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云迟卯时末就兴致勃勃的跑了过来。
小家伙穿了一套团云图案的织锦夹袄,领子上镶了一圈雪白狐狸毛,头上还斜扎了一个小髻。本就生得可人模样,今日又心情格外好,那笑容一展,便是春花绚烂。
水月也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云低说:“阿迟从昨儿个晚上回去,就乐坏了。”
云低无言。跟桓伊一起走就这么开心吗?
三人一起用了早饭,刚丢下碗箸,云迟就要去探望父亲。
他大眼睛巴巴的瞧着云低,让云低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答应他的冲动。
云低假意咳了两下,对云迟说:“阿娘许是昨天回来时着了点风寒,你父亲正体弱,我就不去了,免得过了病气给他。”又对水月说道:“水月,你带着阿迟去看桓郎君。不要呆太久,别烦扰了他养伤。”
云迟听完就问道:“阿娘难受的紧吗?要不要请医来瞧瞧?”
云低摆手说:“不碍事,一点小风寒,娘歇一晌就好了。”
云迟因为不能跟母亲一起去看父亲,略有点不开心,但还是懂事的道:“那阿娘就在房里好好歇歇吧。阿娘放心吧,阿迟不会扰了爹爹的。”
水月看了自家女郎几眼,有点疑心,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多问,只好领命牵了云迟出去。
两人来到桓伊住处时,一名婢子出来迎接,说:“丞相大人正在用饭。”她说着话,人还立在正门口,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
云迟着急见父亲,不耐烦再跑一趟,就说:“那我们入内等着吧,爹爹应是不会介意。”
婢子却又说:“大人伤情重,三餐离不得汤药,这会儿屋里药味浓得很,怕要熏了小郎君。”
水月狐疑地看了这婢子一眼。桓伊出行在外,并没带随身的人,这婢子应该是太守府派来照料的。她三番两次阻拦云迟去看桓郎君,似乎有什么隐情。
云迟人虽小,却心思缜密,当下也觉出不对。就提高了声音说:“我不怕,我就想现在见爹爹。”
他声音刻意提高了,能让屋内人听见。片刻后就见祁连匆匆走出来,瞥了那婢子一眼,说:“大人让小郎君进去。”
云迟带着水月走进去,见桓伊确实在用饭,只是桌案旁边还跪坐着一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年纪不大,却穿金戴银显得老气横秋。见云迟进来,坐在桌案旁也未起身,只开口问了一句:“这就是大人在外面那个孩子吗?长得倒是伶俐。”
桓伊本来正笑盈盈看着云迟。听了这话,眄了少女一眼,对祁连说:“送客。”
少女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祁连来请她,她才不可置信得睁大眼睛喊道:“丞相大人?”
桓伊却连一眼都不再给她,对云迟笑着说:“阿迟用过饭了吗?”
云迟又看了被祁连“请”出去的少女几眼,才转头答道:“阿迟用过饭了。爹爹你先吃,阿迟在这里等着。”
桓伊招人来净了手,就站起身朝云迟走过来,“爹也用过了。阿迟这几日想爹了
吗?”
云迟使劲点点头,想扑到爹爹怀里,又恐怕挨着他身上的伤。只敢站着小心翼翼地问:“爹爹的伤好些了吗?”
桓伊走到云迟面前站定,抚了抚他的发顶,歉意的说:“不碍事,倒是劳累你和你娘赶了这几天的路。累不累?”
云迟到底忍不住,双手抱住桓伊,额头轻轻抵在他身上蹭了蹭。声音闷闷地说:“阿迟不觉得累,阿迟就是害怕……”
桓伊叹了一口气。原本他只一位高龄老母,晚年无虞。除此外孑然一身,来去这世间,生死不惧。如今也是有家室牵挂的人了。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现在云迟抓住他这双小手,是束缚,但很熨帖。
桓伊又拉着云迟安抚了一会儿,小家伙才露出笑意来。
云迟从小就不爱撒娇。他随母亲长大,知道母亲一个人带自己不易,因此格外懂事。很多同龄孩子的撒泼胡闹的坏毛病,他从未学过,但他内心深处是羡慕的。然而现在在父亲身边,他却忍不住也想撒娇歪缠,想让父亲无可奈何的迁就他。因为他知道,父亲会是他坚实的依靠。
一个愿意宠着,一个乐于任性。一时间父子相处无比融洽。
直到快晌午,祁连进来禀告说,医者过来换药了。
云迟才依依不舍的跟着水月离开了。
在屋里时,当着桓伊,水月不好多言。出了门就开始絮叨起来:“你娘出门时交代的话,全当了耳旁风……我的小郎君,你怎么一跑到你爹爹这,好似换了一个人?”水月说着低头瞧了瞧云迟。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啊?怎么在娘面前就是举止有度、言谈有方,到了爹面前就是个小顽童?
水月摇头叹气,还欲再说两句,忽然被云迟拽了拽裙角。
水月低头问:“怎么了?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
云迟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不好。
水月一怔,下意识朝旁边扫了两眼。就见几步开外站了两个人。
熟面孔,才刚见过。
一个是那个伶牙俐齿、挡着云迟去看爹的婢子;一个是那个穿金戴银、老气横秋的少女。
从桓伊房间回他们住处,统共几十丈距离,走路也就盏茶功夫。这两个人倒是消息灵通的很,这也能堵过来。
水月将云迟拉到身后,横眉站在路中。
那两人也不客气,几步就跨到了她们面前。雄赳赳之态,仿佛要赴场战斗之鸡。
这婢子大概自认是个辩才,每次都要先发制人,“你们且停一停,我家女郎有话对你们讲。”她眼睛本不大,说话时又故意斜飞上天,让人看得好不适应。
水月忍了忍,才回道:“我们停着呢。”
婢子一呆,脸涨红了,又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你们认真听着!”
水月挖了挖耳朵,“洗耳恭听。”
那婢子无话可说,气哼哼的退到了后面。
穿金戴银的女郎漫步走上来,捋了捋鬓边碎发,娇娇的开口说:“我就长话短说吧。”
水月和云迟都没动,等着她短说。
女郎却蹙眉“啧”了一声,伸出一根食指指住水月道:“你这婢子好生无理!主子说话竟然不应声!真真是下等人教出来的下等奴才,不知礼数!”
水月鼻子都快气歪了,正预备开口。身后云迟却先出了声。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敢指挥我家的人?”小家伙声音还带着稚气,说这么蛮横的词儿,居然听起来还有些可爱。
那女郎指尖一歪,又指向云迟,“竖子口出狂言,你放肆,你,你莫要以为你是丞相大人的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曲曲一个私生子,连尊卑都不会分。待我日后做了丞相夫人,定要好好教你规矩!”
云迟盯着她比比划划那根指头看了一会儿,一把拽住狠狠咬了一口。咬完啐了一口说:“脏死了。”
那女郎吃不住痛,顿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捂着手指急退几步。
云迟冷哼一声:“就凭你,也想嫁我父亲?”
女郎痛的涕泗横流,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你给我等着,看我让我哥哥来收拾你!”
云迟鄙夷的挪开了几步,嘲讽地看她张牙舞爪。
那女郎的婢子先前被惊住了,这时反应过来,想来捉云迟。水月立时想把云迟拉到身后。
这时云迟却突然往前错开一步,避开了水月,任由那婢子将他拿住。哭的妆花鬓乱的女郎口中胡乱骂着:“竖子,私生子……”就要朝云迟伸手,突然被飞弹过来的一物砸中手臂。
女郎发出一声比将才更惨的叫声,整个人都站不住了,扑倒在地。
斜后传来桓伊沉怒的声音:“祁连,把这东西给我扔出去。让陈青荣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