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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节中差不多和日本人一同进了县城。冯节中走的是小河汊,而日本人的汽艇则是从鲤鱼河上有模有样地开进来的。冯节中雇来的木船在黄昏时靠泊了楚水城粮行的石码头。这时候黄昏红得不成样子,水面上像浮了一层腥亮的血,顺波浪的节奏狰狞晃动,又夸张又带有某种启发性。冯节中跨上石码头,手提箱放在脚边。他的身后是那块著名的石碑,碑上是隶体的阴文“楚水”,涂了朱红的漆。那两个隶字一波一折很是流动,柔和得像液体,体现出极内敛极坚韧的液体骨力。这两个字如秦砖汉瓦一样有了朝代。冯节中第一次进城时就问过父亲,这个自古就隶属扬州府的县城怎么会叫“楚水”的,父亲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又机智又不失体面,这是人们面对历史时保持体面的历史性做法。

天灾没有波及县城。城市的地址都是历史选择的,易于避灾。市民们安居乐业,看不出灾难,但许多流动的外乡人脸上汇集了各处水灾的破烂景象。冯节中回头望了一眼河里的红色水光,想起了那群红蜻蜓。他提起手提箱随意走两步,粮店里的谢顶男人一直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盯住他,巨大的下眼袋使他的打量显得愚蠢痴。冯节中侧过脸拿不准主意,是先理发,还是先找客栈?

冯节中犹疑的当口远处响起了马达声。顺着声音最先进入冯节中眼帘的是太阳旗。这种旗帜比冯节中看惯了的*****来得朝气蓬勃锋芒毕露。冯节中站在那里没动,大街上的红男白女依旧认真投入地讨价还价和一路说笑。粮店的秃头男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顺着冯节中的目光远望了过去。他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目光重新笼罩了冯节中,又松散又迟钝。

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就围过来好些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当兵的挺胸立正和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了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整个大街彼此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人的狼狈样。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土黄色的日本兵走在空旷的马路上。青石板反射出夕阳凄楚无望的个性特征。所有的门窗都关死了,露出窗棂格子上白纸糊成的豆腐方块。四处望不见人,有几只水壶放在煤炉上蹿热气,盖子给打得扑扑直响。冯节中走在街上,听见遥远的狗叫以及孩子们偶尔短促的啼哭。像一个恍惚的梦。

晚上的路灯照常明亮。十五瓦的灯泡照例引来稀稀落落的飞蛾、蝴蝶和土狗。天闷得很厉害,人们的感觉像套了一身日本人的黄色厚卡叽布。大街的灯毫无意义地一路亮下去,呈现出一种寂寥昏黄的透视。住家的窗却是黑着的。冯节中敲了几家客栈门,无人应声。黄包车也没有了。冯节中的双手交替着提箱子,最终还是回到百岁坊来了。百岁坊的门前也是黑的,红灯笼没点火,石台阶的两侧卧着两三个手提酒瓶的叫花子。冯节中敲过门,门里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走路声。叫花子们的手却伸了过来。冯节中又敲了两回,生气地喊,开门,是我,是三少爷我!过了一刻门吱地开一道缝,露出了一个马脸婆子的半张脸,是百岁坊里最年长的女仆。红蜡烛的光是从下巴下面照上来的,照亮了马脸婆子的高颧骨和下嘴唇。是三少爷,我只当是化生了,老婆子又紧张又讨好地说。冯节中没理会她,说主政哪里去了?夏鸨母就被三四个姑娘簇拥着从屏风的后面走了出来。夏鸨母浑身是圆,身子上所有的带子全陷进了肉里,见了冯节中,三颗金门牙一同笑起来,金光闪闪。夏鸨母拉过冯节中的手,一同坐下去,说,小乖乖,都什么时候了,再也找不出黄花女给你点大蜡烛了。冯节中闻到夏鸨母的身上发出热烘烘的酸酒气味,就点了根烟。不就是日本人来了吗?冯节中转着脑袋看了姑娘们一眼,日本人我可见多了,日本话我都会说。夏鸨母说,三少爷自然是见过大世面。姑娘们反正也闲着没事,就在烛光底下撑起下巴,听三少爷嘟噜了一通“吉奥哇”、“哇哒西诺”和“期玛斯”。

金二弄不懂日本人到楚水来做什么。最初的几天整个县城坟墓一样寂静。日本人的皮靴在青石板上踩出一种陌生的悠扬。日本人没有打仗。没有人和日本人打仗。他们整天缩在一个大院子里,天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后来日本人三五成群地端着他们的长枪,上了刺刀,命令一些中国民工在鲤鱼河边为他们修筑碉堡炮台。他们所有的命令都是由一个腰板和双腿都挺得笔直的中国年轻人下达的。那个年轻人走路的模样让金二想起冯节中。金二没有做过瓦工,他就一趟又一趟用肩膀抬那些青灰色砖头。双腿笔直的年轻人不停地用中国话说,快,给老子快。金二很快听出来了,这个小子长了两张舌头,一张舌头说中国话,另一张说日本话。

金二是由一群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国警察抓住的。那时候是清晨。金二睡在东岳庙门前的油条摊旁边。金二从大水中逃出性命以来一直住在县城的东岳庙前。每天靠做一些粗活换几个馒头。大清早金二就听见有人说,起来,**妈,你起来。金二一则美梦正做到关键要害的部位。金二的屁股上挨了一脚,是大头皮鞋,很硬。金二懊恼地醒来,盯住那只该死的皮鞋,随后就缓缓地向上抬头,抬了一半他的气就短了,金二看见了黑色的裤管、制服和皮腰带大檐帽。看什么看!黑糊糊的巡警俯视着他又给了他一脚,起来,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大庙,到墙边站队去。

修碉堡的十来天是金二进城后最痛快的日子。他的肚子每天可以让大米或馒头塞饱三次。这是金二精彩的人生片断。金二舍得花力气子。盐泽村北大尉对金二特别满意,他挎着一把日本腰刀,用拳头捣过金二的两块胸大肌,再点点头。他的小胡子也笑得特别满意。盐泽村北走向金二时金二停止了手里的活,金二的神情很木然。金二没有笑,就让他在胸口捶了两下。

工钱是县衙里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发放的。金二们光着背脊在小方桌的前面排了长长的一支队,背上闪烁油光。方桌上的洋钱堆了好几处,两个日本兵端着长枪站在方桌的两侧,刺刀尖挨着桌腿,因角度的变化不时发出刺眼光芒。金二走到桌边,盐泽村北正从新堡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兵。盐泽大尉走到桌前,两个端枪的日本兵叭地立正,刀尖上的亮光也急剧地闪了一回。盐泽大尉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把,响当当放在金二的掌上。金二和盐泽村北对视了一回,盐泽笑起来,金二就低头走了。

路灯亮得很慵懒。人们注意到日本人晚上一般不出来走动,大街上又有了些生气。金二歪歪倒倒地走在石板路上,石板光滑得能照出路灯的大致阴影。金二拐进了百岁坊的狭长巷口,那些卖桂花糖、卖炒货的地摊上昏黄的瓦斯灯鬼火

一样闪耀。百岁坊的红灯笼已经不远了,金二扶着墙,突然想吐,金二原来只想喝半斤的,后来经不住小酒店老板娘的笑脸和劝说,就又要了三两。老板娘劝他买酒时胖嘟嘟的肉手放在了金二的左肩,金二看见了老板娘的手,雪白的手背上指根处长着肉窝窝。这个具有导向性的视觉形象使金二变得气壮如牛。金二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硬的圆,叭地拍在又黑又油的案板上。案板被拍出一块白色的钱印。金二说,知道我是谁?我是冯老爷家的大管家,这个,给你!金二说“给你”时就要去抓那只手,金二想跳进小肉窝窝里去。老板娘拿了钱,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金二的手腕,另外三只指头就高高地跷着,把金二的手推了开去,随后老板娘回过头。金二从镜子里看见这个胖女人的脸顿时变得和钱一样硬。金二想骂人,实在又找不出话茬。

金二在百岁坊门前一顿恶吐。用衣袖擦了嘴,便觉得筋骨乏得厉害。金二进了门,看见五颜六色的几个粉头依在木柱上嗑瓜子,心里头就有了力气。金二一只手扶着柜台,另一只指着里头,嘴里喊,我有钱,老子有钱。

几个粉头相互对视了一回,笑起来,知道闯进了一位冤大头。闲着正无聊,就拿他解闷。她们把手里的瓜子放在条案上,齐齐地倚了一排,把旗袍的衩口处拉大了,眉眼间含烟带雨起来。金二仗着怀里的几个小钱,乘着酒力上去就要动手。两个门头走上来,请金二“坐”。金二回过头说,坐什么?我来就是睡,坐什么坐!粉头一同用手背捂着嘴笑,这时候一位大姐走上前来。金二见她的眉心长了一颗黑痣。黑痣说,哥哥,你当这里是哪儿了?我们可不是下等窑子,我们做的都是上规矩的生意,哥哥第一回进了大门,先要花一块大洋,打个茶围,吃吃瓜子,算是见过面,要是心诚呢,再做做花头,也就是摆上一席啦,万万不可一见了姑娘就要做事情的,那多孟浪。有了这么两回,妹妹才能给你铺房间,慢慢地侍候,剩下的就归你啦。

金二想了想,眨着小眼说,我就要睡你。后面的粉头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黑痣走上来搂过金二的胳膊,就往楼上扶。金二感觉到她的手在搓他的胸口和**,心里头一高兴,就在她的胸脯上寻找高低变化。好半天没找着,后来在她的裤带的上头摸到了她的两只肉袋子。金二一用力,女人就尖叫起来。金二嘟哝说,长错了,都挂到下面来了,这是狗奶子。进了房黑痣给金二倒了一碗凉开水,金二坐在木床上,木床上散出拐了弯的浓香。金二接过碗就是两大口,第三口金二才晓得是白酒。金二摔了碗刚要发脾气,黑痣就把他摁下了,两只手在他的身上蛇一样扭动蜿蜒。金二闭着眼,就在她的身上乱抓,毫无章法。黑痣低了声音说,你慌什么,这一夜全是你的,你慌什么你,先歇一歇嘛。金二听了这话那口气便松下去,指头也软了,没几分钟便打起呼噜。一早醒来金二看见自己一丝不挂,记不起以前的事。他在地上找到了他的衣裤,飘满酒气,却找不到银洋了。金二冲下来就碰上了夏鸨母,金二说,我的钱,你们把我的钱偷到哪里去了?夏鸨母说,你的钱?你有什么钱?姑娘都让你睡了,你还向我讨钱不成?金二说,我*了谁了?你说我*了谁了?夏鸨母点了根烟说,小子,你想惹事是不是?这里是旅馆?你怎么睡在这儿?告诉你小子,警察局长是我的靠山,我陪他睡过,县太爷、大司令都上过我的身,再不快走,在这里找死!这时候几个粉头用手绢捂着嘴,窃窃地笑,她们一同笑嘻嘻地把金二往外轰,嘴里说,走吧走吧。金二看见她们每个人的眉心都点了一只黑痣,再也想不起来昨晚上到底是哪个臭娘们了。金二回过头,高声骂道,“我**们!”粉头们又笑起来,对他说,赚足了钱,你回来操。

金二走在百岁坊街再一次身无分文。金二闻见了炸油条和蒸包子的气味。巷子的青石湿漉漉地有些露水。有人用力咳嗽,有人用力冲涮马桶。金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三少爷冯节中从迎面走来,金二喊一声少爷,上去就大哭。冯节中就站住,一脸的惊异。冯节中说,你没有死?你原来在这里?金二听见三少爷的询问越发委屈,哭得像孩子。金二便将先前的事情说过,冯节中说,算了,我请你吃早茶。金二有些不安。冯节中说,走,吃茶去。金二的脸上感恩的样子好一阵子挤来涌去,金二狠狠地说,生是冯家人,死做冯家鬼。

金二,你就跟我了,做我的保镖。冯节中夹着虾仁鸡丁包子这么说,我不开你工钱,只管你不饿肚子。金二的嘴里塞满早点,脸上却狐疑。冯节中说,我没骗你,你吃不穷我的。我要做大买卖了。金二伸长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少爷到底准备做什么?冯节中走了好半天的神,后来笑笑,一直不再开口。冯节中反问说,你要有了钱会做什么?金二说,开窑子,让天下的女人全做**。冯节中大笑起来,身子都抖动了,半只包子连同筷子一同掉在了地上。冯节中很突然停止了笑,站起身,一只指头指住了金二,金二你刚才说什么?金二吓了一跳,便说,我随便瞎说说的。金二,你再说一遍,冯节中睁着眼睛说,金二你再说一遍。金二的双唇因油腻愈加显得像猪肝,金二嗫嚅着双唇说,我说有钱就开窑子。

曙光从东方升起,鲜嫩、抒情而又依恋。老天爷是故意这样的,安排了天上人间的无情反讽。大灾过后里下河的太阳一个劲地晴朗妖娆,在蓝的天和黑的地之间亮得孤单吃力,有一种自作多情和难以呼应的艳丽。

桃子家的渔船依旧停泊在豆腐房的石码头。水灾前豆腐房的草旗总是在临近午日时分升起来,旗杆上的稻草或麦秸秆就在空中因风摇曳。这成了豆腐房出豆腐的俗成规矩。人们总是依据那把稻草去换豆腐。那时候豆腐房河边的沿岸长满剑麻,茂茂密密向四处出击,疯狂地伸出锐利的绿色。剑麻是里下河地区极为罕见的植物种类,人们弄不清什么时候剑麻就长到豆腐房的河边了。上了年纪的老者比年轻人更不情愿推究历史,他们用长长的旱烟指着豆腐房的河边,昏昏然说,一直就在这儿,我们小的时候就长在这儿。

幸存者应该记得豆腐房的风景,那时桃子家的渔船停在岸边,桃子总是盘坐在船头,手里抓了活计和岸上的人拉呱。石码头的阶形石级光滑干净。在细雨迷蒙中发出顽固坚实的光,这个码头在晴朗的下午时常汇集了汏衣洗菜的妇女,她们手脚麻利,满嘴鸡零狗碎。她们从你身边走过时衣褂里就会散播出田间耕作和上锅下厨的混杂气味。那些气味笼罩在她们的**子和头发髻窝中间。她们把水弄得很响,白色水珠子跳得很高,许多乡村隐私红白喜事就在她们弹性饱满的舌尖上击鼓传花。

因为水涨船高,桃子的一家大难不死。她的瘸脚父亲、母亲和弟弟在大水中全部生还。小船被冲得很远,划回时豆腐房已坍塌在原处,如狗的弃尸。那些土基在水里馒头一样失去了筋骨,泥沙随水而去,只留下砖头墙基,保持了豆腐房的历史迹象,被大水泡过的剑麻

色彩与身姿失去了那种张狂,变得谦和与忧心忡忡。桃子感觉到饿。饥饿旋转着身子在桃子的胃部上下扭动。这么些日子桃子一直以鱼当饭,她宁可饿着也不想吃该死的鱼了。桃子甚至闻到了船上的腥气,她可是从来闻不到的。那一回水印从石码头跨上船来,第一句就说船上腥。桃子笑着说,腥什么?你才腥呢。水印没有答理桃子,只和桃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埋头从前舱里挑公鲫鱼。桃子说,人家买鱼全挑母的,你怎么偏要吃公的?水印说,母鱼子多,吃鱼子罪过罪过。桃子笑出声来,说,你罢了,你又喝酒又吃肉,也没有罪过罪过。水印说这不一样。水印说我将来死在水里,鱼反正是要吃我的。桃子说你就别吃鱼了。这一回水印自己笑了,水印说,我要是一点都不吃,死了不就太亏了?你真的晓得人死后能到哪里去?桃子换了话问,你说我能到哪里去?水印便像模像样看了桃子一回,说出来的话却答非所问,水印说:“你是一条小青蛇。”

冯节中返回乡里的这天天色有点忧郁。不少妇女都看到了冯节中立在船头。他的白色衬衣与乡村景象极不相容。金二站在冯节中的身后,身上的衣裤干净得有点不像金二。冯节中租了一条大木船,木船上的白帆像裹尸布,发出动人的召唤。冯节中习惯性地把木船靠在豆腐房的石码头,金二拿着一只破锣,敲敲打打在村里走了一转,金二喊道,好消息,好消息,三少爷在石码头有好消息。大伙快去,天上下肉包子了,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大难不死的乡亲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石码头。冯节中一身雪白,立在船甲板,他的左手习惯地玩弄那只朗声打火机。冯节中说,家乡这么大的灾难,他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心里很难过,冯节中说他不会见死人不救的。他一定请他上海、扬州和楚水的同学朋友帮忙,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有口饭吃,冯节中说他这次回来先带一些乡亲去城里做事。冯节中说城里的屋子底下长了四只轮子,你要愿意屋子开了就走。冯节中说城里没有河,有数不清的管子,这只管子往下淌水那只管子往外淌米,粗一些的管子就接人的大便和小便。冯节中说城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的,乡下人进了城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瞎跑乱闯说不准跑到日本人的枪口上去。日本人可是专门杀中国人的,杀了再开膛破肚,腌好了用大轮船送到日本,日本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两个用中国人腌制的火腿,人来客去时用来下酒。冯节中说跟了他进城日本人就不会杀了,日本人这点面子是要给他的。冯节中说我们先带二十个,我只能带二十个,一天三顿米饭,临睡前再加一个馒头或肉包,一个月两块大洋,干得好可以挣到三块。冯节中说你们站好队,这可是要立契约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可是要立契约的。冯节中说女人手巧,我们先要女的,没成亲没婆家的无牵无挂,你们先到这里来站队。冯节中掉过头去说十三岁?十三岁太小了,我要亏本的,十三岁我怎么也不能要。——我说了我要亏本的,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就亏了这一次,你说十三岁她才知道什么?过马路也要人搀扶。

渔船归来时桃子远远看见码头上的热闹景象。桃子从那块醒目的白色知道是三少爷又回来了。许多姑娘坐在三少爷的大木船上,她们的脸上升起了太阳。她们兴高采烈争着向桃子招手打招呼,她们用一种类似民间戏曲里花旦的韵腔道白告诉桃子:我们要进城了。

桃子说,你收下我,我手巧我什么都能做。你收下我,我早上第一个起晚上最后一个睡。现在没人吃鱼,我再不出去挣钱我爹要把我卖了。你行行好少爷,你看在我给太太送过鱼的份上你收下我,少爷。你给我们家一条生路我们一家给你们家老爷烧香,我晓得你心好少爷,全村人都晓得少爷你是菩萨心肠少爷。少爷你收下我,我给你跪下少爷。

冯节中看着桃子,桃子跪在甲板上仰着头眼里的泪花晶亮地闪动。冯节中笑着扶起桃子,握着桃子的手就是看,不说话。冯节中挪出一只手摊开一张白纸,然后攥紧桃子的中指,在红色印泥上摁了一回,又把那团红色的指纹印在白纸黑字的下边。冯节中听见桃子舒了口气,半晌才说:“好了。”冯节中说过好了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交到金二的手上,对桃子家的小渔船送了送下巴。金二接过钱就跳到小渔船上去了。桃子家的小渔船在金二的脚下凄惨地摇晃。金二把钱放在船板上,乌篷里就冲出了桃子爹、娘、小弟的三张愚蠢木讷的黑色脑袋。

桃子跳进船舱里,和她的乡村姐妹站在一起。翠花拉着桃子手说,桃子,看你平常一说话就脸红,今天怎么这么能说。翠花这么一说桃子的脸反而红了,桃子鼻尖上闪着晶光,手里拿着粗硬的黑发辫在胸前机械地扯动。桃子幸福无比地说,我怎么知道。桃子说这话时侧过眼向高处望了一眼,冯节中正笑盈盈地俯视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玩弄他的打火机。桃子看见了冯节中两排光洁有力的牙,桃子侧过身子,嘴里说,我也不知道。

大木船进城后风声说紧就紧了。日本人的皮靴声在黑夜里的青石路上反弹回来,和他们的探照灯一样雪亮。小炮楼上的警报器声在夜空里也时常扭动屁股鬼叫。金二听得出这声音是从炮楼上传出来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楼顶上曾有这样的怪物。投降日本人的县长在一个清晨从鲤鱼河的八字桥桩旁边浮了上来。县长趴在水面,两只手举过了头顶在水里波动,荡漾着投降的幸福模样,一些鱼围在尸体的四周,如碎布剪贴而成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戒严来得很快,冯节中用印有各式植物种类的纺织品装潢了乡亲姐妹,为她们更换了新式发型,她们极不习惯这样的款式,槐香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回到房子里照了一会儿镜子,对姐妹们开玩笑说,这像什么?这快成小**了。姑娘们脸就红了,随后一同上去咯吱她的小腰。姑娘们说,撕她的嘴,看她往后还浑不浑,这时候冯节中推门进来,虎了一张脸。冯节中从头上取下礼帽罩住了拳头说,当**又怎么了?能当上**是大伙的福分。姑娘们便不再吱声了,她们猜不出三公子在外面受了什么气,会用这样毒的话来怄她们。冯节中说,你们站好,我给你们改一下名字,不管识不识字,你们往后要记住你们的新名字。冯节中随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报出了一大串名单。这串名字让姑娘们一直摸不着头绪,她们怀疑自己早就熟悉的话语是不是没用了。

完了。冯节中说。怎么没有我?桃子往前走了一步,脸上自卑而茫然,怎么就没有我?你说,怎么就没有我?摸鱼儿不喜欢自己的新名字,说,这个名字给桃子吧,她正好会摸鱼。冯节中戴上帽子,口气很不好地说,你留着自己慢慢摸吧。冯节中说完了就开了门出去。他的房子已经在石坝桥下全租好了,后天行将开张。

我做错了什么?桃子站在人群中间惭愧地捂紧了脸,这又是怎么了?

日本人往楚水城增兵是一个历史之谜。历史本身必须是谜,这是人类心智的

极端需要。史书不过是部分人对历史枝节的自作多情罢了。小胡子盐泽村北大尉腰挎日本战刀,迎来了他的又一批部下。他们登上楚水城石码头是上午九时,这是一个绝对形而下、缺少历史感与创造欲望的平常时间。整队时盐泽习惯地抬起了腕弯,瑞士产英纳格手表的时针与分针成九十度,正指上午九时。表内的时间是盐泽从奈良出发时校对过的,至今没做调整,田中将军时常这样说,日本士兵等于日本纪律,日本纪律等于瑞士手表。田中将军是这么说的。

日本人的增兵对冯节中而言一点不像谜,它实实在在地插入了冯节中的现在与未来。这是个人替代不了历史本质的又一生物性佐证。盐泽大尉的黄色人马从石坝桥的八字斜坡徐徐而下时,迎面的拐角走来了一身洁白的冯节中。冯节中拐弯不久两眼的目光便和盐泽的双目历史性地撞上了。如悲剧的诞生,开始得极为平常,甚至带上了偶然性质。悲剧的意义就是由一个偶然走向无可更改的毁灭性必然。冯节中一身雪白、步态从容,对盐泽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擦肩而过,盐泽站在原处,他的手套与冯节中的西服一样干净雪亮。他的右手举到了齐耳的高度,一队日本兵的脚步戛然而止,冯节中不期而然地停住脚步,侧过头。日本兵没有看他。他们的单眼皮齐刷刷地正视前方。冯节中听见了一双威严的马靴声缓慢自傲地向他靠近:“你转过身来。”冯节中转过身,汉语在盐泽的嘴里带上了陌生的恐怖性质。语言是灵魂的一道文化屏障或心理门槛,母语一旦被外人掌握,将会产生被穿透的惶恐感。

你的汉语很好,先生。冯节中没有用楚水方言,而是京腔。冯节中说话时注意到日本军官的中年面孔长满了青春痘。他的小胡子极其傲岸。

你不是本地人。盐泽说。

我是。

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北平读过大学。

唷西。你的名字。

冯节中。

冯节中?古诗里说,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这是屈原的诗。他的诗很好,节中,你应当“节中”。

告辞了。

你还没有请教我的大名。

我不想知道。

八嘎。你应当请教。

先生大名?

唷西。盐泽村北大尉。你应当记住。

文化倾诉狂加侵略者构成了盐泽村北疯狂的生命两极。盐泽村北高兴地从他的征服者里找到了文化渊源的回音壁。他的军事俘虏成了他的文化家园。他渴望从冯节中的心智中依靠汉语找到一块生长在表意文字下面的东方风景,像围棋盘上的金鸡独立、麻将桌上的**一样,求得一种身心俱醉的相互认可与遥远的亲吻与拥抱,盐泽村北只带了两个士兵就把冯节中叫进了酒馆。他要了酒,坐在“在北平读过大学”的“先生”面前,开始了四荒八极、诸子百家与天上人间。他首先说围棋,他对冯节中不喜欢围棋而遗憾而摇头。在棋盘面前人如同如来佛一样,盐泽说自身分离开来了,自己俯视自己重新感知,人的生命一次性遗憾在围棋里消解了,盐泽说,日本的围棋只是种职业,在中国才是一种道。围棋发源于汉字,它靠棋子去完成而结论却在棋子的留空处,中国画和书法则是围棋的极端形式。你们为“空”而自豪。汉民族迷醉于“空”,所以我日本才有机会。总有一天,你们的围棋还要超过我们,不过那时候你们又将面临一场危机。盐泽又谈到了酒。盐泽说中国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正如中国的茶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样,酒是阳性的茶,茶是阴性的酒。有了酒和茶,中国就有了平衡。中国人如同酒一样孤独,茶一样寂寞。孤独与寂寞是人类的两大敌人,但中国人不怕。中国人有酒与茶。盐泽最后说起了文学。盐泽说,他喜欢李后主,汉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李后主,将天堂与人间的丧失歌唱得那样凄艳妖娆——这对我们日本是一种启迪和暗示,如同站在楼顶上遥视黄昏。盐泽说中国文学史应当建立在两个小说人物之上:薛宝钗与鲁智深。“他们应当结婚。”真正的东方应当是鲁智深与薛宝钗的儿女。这些儿女不在中国,“在我们大日本帝国。”应当注意这两个人。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越来越不注重他们了,“所以要我大老远从奈良赶来说这些。”——你在这里做什么,冯先生?

我只想做点生意。

军火?医药?大米吗?

不,我在对面开一家妓馆。

盐泽村北很突然地沉默了。他在沉默的历史时代用酒后的目光盯着冯节中。盐泽独自喝了杯酒,小酒馆的老板弓了腰问:要茶吗?盐泽将左手张成巴掌向后举到齐耳高度,回绝了店老板。盐泽就那样盯着冯节中,笑起来。冯节中的寒气就往上蹿。他又喝了一杯,借仰头的机会移开视线。冯节中回过目光时盐泽依然盯着他。“这里刚刚发了大水,是吗冯先生?”“我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冯先生,灾难来了,你们的政府在征兵,而你让无家可归的女人做**。**人,这就是你们的酒与茶。”

盐泽村北叫过了身边的矮胖士兵,耳语了几句。盐泽站起身,把酒钱排到黑色桌面上。他看着桌上的钱,说,冯先生,我们到你的妓馆去,还有我的五十名士兵。

不,盐泽先生。……

用汉语是不可以说不的。

……还没开馆,……她们全都是姑娘。

很好。

你叫什么?盐泽用食指托起虞美人的下巴,虞美人僵直脖子斜了一眼冯节中,金二木头一样憨立在冯节中的身后。虞美人说:“虞美人。”盐泽打了个愣,意味深长地回了冯节中一眼,说,好。——你呢?满江红。好——你呢?沁园春。很好,盐泽说很好。盐泽走到冯节中的面前拍着冯节中的肩膀说,中国的文化很伟大,文人却无耻。真正的中国文化生存在我们日本,留在中国的做了一群**。你叫什么名字?盐泽对桃子说。

她没有名字,盐泽先生。

桃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冯节中突然记起了桃子送鱼时面对狼狗的动人瞬间。

就是你。盐泽说。

不……

用**语说“不”相当危险。

盐泽先生,你不要这样,她不是做那个的。

盐泽的巴掌抚着桃子的面颊,他的拇指滑过了桃子上挑俏丽的唇线。你不是花姑娘?

不。

——不。这个字应当用日语说。盐泽这么说。盐泽转过身指着冯节中说,**人,这样很不好!——她叫什么?

她叫樱。

你说什么?

我说她叫樱。

八嘎!盐泽虎下脸给了冯节中两个嘴巴。

日本大兵的*妓也是纪律严明的。他们分成两队,步调一致跑步而来。两挺歪把子由“人”字形铁架支撑,指向了大街东西两个朝向。矮个子日本兵用长刺刀顶住了冯节中和金二。盐泽就抓住桃子的腕弯走上楼去。盐泽的马靴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空旷幽古的回音。桃子回头看一眼冯节中,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她的双腿便软了。盐泽一定抱紧了桃子,冯节中看见桃子的红鞋离开了木板,悬空升腾了上去。

青玉馆热烈地开张了。爆竹声粉碎了无数红色纸屑,它们颤颤瑟瑟在半空摇晃,随阳光

的反射照耀出万点缤纷。香烟如下流的指头,在行人的鼻孔里抠挖了几下,便无趣地撤走了。青玉馆的馆名始于盐泽。这个因袭了古韵的妓馆名称与冯节中最初的意向惊人地相似。冯节中站在木棂格子门旁,看金二点燃最后一根爆竹,爆竹上烫了金红色双喜。爆竹拔地而起,在顶楼炸成两截,狗屎撅一样落地滚到墙角的沟里。金二朝冯节中走来,冯节中的耳鼓被轰响炸得很厚,还有些余音在打嗡嗡。冯节中向楼梯侧了侧脑袋,对金二说,去,除了桃子,随你挑。金二虎了脸。我不,金二加大了嗓门说。冯节中厉声说,还没到你和我说不的时候,去,去挑一个。

盐泽大尉全身戎装朝青玉馆走来。他结实的身体使土黄色军服显得又厚又闷。盐泽身后的两个士兵与盐泽成等边三角形机械地移动。你甚至可以听出他们皮靴的声音也是三角形的,稳定锐利,在石巷里头通行无阻。盐泽对冯节中说,恭喜。冯节中无奈地说,请。盐泽入座后腰绷得笔直,腿**来,呈九十度角的两只膝盖指向楼道的不同梯口。盐泽的双手摁住大腿,他身后的士兵就走上来,在茶几上放下一只小布包。盐泽用手把小包推向了冯节中,冯节中听见了金属磨擦的悦耳声。你收下,盐泽说,皇军永远也不会欠你们什么。冯节中看了盐泽一眼,说,你们已经做了。盐泽笑起来,我们做什么了?我的兵向来守纪律,他们不胡来,他们只不过是付钱*妓,叫姑娘们当**的不是我们,是你。盐泽很突然地转了话题,那个桃子呢?冯节中茫然地问,谁?什么桃子?她会说汉语,盐泽说,不过她不行,她甚至**都不会,她像一条死鱼,没有韩国人的创造性和马来亚人的热情。她不是一个优秀的**,你们叫**,而我们叫花姑娘。

当晚没有客人,灯笼悬挂在屋檐,因没有风而显得呆头呆脑。冯节中在傍晚把满江红当众给扒光了。这个小**连续不断的呜咽使青玉馆的画栋雕梁染上了一层倒霉气息。冯节中提着酒瓶大声说,你们觉着丢脸面了?你们懂个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在于干什么,关键是能否干好。这里头讲究大了。妓家历来就分三等,下处、堂子和小班。下处是什么破玩意,咱称它为“窑子”,弄来几个土丫头,愣头愣脑,除了真刀真枪肉帛相见,没了,完事了。楚水城的百岁坊正是这种脏东西!堂子就有些意思了,是风雅场所,一招一式总有个讲究。不靠力气,靠艺术。到了小班,那可真是大出息了,修炼成一个**就跟培养一个大学生似的,棋琴书画诗词曲赋你样样都能来。来开盘子叫局的是些什么人,上至皇上公公、达官贵人,最次也撑得死留美博士。南京的妓馆在哪儿?吓你一大跟头,在贡院对门。谁能和孔老夫子平起平坐?咱金粉之地,别以为你们是**,姐妹们,干上三年,给你一皇后娘娘你都不干。**和**可不一样,就像官儿和官儿不一样。官有七品,咱妓有九级,由下到上分成私窠、碱水妹、大姐、小娘、官人、二三、么二、长三、书寓九样等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好好干,我再教你们学点English,也就是英语,考好了你们至少是个长三。你们这里头一定能产生长三或书寓的。书寓是什么?相当于大教授!

冯节中放下手里的空酒瓶高声说,金二,酒,再给我拿酒!

满江红望着冯节中不哭了。满江红**了眼睛望着冯节中停止了最后几个抽泣。冯节中望着满江红很突然地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不可告人,是一首他最熟悉的词。这个念头使冯节中的后背上惊出了些许冷汗。两股矛盾忤逆的力量撕破了冯节中心底最基础的部分。冯节中听到了这种声音,是宣纸和绢帛的开裂声。声音离冯节中很远,至少有一千年。冯节中喘着粗气,只是一个劲头喝。冯节中仰着头只是说,好好干,你们要好好干。

新换的电灯泡无限透明,钨丝呈梅花状开放出电光。这样的光使姑娘们的眼睛酸疼。原先的灯泡让金二扔到水里去了,在波浪里不停地沉浮。旧灯泡的光芒像冯节中酒后的目光,词不达意,过犹不及。旧灯泡永远有种倒霉的气息,泡壁满是烟尘和指纹,四周挂着一层浑黄的圈,使整个大厅和楼上过道都蒙了一层灰。冯节中提着酒瓶只是灌。冯节中突然说,姑娘们,你们去过北平没有?去过南京、扬州吗?“姑娘们”没有说话,她们三三两两,依着门框,或扶住楼上的围栏,也有一些站在大厅。她们神情痴呆,表情里头长满狗尾巴草。那里的妓馆可是有名的,冯节中说,就像皇宫,——你们去过皇宫没有?冯节中的红色眼睛兔子一样瞄过所有人的脸,他压低声音神秘万分地说,皇宫可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大院子的**,就皇帝老儿一个*客,其余的男人呢?嗯?其余的男人哪里去了?他们给皇帝老儿骟啦!皇帝可是男人做的,男人一做了皇帝就要把天下的男人全骟了。这样的事很远啦,Long long ago,冯节中大声说,话说辛丑建元元年武帝刘彻在洛阳登基,皇帝老儿就这么干了。皇帝老儿说:“高力士,下一道圣旨,把他们全骟了!”这些《史记》上全有。《史记》是一个太监写的,绝对错不了,这个全瞒不过我。日本朋友来了,他们不行。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这里头有我的名字,还有奶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恨悠悠江山如故,痛生生游魂四方,春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渔阳鼙鼓动地来,不见玉颜空死处。苏三离了洪洞县,将生来在大街前,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弯弓而报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一个蚊子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嘟!且让我喝过酒去,再来慢慢打你!……金二,金二,你过来。明天让她们站到大街上去,血泪大甩卖。五个铜板摸一把,十个铜板楼上爬,谁要出到三十,让他带回家。贱卖了贱卖了。你们听着,母鸡会下蛋母狗能下崽,你们给我下出铜钱光洋来。你们一天两根油条,一个馒头六两大米,床上一躺黄金万两,双腿**银子就来。你们听见没有!把我三爷惹火了我让你们死不了活不成,听见没有你们这帮小**!三爷我见过多了。日本人算什么?他还不是乖乖地把钱给我送来。修地球是赚不了钱的。盐泽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可是不好惹的。他读过《红楼梦》。小心我揍你。这辈子你们就这样了,嫁不完的男人流不完的水。芝麻开花节节高。你以为**了一张八万我就扳不回本来了?知道我和谁睡过?端午节当然要吃粽子。谁,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可是司令太太。看过那辆吉普没有?你小子算老几,他妈的。和啦!我要是日本人谁敢不听我的。日本人算什么?我有法国朋友。日本人太小家气啦。不行,毕竟不行,他们差远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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