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举动,感觉很难堪。
对了,鞋子。我在办公室里到处翻找,还是没看到威灵顿靴的踪影。跌落洞穴瞬间消失的记忆也没能水落石出。甚至也没有勇气问同事们:「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跌进过洞穴,但不知后来情形如何?」我本来就不擅长社交。虽然偶尔会主动说话,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再加上深更半夜听到声音却不见实体,担心脑中可能产生不测。自己的不安应该自己管理好,连累外人跟着起担心是不对的。简单来说,我这人就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我的弱点。
所幸之后就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几天后,我去牙科诊所拔牙。准备打麻醉针时,我听见有人说可卡因、奴佛卡因,感觉以前也在哪里听过,正当此时,那声音又说:「一般麻醉用的是奴佛卡因,但这一次时间比较久,所以就用可卡因。」因为不是我的专业,我不知道两者有何不同,只能默默地张开嘴巴。
——请忍耐一下。怎么了,马上就好了。
针刺入和挤压的痛楚比想像要久。渐渐地那附近的感觉消失了。尽管显露在表面如战壕的部分不多,不对,正是因为那样,才更增添拔牙的辛苦。由于我闭上了眼睛,所以不清楚详情,只觉得又是起子、又是钳子、又是槌子的,几乎木匠会用的工具都拿出来了,而过程的声响像是远方的潮汐。身体随着晃动,感觉很舒服,意识也逐渐飘向远处,朦胧到最后的意识却又鲜明得惊人,把遗忘的远方给拉到跟前。
我曾经催促妻子千代说:「快点决定要种什么树,庭院空着一个洞,会让访客感到不安,我晚上也会觉得很危险。」其实我很快便干脆决定种柿子树之类的也可以,问题是当初我不顾千代不愿强行移走白木兰树,有所愧疚,而且是千代自己跟准备回填的业者说暂时先将洞保留原状,以便考虑要种什么。我会急着催她也是很自然的,不料千代却一脸正经地表示:「我不种树了,倒是请在我死后,将我埋在那个洞穴里。」当时我没有搭理,只说:说什么蠢话!如今回想,她大概是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吧?
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任凭牙医处置时,诸多情景掠过脑海中,那是许多已经忘却的旧事。千代过世时,我甚至没有想起她说过要埋在洞穴里的事。毕竟不知何时得搬出去,我如何能在租来的房子庭院里建造坟墓呢?
顺利拔完牙后,牙医让神情依然呆滞的我咬着脱脂棉花,交代:「回家后,等到不再流血再拿掉。」外面下起了雨,水银灯照到的范围内可看见如雾的雨。接下来天气将越来越冷吧?
回到住处,小心翼翼检查,看来已经不再流血了。
轻轻用舌尖触碰牙洞,感觉牙洞异常地大,也柔软得毫无防备,还有类似海水的咸腥味。
不知从何时起,我又身陷在那个黑暗的洞穴中,身体无法动弹。难以明确指出是哪里的脏器产生如痉挛收缩般的疼痛,又像是身体内侧的黏膜发出破裂声响,从内向外逐渐干涸刺痛。有种活生生从身体内部开始沙漠化的恐惧,我很想大声求救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从里到外已完全枯干,硬要出声,反而刺激头脑产生如火烧般的剧痛,感觉就像是落雷在体内到处乱窜。
这时候突然有一滴甘露从某人的手中落入我的口中。正当我想:「啊,千代,你找到我了吗?」此时,灵魂就像是出窍般飞上天花板看着自己的身影。我躺在一个陌生室内的被窝里,仿佛死了一样。我知道那是自己,但其实心情上很不自然,也不大肯定。不确定那种自我的感觉是来自何处,只知道应该是来自体内某处——大概是头脑还是胸口吧,或许是丹田也说不定。如果说能够逐渐远离体内,名副其实「漂浮在半空中」观察物体——而且还是自己的身体——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的话,要是连ròu体都具备,相信聼了会更让人晕倒。那个好端端躺着的我的身体旁边,看护的人正在用沾水的棉花棒濡湿我的嘴唇。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偏偏我没有ròu体也就没有眼球。想用习惯的方法定睛却找不到施力点,连如何锁定焦点也茫然无措,只能在半空中干着急。
就在这时我醒来了。难怪梦中会那么痛苦,因为牙齿拔去后留下的洞疼痛难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脸颊,肿得像是鳗鱼鳃的脸颊还微微发热。同样用手抚摸另一边的脸颊,两者差异大得吓人。对了,止痛药,我忘了吃。仿佛攀住救命绳索,赶紧翻出药袋,好不容易找到,先服下一剂暂且忍耐,等待疼痛缓解。可是不管我等多久,药效似乎都不起作用。偏偏牙科诊所今天休息。
所谓痛得天昏地暗,就是指这回事吧?痛苦之中我没来由地想起隐江的湿地放着没人照管。
必须让水流动才行。
一如神谕般,脑海中闪过此一念头。有人说发烧疼痛会使得牙齿浮动,如今我痛到几乎以为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真不知道那种不合时宜的恐怖想法是打哪来的,偏偏我又心惊胆战不敢即刻打消该念头。
——就是说嘛,你应该有事情要去完成吧?
同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知道。
我必须建设隐江才行。
必须引水流进入湿地。咦?慢点!我不是计划将那片湿地从沉水植物区域到芦苇原都设成死水区吗?
——那样会造成淤塞。
天啊,那声音想到什么就直接反驳我,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声音令人感觉有多不舒服。
——有些植物还是能在停滞的水中生长。
我很想反呛回去,但因为太过疼痛,说到一半便夹杂着哭声,当场失态。那声音像是突然确信自己占有优势,说:
——那是另外一回事,请先想清楚你自己的立场。
说完后便沉默不语。我非常不安,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控制住,再加上这难以置信的痛楚推波助澜,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还是蹒跚地起床下楼准备前往f植物园。我穿上鞋子,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虽说是早晨,天色仍有些暗,han气无情地刺痛身上肌肤,但我早已全身又疼痛又发热,根本不当成问题。不对,应该说浑身都是问题。
鞋子擅自往左边方向移动,我没有余力跟脚上的鞋子争。因为每踏出一步,就感到头痛欲裂。一阵阵脉动的痛楚随热度窜升到头顶,然后又从脑门直接贯穿我的身体中心,跟从下巴绕往颈椎的另一道疼痛相互起共鸣。简直是酷刑,好想赶快抵达隐江。一心求快却脚步蹒跚,实在恨得我「牙痒痒」,而我现在牙齿的状态远远超越了「牙痒」,完全无可奈何。好想当场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好不容易靠着常识认知控制住情绪,问题是能持续多久?
终于看到那处长满犬雁足和日前白木兰花盛开的民宅废墟。天色微暗而逐渐亮自的大气中,矗立在冠木门里的那棵大树却不是白木兰。疼痛压迫眼眶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