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原到周家富的别墅里来了。
一路上,周三原的肚子隐隐作痛了。他的肚子痛跟周家富有关,跟他们一起偷铁有关。记得小时候,他的家住在梧钢大墙外的周各庄。周三原的父亲是梧钢工人,他也就是梧钢子弟了,他最喜欢看张贴在梧钢大墙上的一幅标语:“翻身不忘共产党,致富不忘钢铁厂。”周三原记得,梧钢确实让村里富了好多人。那时候很贫穷,村里好多人都在黑夜里偷铁。周三原偷铁是二叔周家富鼓动的。他放学的时候,路过钢铁厂,就偷偷将一块铁塞进胸口,到二叔的废品收购站去卖,换来了书本,换来了糖果。那个冬天,周三原偷铁偷疯了,冰凉的铁板放在肚子上,几乎像针扎一样疼痛。就是这个冬天,他的肚子落下了病根。偷铁不解渴了,就跟二叔一起偷铜了。有一个夜晚,他跟着周家富潜入了梧钢的铜库,他们是顺着一根钢梁一点一点攀过去的。回来的时候,周三原的肚皮上缠着铜条,身体格外沉重,双手攀着钢梁挪动着,到了钢梁中间,他突然没有力气了,几乎要掉下去了。他对周家富轻轻喊:“叔,我没劲啦!”往下望了一眼,他吓了一跳。足足有三米高,下面都是坚硬的废钢,钢筋头直直地竖着,掉下去注定被穿透的。周家富看见周三原绝望的目光,轻声喊:“三原,你要挺住啊,挺住啊!”周三原咬了咬牙,拼命挪动着双臂。他要下沉了,他要飘落了,最后的时候,周家富的一句话起了作用,像是猛然打了一剂强心针。周家富说:“孩子,你不能掉下去,你死了,也不是英雄,人们要把你当贼的!你是贼啊!”周三原被“贼”这个字打醒了,他不想当贼,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攀了回来。多少年之后,他都记着二叔的这句话,这也是他最怕二叔的地方。
周家富正仰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祥叔进来禀报说周市长来了。
周家富咬咬牙,眼睛连睁都没睁一下说了句:“让他进来吧。”周三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叫了声“二叔”,坐到周家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二叔。周家富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周三原,什么话没说,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然后,拿起一张碟片放进DVD里,荧屏上立刻开始播放起省台拍摄的《梧桐污染企业纪实》报道,画面上很快出现天龙集团下属焦化厂吐着黑烟的高高的烟囱,一个女记者在现场采访防震棚的居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
记者:这个厂生产着吗?
老大娘:一直生产着。
记者:冒烟吗?
老大娘:冒,总冒烟,大黄烟,把太阳都遮住了。
记者:对生活有影响吗?
老大娘:当然有了,味臭,还有污水……
周三原看着一幕幕画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坐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客厅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周家富没好气地摆着手说:“你给我坐下,晃得我眼花缭乱的。好好欣赏欣赏,人家省台拍的片子,瞧那画面多讲究啊,不愧是省城的大记者啊!”周三原咧咧嘴说:“啊哟,二叔,我求求您了,别放了快关上吧,咱不看了行吧!”他知道这是吕展派人来拍摄的。那天记者到来,吕展在北京开会,周三原在家里主持工作。记者征求了周三原的意见,周三原满可以拦截记者。但他没有阻拦。这有他自己的考虑,一来是害怕吕展回来过问;二来是害怕记者把矛头对准他。
周家富抄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机,背起两条胳膊来回踱着步子:“三原啊,书里书外都一样,几家欢乐几家愁啊!你是学经济的,对历史人物还是懂一些的。听我说说吕布啊,吕布好像是三国时期的名将,对吧?勇冠天下,人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是吧?”见周三原点着头,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个吕布先跟随并州刺史丁原,董卓进京后,被董卓利诱杀了丁原,然后这小子竟然率众投奔了董卓,认董卓作义父,真是忘恩负义啊。不过他还坏不过明末清初的大汉奸吴三桂。你说这吕布真是一个反复小人,而吴三桂呢?又是个隐忍投机的混蛋哪。不知你对他们的看法如何呢?”
周三原听出周家富的弦外之音了,委屈地说道:“二叔,您就别骂我啦,您有话跟吕展说多好?那天我把吕书记请到您的工厂来,您偏偏闹病了!您不是不知道,这事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不同意关掉焦化厂和轧钢厂,可人家是一把手,人家说了算啊,我……我可不是叛徒啊……”
周家富依旧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多了三原,你是二叔的亲侄子,甭说你现在是市长,就是有一天做了省长,部长,也是我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侄子啊,二叔怎么能把你当外人呢?你是二叔看着长大的,你天姿聪明,勤奋好学。当了梧钢的车间主任、副厂长、总经理、副市长、市长,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台阶啊,二叔我看着真是高兴啊,你比二叔强啊,二叔也没少沾你的光啊!从我创业那天起,你就帮衬着二叔,我的事业越做越大,你付出的心血也越来越多,二叔念你的好。有你在梧桐,二叔心里踏实着哪!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大风大浪咱都闯过来了,竟然会翻在一条小河沟子里,你二叔我……不甘心,不甘心哪!”
周三原歉疚地说道:“二叔啊,我理解您的心情。这次可不是小河沟子,是科学发展啊!当然了,我们历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是,我们这次面对的是吕展……”周家富一摆手道:“这么说他吕展是不给你面子喽?”周三原恨恨地说:“面子?他这种人会给谁面子?昨天我们深谈了一次,我感觉吕展不是善人!”
“你被他吓住啦?”周家富脸色沉了沉。
周三原听出周家富微笑后面的冷气,但他没有胆怯。二叔糊涂了,不管二叔怎么糊涂,他都要讲给他听,不能再顶撞下去了!不能再对抗下去了,到时候吃亏的是天龙集团。于是,他迎着二叔那双放射着寒光的眼睛,平静地说道:“谁怕啥啊?现在跟他对抗,有必要吗?我们能扛得住吗?”
周家富反问道:“这么说,你被吕展俘虏啦?”
周三原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道:“二叔,您别忘了,我既是您的侄子,还是750万人口的梧桐市市长啊!”
周家富冷笑一声说:“如此说来,我既是你叔叔,又是拥有70亿资产、麾下8个企业的天龙集团董事长哪,我们叔侄俩只能各安天命啦?”
周三原没有作正面回答,转换了一种角度说道:“您看这样好不好二叔,您顺利把焦化厂、钢厂关掉,我再把省台的人请过来,甚至可以把央视的人请来,好好做回文章,这回做什么文章呢?我想好了,就做天龙集团节能减排方面的,这叫思想观念转变,治污减排见行动,科学促实践,发展做贡献,怎么样二叔,有没有这个兴趣?”
“我不同意!谁要是敢关我的工厂,我跟谁拼了老命!”周家富颤抖着声音说。
周三原严肃地说:“二叔,您要是对抗到底,也只能强行关掉。还要强行拆除!到那个时候,当了反面典型,您就被动啦!”
周家富依旧情绪激动,思忖了一会儿,说:“三原哪,你能否帮二叔把吕展约请出来一下?我有这么一个想法,焦化厂里头有一个旧烟囱,我想把它砸掉,你若是能把吕展请到现场,我可以花几个钱搞他个仪式,向外面展示一下我们天龙节能减排的决心,你看如何啊?”
周三原轻轻摇着头:“就怕不那么简单啊!这个办法我给您想过,吕展那里行不通啊!二叔,您也是的,吕书记来了,您住院不见。人家没空了,您又想见他!”
周家富想了想说:“三原,如果都依了吕展,还有一层意思你想过没有?在别人眼里,二叔的天龙可是你的后院,后院要是起火,别人可是真要看咱周家的笑话啦!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事真由了吕展和刘建新他们,在市里的干部眼里,你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到了那时候,谁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拥护你?你连自己的二叔都帮不了,别人还会指望你什么?你想过这些没有?”
周三原皱了皱眉头,说:“二叔,这个理我懂,可是,我没有能力维护这个面子了!”他说话时,竟然显得那样伤感和忧郁。
周家富一下子恼怒了,朝着周三原吼:“我算看透了你,有刀尽往死猪上砍,你为天龙干过几件正经的事?温书记知道你这样,还不知道多寒心呢!”
周三原眼睛灵活地转了转,骂道:“我真心服他姓吕的吗?我是怕那个电话啊!”那是省委陈明先书记的电话,直接打给周三原的。周三原一夜没睡,有一种利剑悬首的感觉。他仰头叹息:官场真的是不自由啊,即使当了市长还是这样痛苦。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还要看一把手的脸色。还坚持什么呢?在这样的体制里,一把手的想法总是对的。无奈之下,周三原的态度变化了。前有车后有辙,一切都是有规矩的。“大老板”要是不高兴,那就一切都白干了!
从这一刻起,周三原必须与天龙决裂了!不能再替他们说一句话了。
周家富惊了半天没有说话,有一股难言的愤怒。他觉得周三原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保存自己的实力。周家富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走吧,走吧!”周三原走到门口,扭回头对周家富说:“二叔,您可得想开点啊!您不是常说,钱都是身外之物嘛!再说了,有些时候坏事还能变好事呢!”周家富没有看他,一声不吭。周三原转身轻轻地走了。他走到窗外,听见周家富在房里气愤地骂道:“滚,滚,都他妈是喂不亲的狼!”
周家富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他要抗争,他要突围。他想了好几个晚上,反复推敲都找不到一个完美的方案。但是,经验告诉他,越是到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后来他理解了周三原,周三原也是没有办法啊!当叔叔的不能毁了他的前程啊!只是过度依赖这小子,让周家富多少贻误了一些战机。他想,关于对天龙集团的态度,不会是省委陈书记的意见,都是吕展的意见,所以说,关键人物还是吕展。既然吕展能让陈明先给周三原打电话,周家富就能够让人给陈明先打电话。找谁呢?那种感觉唤醒了他心中的某种意识,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他猛地跳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走这着棋呀!”这个时候,周家富决定到北京老首长那里走一走,听听老首长的意见。他的样子好像要跟谁挑战似的,好像是要跟吕展赌那一口气。他知道在梧桐市,敢于跟吕展赌气的人是要冒风险的。
周家富信奉一个真理:利益和风险成正比。高风险才能获得高成功和高效益。这些年他就是这样从风险中闯过来的。
第二天上午,周家富到北京老首长鲍长庚那里去了。还有一个礼拜,吕展就要关停拆除他的两个工厂了。他要抢在行动之前去找老首长。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行动被吕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