧心忡忡——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事实上，大都无防，本来就是中原列国从殷周到春秋一直遵循的规矩。
因为，作为政治中心和达官贵人的集结地（最有消费力的市场），都城始终会不断虹吸国中人口，随着市民的越来越多，过早修筑城墙反而会限制这些城市的发展。
姑蔑虽然不是一国之都，但也是辖下五十万人口的中心城邑，跟中原小国的都城也相差无几。
再加上姑蔑位于盆地之中，四面环山，险要不亚于秦国之关中，历代姑蔑君都以为城墙无甚大用。
所以，如今的姑蔑城，是一座自古就没有城墙和壕沟的“裸城”。每一处里闾皆是直通旷野农田，毫无关防，只是在各处道口设有拦路的简易税卡，但拦得住商队逃税，却拦不住敌军入侵。
——涂山惠之前被城里人拦在城外，并不是她闯不进去，而是考虑到政治影响，不想撕破脸罢了。
当然，虽然没有城墙，但姑蔑还是有几处炮台和堡垒，可供守军盘踞。城主府邸也是坐落于夯土高台之上，看着颇为气派和坚固。可问题是，就算守住了这几个据点，只有敌人在姑蔑城放一把火，那些挤挤挨挨、毫无规划，多为茅屋竹楼的民宅，还有浙水（衢江）之畔的货栈仓库，就要统统化作灰烬了。
——城区都给烧没了，守住几个堡垒的意义又何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座城邑位于衢江南岸，又有舟师巡航，封锁水面，暂时还能跟从北方而来的秦军隔江对峙可问题是，还没等会稽的援军赶到，又一记晴天霹雳就轰然降下：
“完了！秦军从西边无人据守的浙水上游，强渡到了南岸，如今已经向着姑蔑城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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