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该怎样跟你说那天发生的事呢？那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在那天的幻境里，我再一次获得新生。
在这之前，有一段混乱漆黑的日子。
我陷身在繁忙的工作中。
而我最亲爱的人猝然离世。
每日每夜，我眼中泪水迷濛。
我看不清眼前的道路，看不见月亮，看不见道路旁有树，树上有花。我看不见日夜奔流的江水，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水里的游鱼和天上的飞鸟。
世界在我面前丧失了自己。
我茫然失措，体内属于我自己的某一个部分，也随着逝去的人永远逝去。我说话结巴，走路摔跤，煮早餐的时菜刀割伤手指。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玻璃杯失手跌落地下，碎了一地。
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想要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的感觉。语言也仿佛丧失了，我无从倾诉。据说世上有个最善倾听的树洞，然而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仿佛走在迷宫中，走在雾里，我不能知道面前是悬崖还是大海。
就这样跌跌撞撞走着，来到那天清晨。
那天清晨闹钟如常响起。我梳头洗脸，走下楼梯，走进车库，像往常一样，想要开车去上班。可是，我的车子也跟我一样，某个地方出现了故障，已经不能开动。车子坏了。
我能请一天假不去上班吗？我给上司打电话。
“公司缺你不得。”老板说，“不能开车，你可以走路嘛。公共汽车票带回来报销。”
于是我徒步穿过城中的旧村，去闹市那边坐12路公共汽车。那路车能把我带到工作单位的门口。
走过铺着麻石的巷子，来到从前居住的旧屋跟前，旧居的气息从岁月深处散发出来，安稳得教人落泪——已经有好几年，我没有回来这里。我放缓脚步，伸手摸了摸墙上破旧的青砖，那些砖头，从我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改变过。
就在我触摸到旧居的瞬间，我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正轻悄悄地叫唤：“亲爱的，亲爱的……”
这是在唤我吗？
我在原地站定，侧耳倾听。寒风呼呼从耳畔经过，带来寒流即将到来的消息。
“亲爱的，亲爱的……”
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我听清楚了，声音来自高处，仿佛就在头顶。我抬头看去，头顶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四面也没有别的任何人，这样寒冷的冬日，时间又这样早，又是在这片几乎被遗忘的村落，四下里连只野猫都没有——大抵就连野猫，也都还在温暖的窝里熟睡着哩。是什么时候，又是谁，曾经对我说过——“就连野猫，也是有自己的家的……”
我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望着窄巷子上窄窄的天，看上去像一条河，灰色的云像灰色的河水，在风中缓缓流动，缓慢得让人难以察觉。这间旧屋因为多年不住，瓦背上长着稀疏的狗尾巴草，在北风里瑟缩着，然而并未凋零，看上去像天河岸边的水草——屋顶上，难道有谁蹲在上头？
因为赶时间上班，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如果迟到的话，年终的奖金可是要扣掉一些的……想到工作，我加快了脚步。
站在车站等车我想着那个声音，站在拥挤的公车上我想着那个声音，走上办公室我仍然想着那个声音，整整一天，耳边总是响起那个细弱的声音：“亲爱的，亲爱的……”
傍晚下班，我从办公楼走下来，走路去坐公共汽车，下了车再次穿越旧村，走路回家，当我踏上青麻石巷子，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亲爱的。”
这一回，它只唤了一声。
是一个很柔软的声音，声音虽然细弱，却蕴藏陈酒般的温暖，多年以前的芬芳……
“哎——”我抬起头，答应了一声。
只听到“扑通”一声响，一条棉布鱼从屋顶掉下来，落到我面前。
这不是我从前很喜欢的，睡觉时常常抱在怀里的棉布鱼娃娃吗？这是小时候的一个生日，那个曾经像父亲一样照顾我的人送来的礼物。
我的泪水突然从眼中涌出，仿佛泉水冲开了阻塞的泉眼。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退后一步，蹲下身子，透过泪眼，我看见棉布鱼嘴正柔软地一张一合，它在呼唤我：“亲爱的，亲爱的……”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向它倾诉心事，我总是对它说：“亲爱的鱼儿，今天呀……”
数不清有过多少夜晚，我要抱它在怀里才能安然入睡。
我是什么时候把它弄丢的呢？
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再把它带在身边？
难道说，为了等我，它一直待在故居荒凉的屋顶上，独自吹着寒风？
这些年，在漫长的时间的荒野，它是不是一直这样，独自呼唤着我，然而我却一直没有听见？
想到这里，我好像突然被一个雪球打中，寒冷痛楚的感觉就像一道闪电，从我的心脏掠过。
我靠近它，抱起它，一下子把它紧紧拥在怀里。
它全身冰冷，浑身沾着尘土，鱼鳃里藏满了霜雪和草屑。
“亲爱的，我一直在等你……”它说，它声音颤抖，十分激动，好像忍不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以为……”
我紧紧地抱住
它，仿佛再一次拥抱从前相伴的每一个日子。
“我可以……可以请你喝咖啡吗？”过了好一会，它对我说。
它的声音变得清澈，响亮。我看着它，发现它跟刚才已经完全不一样，它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当年我刚拆开礼品盒，每一眼看到它时，就是这么个样子。我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第一眼看到它，我是多么欢喜……我还清楚记得，它给予我的所有拥抱，都是那样温暖……
童年时，从它身上，从把它送给我的人身上，我一次次感受过拥抱的温暖和力量。我的棉布鱼，它只需要一个真正的拥抱，就可以洗去疲惫和沧桑。
我也一样吗？
我想像着自己的样子呢？在鱼的眼中，我的样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吗？我已渐到中年，我已渐生白发，岁月是何等的不留情面啊……
“公主，陪我去时间城喝一杯咖啡，可以吗？”鱼声音颤抖，把它的邀请再重复了一次。
“当然可以。莫说一杯，十杯，二十杯都行啊！”我有点激动，眼角又一次泛出泪花。
“太好了！跟我来。”鱼跳出我的怀抱，再落到地上时，它长出修长的双腿。它站在我面前，比我还高一个头。它变成了一位彬彬有礼的鱼绅士。它鞠了一个躬，朝我伸出手，它的鱼尾看上就像西装的后摆，十分之帅气。
我们手牵着手，一道朝前走去，麻石小路越走越漫长，我很喜欢这样走着，地上的麻石仿佛变成了音阶。一步步踩在麻石上，缓慢的脚步仿佛正在演奏一首长歌。
走到青麻石巷的尽头，晚霞挂满西天，一辆蛤蟆小车正停在巷口。
“请问两位，要去哪里呢？”拉车的蛤蟆问。
“时间城，暖暖咖啡馆。”鱼说。
“你知道，蛤蟆从不提供免费服务。去时间城要收路费的。”蛤蟆站起身，它穿着唐装，身材微胖，站起身有种忠厚老实的感觉。
“路费就是握一下手，拥抱18秒，对吗？”鱼微笑着望着蛤蟆，显然它们相识已久。
“是的，你记性真好。”蛤蟆转身看着我，“你们上次来，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呢。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
有过这样的事吗？我努力回想，却一点儿也记不得。我为自己的记性羞愧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傻呵呵微笑起来。
“你的酒窝还跟十二年前一样美。”蛤蟆赞美我，它踮起脚跟，亲了亲我的酒窝。
鱼跟蛤蟆握手，跟蛤蟆拥抱，它们抱了很久，远远不只18秒。
我也学着鱼的样子，和蛤蟆握手，跟蛤蟆拥抱，拥抱了好久好久。
“遇上像你们这样大方的客人，真是件幸运的事。我拉完这趟车就可以放假，马上就可以撒开四条腿跑回家去！你们慷慨给予的温暖，足够我度过这个冬天，直到来年……”
“蛤蟆你太客气了，你的暖意十分特别，为我融化了心里一块顽固冰块。对了，这一阵寒流过境，路上好多冰碐，你拉车时别忘记穿鞋子。”
也许因为冰块消融了的缘故，鱼心胸舒畅，它笑得好开心。
“好哩！上车吧！”蛤蟆穿上四只跑鞋，拉开车门。
我们坐上小车，蛤蟆把车绳子挂在肩膀上，飞快地跑起来。
那真是很快，就连广州城地底下的地铁，我以为最快的城市交通工具，也远远及不上它。只花了大约喝一口咖啡的时间，甚至来不及看清楚窗外的景物，我们就到了时间城。
这一趟旅程如此新奇，可是我又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多年之前，我真的经历过一模一样的旅程。
蛤蟆打开车门，我们下了蛤蟆小车，跟蛤蟆挥手道别。然后我和鱼一道，沿着时间城的环形道路，一路朝前走去。
我们走过城墙边黑暗的树林，林中有萤火虫和发光的花朵。
我们走过城中的河道，走过河道上拱形的石桥，站在桥中央，我探头往下看，看到河水中倒影着的我们的影子，桥的影子也在河水里。
我们从一盏路灯走到另一盏路灯。
鱼说：“慢点走，看一下风景，你瞧，路灯很美。”
我放慢脚步，抬头看灯，这些灯跟东城的灯完全不一样，它们原来是一种巨大的郁金香，道路旁每隔五米就种着一株，每一株都开着一朵花，每朵花都在发光。
“原来是花，要是花谢了怎么办？这条路不是要黑下来吗？”我担心起来。
“路总是有时要黑些，有时要亮些的。”鱼说，“它此刻点亮自己，不过是要照亮我们的路。”
我回头望去，果然我们身后的路，郁金香徐徐熄了。夜已渐深，花已睡去。晚风吹来，晚风似水，道路如河流般向前推进。
我们一路朝前走去，说起久违的童年旧事，说起从前的莲花村，说起暑假时我每日去野外放牧的老黄牛和小黄牛。我真喜欢那头小黄牛，它十分胆小、羞涩，像个小男孩，小黑狗吠起来，它连忙躲到它母亲怀里。后来它长得比它母亲还要高，还要大，它变得那么强壮，又那么善良……
渐渐靠近时间城的心脏，眼前渐渐变得绚丽。时间城的中央，有一个彩水晶做的圆形大时钟，时钟中央，每隔一秒钟就绽开一朵时光花。
“我们去暖暖咖啡馆，我请你喝一杯咖啡。”鱼说，“还记得吗？暖暖咖啡馆24号圆桌，是观赏时光花
的最佳位置。”
我已经完完全全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然而我知道此刻，我正在这里。
暖暖咖啡馆位于水晶时钟的正对面，24号圆桌正在窗前，我对窗而坐，时光花在我面前绽开。
每秒钟就开一朵，每一朵都不一样，每一朵都美极了。
“别老盯着它看。”鱼给我冲了一杯咖啡，“你会着迷的。”
“我已经着迷了。”我喝了一口咖啡，暖暖的，有点苦，苦涩中带着无法言说的香醇。
“如果你被时光迷惑，”鱼说，“你就会忘记你最重要的梦想。”
最重要的梦想？难道说，我还有什么梦想吗？长长的一段时间，我只希望工作上的难关能早点过去，希望内心的痛楚可以稍稍平复……我是不是已经陷入了生活的沼泽，再也不能拔出自己的双脚朝前走去？
“我已经没有什么梦想。”我停顿一下，又说，“除了写作。”
“你有的。你现在闭上眼，想一想。”鱼对我说。
于是我闭上眼，尝试不去看绚丽变幻的时光花，我想起了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小的棉布娃娃……
于是乎有一天，我果然收到一份礼物，拆开，竟然就是一个棉布鱼娃娃。
后来，因为看了几十本果树栽培的书，我想要一个真正的果园，那是一个结满果子的苹果园，或者是葡萄园……
虽然大地上确实有好多果园，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没能去经营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为什么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是因为缺少勇气吗？还是说我对于自己，根本就没有足够的信心？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现在，我成了这么一个每天赶路上班的小职员，除了生活本身，我已经没有太多奢想——除了写作……
……
“能想到吗？”鱼望着我，直到我睁开眼，“你可以拿你的梦想，去跟时光做一个交换。”
“交换？”
“对，你到时间花那儿去，用右手按着时钟的心脏，对着时间跳动的心脏说出你的梦想，就可以了。”鱼喝了一口咖啡，“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时光花，跟你看到的不一样。”
“真的吗？你现在看到的时光花，是什么样子？”我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时光，每一瞬间都是那样短暂，然而那样美。
鱼看着时钟，过了一会它又转过身看着我，：“我现在在钟面上看到的不是时光花，而是我们俩，我们俩坐在喝咖啡——这是我心象，它属于我。我告诉你时光的秘密吧！时光花美妙迷人的秘密，其实是生命的秘密。我们无一例外，全是世界的过客，而生命由时光构成。时光本身美极了，然而它一息不止，它永在流逝。”
这真是个艰深的秘密。
喝完咖啡，我们走出咖啡馆，走到彩水晶时钟脚下，我太矮，够不到时钟。鱼让我站到他的肩上，我踮高脚，举起右手，把掌心按在时钟的中央。
时间的心脏跟人的心脏一样，不停地跳动，它每秒钟跳动一下。
我默默地，对着时间的心脏，说出我的梦想。
然后，我感到它渐渐变得安静，绚丽多彩的烟花不再爆开，我只看到一支彩笔，以及正握着彩笔书写的自己。
再然后，我感到平静喜悦，内心不再躁动不宁。
夜深了，夜色非常美丽。
“我们回去吧。”鱼说，“已经很晚了——现在回去，我还能帮你修好你的车。”
时间城灯火璀灿，可是这会儿，街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我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前面是海水一样的夜雾。
“鱼，我们可以就这样走路回家吗？”
“不可以，一个人只用双脚很难走出时间城。你要回到莲花村，必须坐时光小车。”
我四处张望，没能看到带我们来的蛤蟆小车：“蛤蟆太想家，我想它一定等不及，已经回家去过年。这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有我呢。我也会拉车。”
转过一个街角，鱼走进一条小巷子，从里头拉出来一辆青色的油布小车。
它为我拉开车门：“公主，请上车。”
我上车坐下：“鱼骑士，我坐好了，开车吧。”
鱼走得不如蛤蟆那么快，但是，它走的每一步都十分踏实。
它走过郁金香的街道，走过古老的石桥，走过漆黑的树林，来到时间城的边缘，再然后，它飞跑起来，跑过世界与世界之间空虚的过渡地带，我们回到莲花村旧居门前。
莲花村的旧居，仍然是傍晚时分，仍然有满天的落霞，我经历了一躺奇妙的旅程，然而现世的时间不曾流逝。
时间城已是深夜，而莲花村的时间仍停留在我出发的时刻，正耐心地等待着我回来。
我找到藏在墙洞的钥匙，打开门，再回头，发现身边的鱼绅士已然不见。或者说，它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在故居的藤椅上，躺着我心爱的棉布鱼娃娃，它已经很旧了，身上布满灰尘。
我很累了，很累很累，如此需要休息。于是我在藤椅躺下，搂着棉布鱼，一闭上眼就进入梦乡。
睡眠像清水一样清洗我，我知道明天一早，我醒来时，梦也会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