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丢下我,躲一边喝酒去了;我继续站在冰柜前面。
老太太冰冷的脚刚好朝向我。那一双脚皱皱巴巴,大拇脚趾向内侧弯曲得很厉害,挤得四根小脚趾紧紧地粘在一起;看得出来,她曾经裹过脚,但是还没等到三寸金莲成形便赶上了妇女解放,于是放开裹脚布开始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以至于脚后跟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她一生经历过什么事,死后能不能入土为安,都不关我的事;我千辛万苦到太平间里来,也不是为了看她。那,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或许,我是时候应该好好想一想了。
有些事会一直存在于你的脑子里,经常被翻出来;你想去做,却总是没有机会;你的脑子里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件事对你很重要;等你终于有机会照着去做了,站在了现场,你却又会突然想不起为什么要做。不知道这是谁设计的烂尾程序,植入了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很有可能用的是我们学校微机室里那台老掉牙的486。
我不想再继续看这双皱巴巴的脚了,幸好我今天还是水米未进,不然一定得麻烦那个老男人清扫太平间地面的呕吐物了。我用尽全力将那个装着老太太尸体的冰格子推进了冰柜里,这让我裂了肋骨的胸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有人说冷冻上千年的种子还能再发芽;有人说把精子、卵子冷冻,等你白发苍苍时还能再做父母;科幻电影里说把一个人冷冻60年,他还能再醒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却没有变。看着面前的这个大冰柜,我想象着自己躺在里面的画面。如果我也能将自己冷冻60年,那我希望等我醒来时黑金城已经不在了;如果它仍在,我还醒过来做什么?
干光了一整瓶二锅头,老男人扭着秧歌步缓慢向前,走回到我身边;又开始絮叨。
“你可别看不起我,我年轻那会儿,也是风光过的。大革命的时候,我跟着□□大串联,那可是不花一分钱就去了北京!回到村里以后,我就成了我们村革委会主任手底下最好使的一杆枪头子;端着一颗红心,他让我抓谁我抓谁,他让我斗谁我斗谁;
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小娘们儿,是村小学的老师,那小模样儿挺骚的,我喜欢她很久了,但是她吊着眼角,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一直跟踪她,看她有没有相好的,没想到,竟被我发现她在家里收听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台广播!那就是通敌叛国啊!我马上举报了她;
被抓以后,她、她居然还敢狡辩说自己是英语老师在听英文磁带!那不一样还是资本主义?我一巴掌把她拍那儿,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看她蹲在牛棚子里受罪,我心软,还给她送过地瓜叶窝窝呢!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感激我,放出来以后就跟一个小白脸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