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0:冬天
阿斗,还记得吗?我说的就是你去赴雪花宴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冬天。
冬天,冬天她浑身洁白,她相貌庄严,她光着脚在旷野行走。冬天走在冬天的路上。冬天的方向是不会错的,她从北方走向南方。冬天,冬天赤脚所到之处,皆生出集结的冰凌。
冰冻顺着她的脚步绵延,她带着风雪,带着冰雹,她走过小城。她经过一个正在喝酒的的男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那人打了一个寒战,觉得正在体内流淌的酒,全都变成了雪水,于是他伏在木桌上,呜呜痛哭起来。
空中白雪纷飞,一群又一群长翅膀的鸟,落在冬天的头顶,落在冬天的怀里。
她怀里抱着一个绿色的蛋。仿佛怀抱着所有的希望,她用她的体温孵着它。她从北往南走,走呀走,一直走到南方的尽头。
最后,她累坏了,简直精疲力竭,在她头顶,白雪化成冷雨,在她身边,北风放慢脚步。街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便一个接一个披上雨衣了。她站在街边,注视着他们。她注视着南方的树,因为她来得太迟,它们仍然披着一身疲惫的绿叶,无法落干净。
来了,总算来了,即使姗姗来迟,冬天总是来了。她走到了南方的尽头。南方尽头有湿润的泥土,正如墓地。冬天已然竭尽全部的力量,走过大地,完成了季节的征程,如今她双目流泪如消融的雪水,她扑倒在地,把怀中绿色的蛋埋进大地,大地温暖深厚,冬天安然睡去,就在合眼沉睡的一瞬,她想起她金色的母亲。
春1:一日
南方。
雪化了,大地苏醒过来。
树张开眼,就看见了春天。
春正迎面走来。
是个绿色的女孩子,赤脚走在大地上,有绿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绿色的手指尖有明花盛开。
春2:山冈
看见她迎面走来,有人开口说话,是站在山冈上的樵夫,他左手扶着枞树,左手握着斧头。
——春天,你要去哪里呢?
——这里,这里,这里。
春天从河畔走到山谷,又从山谷爬上山坡。她走过赤裸的黄土,黄土就变成绿地。她经过绿树,绿树就生出**。她伸手抚摸那受孕的母豹子,豹子便跑进绿林中,到密林深处生出绿色的小豹子。
有时她走上树梢,她走得很慢,像一团正在融化的雪,像一团绿色的雪,像一朵绿雪做的云彩。她拔足奔跑时,又快得像风,像时光本身,像风里的鲜花长了翅膀。在她身后,新生的生灵唱响了此起彼伏的歌。
春天,春天,她有一群白色的小羊。
她有一匹金色的小鹿。
她还有一头黑色的小马。
它们有时跟在她身后,有时跑到她前头。它们跑呀跑,跑到了向阳的山坡。
向阳的山坡有桃花盛开,像燃烧着的一片温柔的火,是一种浸透水雾的火,深情地眷恋着山冈,不肯随风吹走。春天,她停留在这里,她在桃花林里停留了好一会,她恋恋不舍似的,她离去了又回来。樵夫跟在她身后,樵夫把自己的脚踩在她留下的脚印里,樵夫说:
——春天,年轻的神女,绿色的小公主,留下来,与我住在一起,让我为你劈柴,放牧你的羊群,喂你的马,就让你的鹿留在山林成为金色的鹿王,就让这桃花永远盛开——成为人世间不熄的火种。
她不回答。她冲个那黑胡子的樵夫微笑。然后她走向远方,她把自己带走,只留下绿色的脚印。留下脚印也已经很好,你看如今漫山遍野弥漫着她的气息,春天水气氤氲的气息,混杂着草叶和花和孩子的香味,要驻留整整三个月才会慢慢消散。
山上树上,一点一滴融雪、雨水汇聚过来,渐渐都储蓄在她的脚印里了,远看是一个小湖又一个小湖,湖水里,生出小鱼和蝌蚪。
春3:城市
一天又一天,春天赤着脚在大地上奔跑,春天从南方跑向北方。她经过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她跑上山顶,穿过隧道,她亲吻空山溶洞里头潮湿的石头,使它们生出碧绿的青苔,她进入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她唤醒沉睡的树,教它们牵起手来,唱出一支支绿色的歌。
她路过城市,墙根的积雪就开始融化。她走进中心公园,坐在公园长凳上的目光呆滞的流浪歌手就做起美梦来。
——怀抱吉他的人,请闭上眼,靠在榆树上,请把你的耳紧贴上树干吧。
歌手就这样做了。耳朵贴在树干上,他清晰地听到大地的心跳——大地深处传来故乡的声音,摇篮边有女人用乡音唱着童谣,那头熟悉的老水牛仍然站在老榕树下,不紧不慢地反刍。于是那歌手放下吉他,他紧紧地抱住老榆树,大声哭起来。
他哭了好久才抬起头,透过泪水,他看到春天——一个浑身绿色的小女孩,她站着正像他坐着一般高。她走上前来,来到他面前,如此切近。春天,春天伸出她清凉而温暖的绿手指,擦去他的泪水。
是泉水般的清凉的慰藉,歌手坐在绿色的树影中,觉得城市的天空仿佛撒满种
子,那是许许多多歌的种子,它们像蝴蝶一样飞,又像星星一样闪烁。
“是灵感啊,是转瞬即逝的星光火石,是春天的赐予,是闪耀光芒的诗,是从来没有被唱过的歌。为什么从前我一直看不见呢?从今以后我要注视它们,我要歌唱它们。”他坐在夜幕下,坐在城市的心脏里,他流着泪,在吉他上写起歌来。
——人啊,你也要像溪流一样,像草木一样,在时光中生发,并歌唱春天。
春天一路向前,城市纷纷在她身后唱起歌来,它们都在为她歌唱。
春4:马路
终于,春天到达北方。
她路过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她走进村庄,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天上有风筝,树上有鸟儿,地上有孩子——那些跑着跳着的孩子,他们跟那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提公文包的大人不一样。
孩子们更像獐子、麻雀和娃娃鱼,他们质地柔软,在泥地上打滚,翻着跟斗。即使在石头、钢铁、水泥建成的城市和乡镇,即使在集市和街道上,孩子们也能看见春天,认出她来。
“爸爸你看,树上有个绿人,她真好看。”
“胡扯!那是树叶,树有什么好看?”爸爸指着旁边飞驶而过的汽车,“看这边,看那辆帅气的宝马,长大后要是你不用功挣钱买一辆,别人会看不起你。”
男孩望着大路,大路上仿佛列队似的,挤满了汽车。
“男孩就这样长大了。唉,总是这样。”春天叹了口气,她不去抚摸那些汽车。汽车,那是无论怎样用力,怎样用心,怎样对着它们唱美妙的歌,它们都不会生出根芽,不会开出花来。
于是春天走出城市,走向原野。“我喜欢从前,从前的从前,那会儿马路上都是马,树上都是男孩。”
春5:沼泽
她走进乡村,村庄满地是碎石与瓦砾,村道旁野生着干枯的槐树和栎树,它们在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因为长久缺水,树灵深深潜入了地底。
春天久久站在树下,她拥抱它僵硬的树干,久久地拥抱,直到树梢长出绿芽,直到树脉里凝固的汁液重新开始流动,直到枝条在春风中重新变得柔软。
“我以为我死了。”树说。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树上有位黑衣裳先生在学唱歌,是乌鸦。
“你好,乌鸦。”树说。
“不好。不好。不怎么好。”
确实不好,树旁就是冰封的沼泽地,那女孩儿正赤脚陷入雪水消融的沼泽中,她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数不清的绿芽在她身旁冒出——那是草的绿芽,它们各自长高,并且将要变得芳香。
风吹进她的胸怀,北方的风亦已变得柔软,变得潮湿。在她胸前,那块长了一颗心的地方,不断地流出泪水。
唱着歌的泪水,撒落一地。
人们围上来,嘻笑着异类的陷落总教人快活。这些扛锄头的农人,穿围裙的女人,拿弹弓的孩子,围观着,仿佛围观铁夹子捕捉来的兽类。
那女孩注视着他们,绿色目光蕴含着悲哀与感奋,使观看的人羞愧,使得他们不敢走上前去,使得他们的心不知道为何怦怦直跳,后来他们个个垂下眼帘,悄悄退去。
人们离去后,槐树后面走出来一个小孩,也是个女孩儿,大约只有四岁光景,穿破旧的红棉袄,她走上前,朝那绿人伸出手,她说:
——来。
于是那绿人握住了孩子的手。嗯,绿色的手握住了粉色的手。
是一只小小的手,只有小小的力量。然而也已经足够了。那绿色的女孩,与春天同名的神女,这个季节唯一的精魂,依靠了这点小小的力,从沼泽拔出脚来。
——给你:)
小小的红棉袄,从衣兜掏出来三个花生。
“多谢。”春天吃过了三个花生,觉得是今年所能获得的最好的布施。
她在孩子面前蹲下,使得自己跟这个红孩子一样高,然后她抱起这个红色的孩子,站起身,把她高高举过头顶。
——啊啊,我会飞!飞起来了。
红孩子在风中张开手臂。
等到这红孩子再回到大地,她跑起来就像飞翔一样快了。而那绿色的神女,看起来不再是孩子,她长高了一截,如今看起来像个小母亲了。
春6:草芽
——跟我来啊,你跟我来。
红棉袄在前头跑着,像一个滚动的球,她们穿越了贫乏的村庄,走进那片树林去。
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荒凉的树林,仿佛已经死去多年。枝头没有一片树叶,树下寸草不生。而泥土板结一块,泛着白光。流水早已干涸,鸟兽不见踪影,上下是一片单调的灰白色,甚至也没有声音。在这片枯死的树林的心脏里,躺着一个没有头颅的孩子,他怀抱白雪,冻得僵硬,像一块石头。在过去的时光里,一年又一年,春天,春天都没有到过这里来啊。她蹲在他身边,久久注视着他,他疼痛而且僵硬,教人心生恐怖。
——你抱他吧,像抱那棵树一样。
春天,绿
色的春天,伸出了绿色的手,触摸那个身体。从指尖传过来的,闪电一样的,是干涸、寒冷和痛楚——久久停驻在这个身体的干涸、寒冷和痛楚,如今从手指传舒过来,停驻在她的胸口,压在她心上,像一块陈年的积雪。
她抱起他,抱起了这个没有头颅的孩子,仿佛一条河抱起了整个沙漠。她用春天全部的温暖,用自己所有血液,用全部绿色的体温温暖着他。同时她自己的心脏开始变凉,变得僵硬,仿佛有冰刀刺在上面,疼痛使她无法忍耐,她哭了。
大地微微战栗。远远近近,所有陈年的旧叶全都落在地上。在那些隐蔽的巢穴里,初生的幼兽莫名地感到悲伤,住在人的居室里的小小孩子,那些初生的婴儿,此刻全都感觉到了莫名的痛楚,他们闭着眼,竭尽全身力气,放声痛哭起来。
已然走到前头的羊群,金色的鹿,黑色的马,仿佛意识到危险,也都掉转头,朝这片林子走来。
春天,潮湿的春天,暖和的春天,她从黄昏一直哭到黎明。天上所有绿色的云全都下起雨来,使得城市的玻璃外墙也都长出密密麻麻的草芽。
长夜过去,这是另一个早晨了。在春天脚下熟睡的红孩子醒来,抬起头,她望见东边的天际,缓缓升起一个绿太阳。
春7:复活
“我不明白冬天为何这般漫长。”一棵树颤抖着,从沉睡中醒来。
在二十一年的沉睡之后,它的手臂变得僵硬。
“春天来了吗?”另一棵树也醒了,“我总是梦见她,总是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春天。”
“我醒来了吗?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吧——一直在做梦哪,简直没有停歇地梦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醒来。”
“我梦见那个人,那个疼痛的人,我梦见他躺在冰雪中,躺在我们脚下——那个人在哪里,那个不被祝福的人,那个被神遗忘的人,在哪里……”
……
它们一边说话,一边长出叶子,对树来说,长出叶子就算睁开眼了。它们看见了春天,看见春天怀里的孩子。
那个孩子心脏开始跳动,“怦,怦,怦……”,紧接着,他的指尖,他的手臂,他的肩膀,像树一样,冒出密密的树芽来了,树芽慢慢舒开,长成绿叶。对树来说,长出叶子就能看见春天,看见这个世界了。不过对于这个孩子不是这样,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身上长出成百上千片小小的绿叶,每一片绿叶都是一只绿色的耳朵,沐浴在绿色的阳光里,他又一次听见春天的声音,他又一次听见风中的歌。
春天,是春天,确凿无疑了,春天万物都在歌唱。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一朵又一朵绿色的云,唱着歌,从海上飘来,从南方飘来。
“春天在这里!春天在这里!”树挥着绿色的手臂,齐声回应道。
“下去看看吧,春天在这里,看看也好!”许许多多绿色的水滴从天上跳下来——前不久它们还是浪花。
每一颗水滴都是一只眼睛,同时亦是一颗泪滴,它们落在树身上,落在春天身上,落在站在春天身旁的红孩子身上,落在春天怀里那个疼痛的孩子身上。于是他浑身上下都挂着水滴了,他浑身上下,挂满了数不清的水珠,数不清的清澈的眼,亮闪闪的眼。这会儿他就看见了,他看见复活的树林,看见春天,看见地上撒落一地的甲骨文和植物般的诗篇,如今它们都长出眼睛来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汉字,一首又一首美好而悲哀的诗,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世界。
春天停止哭泣。她如今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因为照料孩子的缘故,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绿色的,身上挂满了水滴的母亲。她放下那个孩子,让他像一棵树一样站在大地上。放下了这个孩子,她怀抱中生出一个火色的蛋。她就这样抱着夏宝宝,走出树林,朝北方走去。她是要到北方的北方去,到北方的尽头去,她将要在北方的尽头孵化出那个脾气暴躁的孩子。
白色的羊群跟着她,不知不觉,羊儿已经长成大羊了。黑色的小马也已经长成骏马,它跪在她面前,让她骑上去。于是春天跑得像飞一样快了。
是的,春天马上就要归去了。亲爱的孩子们,请打开门,到门外去,再不出去,你们就会错过这个春天了——或者说,要到明年才能再遇上。
春天带来的小鹿,那头金色的小鹿,如今长成金色的鹿王,像所有美好的生灵一样,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它们不需要樵夫的喂养,就能够自由成长。它如今站在那个孩子面前,让他抱住它金色的脖子,让他翻身骑到它的背上。然后它带着他往前跑,它将要跟他一道,跑到再高再高处,再远再远处,是的,它将要跟着那个孩子一同去寻找,直到找到他曾经失去的,一个长了翅膀的头颅。
亲爱的阿斗,还有阿斗的弟弟,所有所有听故事的孩子们,关于春天的这个故事,这就讲完了。如果有一天你们走到山冈上,如果有一天你沿着他大地上的路走到远方,你可能会遇到他们——到那时,那个孩子想必已经找到他的头颅。如果真有这样的一天,请你走上前去,握一下他的手,吻一下他的额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