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军造饭之前，时盼阳百般不情愿地迈入了杨重云的营帐。她并非依旧生他的气，只是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可能又要因为监察御史的事拉回原位。
如此“功亏一篑”的事，她自然不希望看到。但大局为重，她不亲自来只怕说不清楚。
“杨重云。”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杨重云只以为自己置身于梦中，放下手中的各式药材，猛然抬起头往门口看去。他魂牵梦萦的那副面容，当真出现在了眼前。
不过一月有余，杨重云就瘦得几乎脱了像。眼下的乌青格外重，两颊也是没有什么血色，面皮黯淡无光，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他原本高大，是最撑衣服的匀称身材，虽然瘦弱，但却文雅。可此时那身初次相见时他穿的苍灰色锦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就像是他错穿了旁人的衣袍。
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初她遇见的那位如玉一般的贵公子。
时盼阳瞧着他眸子里的愕然、迷恋、羞愧之意，心中百感交集。她不希望他再对她抱有什么幻想，可他若是当真就此斩情，她或许会感到失望，否则她此时心头的一丝喜意是从何而来？那些愧疚又是从何而来？
可她始终坚持，自己并非与他相配的那个人，但她也不忍他再如此折磨自己。
“杨重云”
她冷漠的声音在他耳中却犹如天籁，一时间听得迷醉了，没有任何反应。时盼阳徒自轻叹一声，轻咬朱唇，走近了几步。
“杨公子，你若是再不答话，我便走了。”
久违的一声“杨公子”，险些让杨重云落泪。他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从桌后绕了出来，对着她拱手行礼应道：
“时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他不敢忘她那夜的警告，忙乱之中也没忘了改口。可时盼阳瞧着他勉强与怅然若失的神情，心到底是软了。
“那夜我本是气话。无人之时，你想唤就唤吧。”
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迅速抬起了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当真？”
“当真。”
这意料之外的惊喜让杨重云激动地手脚都无处安放，欢喜了片刻，他却突然用手撑起身子，吃力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杨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妄自打探、揣测你的战法，越权对你的决策横加指摘，口出恶言，玷污姑娘仁义之心、白璧之义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不敢奢求姑娘原谅。覆水难收，时刻铭记，日后，我若再敢对姑娘有丝毫怀疑，便”
“杨公子，不必说了。能约束人行为的只有心智，不是誓言。我救你，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若想要道歉或者报答，就不要把心思用在说话上。”
时盼阳知道自己此时说出口的话是在给杨重云机会，可如此卑微又孱弱的他，她实在不忍心再一拳打碎他的希望。
她走过去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在轮椅上坐好，在这过程中感觉到他格外轻的身子，心中更是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曾经从来不会自轻自贱，从来都是坚韧自强。他的大方、得体、儒雅、睿智，眼下硬是被羞愧的痛苦和身子折磨的只余残影。
受他一拜，便是为了让他能好好站起来。他这一跪如果她不受，难免他又要胡思乱想。
暗自感叹之后，时盼阳整平了心绪，淡淡说道：
“公子医术精湛，能否在一会儿造饭之前配上一副能防治水土不服的药？”
听她说起了正事，杨重云也赶紧收拾了心中的乱局。回到桌后翻了翻医案，又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将士们呈现出的不同症状，立时成竹在胸，点头答道：
“配当然能配，只是不知姑娘想要多大的量。”
一提医术，他就有精神，时盼阳不由得微微一笑。
“要里面的迷药能迷翻所有辎重大军那么大的量。”
她要对辎重大军下手？为什习惯性的猜测又冒了头，杨重云想到前次之事，赶紧扑灭了心中的疑虑。所以究竟能否防治水土不服并不重要，她要的是迷药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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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他又发开了呆，时盼阳知道他难免又在乱想。此事本就是太子的事，倒是没有瞒着他的必要。而且让他知道情况，他才能避免在那些监察御史面前说错话、做错事。
走到他身侧，时盼阳弯下腰，头上的青丝扫过杨重云的面颊。发香扑鼻，杨重云思绪一下就被挤出了脑海。可随后她在他耳畔说出的话，让他又冷静了下来。
“辎重大军里有衡王的人和三十个监察御史，太子下令，偷梁换柱。”
她果然又是有目的而行，杨重云得到答案之后在心中暗自庆幸，他总算是克制住了疑心。
“若是姑娘肯叫申将军来帮杨某，便能配得。”
申穆是用毒的，但是他配的药效果没有杨重云那么好，杨重云自己的药又需要些珍稀药材，所以如果是用申穆的方子改良，以现有的药材存量来说，倒真的有可能赶上造饭的时候。
“好，我这就让申兄来找你。”
事情说完，杨重云的心情也平复了，时盼阳自然不便久留。刚要走，杨重云就叫住了她。
“姑娘，等等。”
时盼阳便看着他去了床头，拿了两样东西放在膝上行至她面前，捧起来把东西递给了她。
拿起一看，是一个狐皮制的风领，还有一方格外松软的头巾。
“这是”
“姑娘头上的伤不轻，伤到了头骨。杨某知道姑娘一定不肯等伤好完全就要启程，所以赶制了这个头巾，里面是棉絮。兜鍪冷硬，有这头巾可以保护姑娘的伤口不会再受磕碰。如今天冷，杨某正好有一条上好的赤狐皮，便制成了风领。姑娘身为主帅，为了将士、为了大局，要注意身子才好。”
这两样东西做工非常细致，针脚齐整，金线绣成的两只相对的螭虎威风凛凛，配上这鸦黑色的祥云锦，更多了几分腾云驾雾的仙气。
时盼阳看着杨重云心中惊奇不已，如果他不说，她还以为这东西是出自哪个绣工大家之手。谁能想到他一个男人居然女红如此出色？
“这是你做的？两个都是？这个也是？”
时盼阳伸手指向了她一直戴着的额带，若早知这东西是杨重云做的，她绝不会一直戴着不摘。可如今她已经戴了这么久，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瞧着她吃惊的神色，杨重云脸上浮出了几丝羞红，但态度依旧随和，缓缓说道：
“不错，大将军身为女子能擅长领军打仗、舞枪弄棒，怎么杨某身为男子就不能喜欢穿针引线了？还是说大将军嫌弃杨某的手艺不如上次的好，所以不肯收？”
听他难得话语里有些戏谑的意味，这下时盼阳涨红了脸，手伸在脑后，但这额带是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不过好在她抓住了其他的问题，往头巾上的螭虎纹样上一指。
“你是不是糊涂了，寻常人怎敢用螭虎？我若当真戴上，让旁人看见，脑袋就没了。”
螭虎是一种异兽，传闻为龙子，多见于玉器，在皇帝的玉玺上就有。所以虽然它威风，但是臣子和寻常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杨重云是个心细之人，他会犯这种错误，是时盼阳百思不得其解的。
“对，臣子是不能用螭虎的，但姑娘如今可是凤翎大将军，陛下本就有意抬高你。何况螭虎又非龙，它是虎形，正好合你虎贲卫总指挥使的身份，寻常人又认不出，姑娘不必惊慌。若姑娘当真害怕会招致祸患，那就请姑娘不要轻易摘兜鍪，不被旁人看见，自然就不会有事。”
说来说去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劝她不要再摘兜鍪，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还惹得时盼阳面红耳赤。
“杨某送出手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若是姑娘不喜欢，呶，炭盆在那，姑娘自便，杨某要配药了。”
他这话里话外都有几分调侃的意味，时盼阳都有些后悔方才给他好脸色了。可又不能当真当着他的面就把东西扔到炭盆里，又羞又气一咬牙就走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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