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三年对大晋来说可真不是一个好年份。
新年伊始，刚开朝没几日，皇帝司马丕就在朝堂上当众呕了血。
这一天原本天气就不怎么样，昨晚才下了一场雨，刚刚春暖的建康城被这场雨打得蔫巴巴的。铅灰色的天空像一间久没开过窗的老房子，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司马丕强打着精神坐在皇椅上，只想等着秘书丞喊完“无事退朝”，就赶紧回紫光殿去躺着歇歇。
熟料天不遂人愿。秘书丞才喊完，下面就有人接腔：“陛下，臣有本奏。”
司马丕皱了皱眉，问：“王卿有何事要奏？”
刑部尚书王崇礼行了一礼道：“陛下，昨日刑部关着那几个凶徒终于开口了。”
底下众臣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静等着王崇礼往下说。
关在刑部那几个人，已经审了数日。各家早觉出不对味儿来。若是普通流匪，早被刑部随便安个罪名打发了；刑部耗了这么久，说明这几个人不简单……
“那几个人昨日已经招了，他们是氐人，打秦国来。先前逃走的那些人里，就有他们的主子——秦国皇子苻琳。”
王崇礼话刚说完，底下就嗡嗡地议论开来。
司马丕也正了身子，添了几分重视，“居然是秦国皇子？他们来此有何目的？”
“说来惭愧……”王崇礼说着朝身后众人扫了一眼，看到琅琊王氏的几个重臣时停了停，才又对皇帝禀道：“臣昨日才审到这儿，那几个人因为连日受讯，接连昏了过去。臣想着既然他们已经吐了口，不怕他们不往下说。就想等今日他们醒了再接着审。不料，昨夜风急雨骤，居然有人趁机劫了刑部大狱！”
“什么？”皇帝喝了一声，然后重重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那些氐人被劫走了？”
王崇礼连忙说：“陛下莫动气。臣下不才，在刑部数年没什么建树，但还不至于叫人在我的治下随意来去。”
王崇礼这话说得有些技巧。刑部从朝廷南迁以后，一直不受重用，没有建树也是正常。而作为刑部尚书，他王崇礼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尽忠职守，这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可太拔尖了。
“那群劫狱的贼子，已经被臣当场拿下。”王崇礼说着瞟了一直在群臣上首沉默不语的王良一眼。
“哦？”司马丕也来了点兴致。这大殿上多得是糟心之事，多得是无能之臣，鲜有什么事能像这样让他觉得听了心情舒畅。原来这帮子大臣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王崇礼得到皇帝赞许的眼神，更气势昂扬，“那帮劫狱的贼子，多半是死士。被抓获后当场就服毒自尽了。”
皇帝面色有些不快。
左丞相仍是淡然模样。
“不过，”刑部尚书终于觉得吊够了众人胃口，“人嘛，总有贪生怕死的。还是叫臣下逮着了个不敢服毒的。”
皇帝眉头又舒展开来。
左丞相终于神色有了波澜。
“那人还是个小头目。”王崇礼说着对皇帝又行了一礼，“陛下，说到此，臣要请罪。臣从不知我琅琊王氏居然有这等包藏祸心、天理难容之辈！”
“崇礼！”左丞相王良一步跨出众臣之列，“你说话可要慎言！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可不要胡乱安到琅琊王氏身上。我们王氏这些年来为陛下劳心劳力忠心耿耿，陛下岂能不知？你自己也出身琅琊王氏，这样污蔑自家，就不怕琅琊王氏容不得你？”
“我们琅琊王氏多数人自然是忠心不二，但是林子大了有什么鸟都难说。”王崇礼抬手直直指向王良，“王良你莫以为你是王氏族长，就能威胁到我！今日我便是拼着被逐出王氏，也绝不会姑息你这奸佞之辈！”
龙椅上原本兴致勃勃的司马丕听到这里，神色震惊了。
怎么回事？这事居然跟鹤行有干系？
司马丕有点埋怨地看着王崇礼道：“王卿，你可确实查清楚了？劫刑部大牢的人，出自琅琊王氏？”
王崇礼以额触地，含恨道：“陛下……臣连夜审了那头目，他正是琅琊王氏暗卫首领卓清。此人一贯奉命于王良，这次他趁夜来劫狱，也是出自王良之意。”
“可是……”司马丕看了看站在一边脸色阴沉的王良，“可是鹤行为何会指使人去劫刑部大牢呢？会不会……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莫不是有人构陷左丞相？”
要说自古以来，皇帝猜忌重臣，以莫须有定罪的不在少数。像司马丕这样偏袒臣子，主动替臣子脱罪的皇帝却是少见。
底下朝臣已经小声议论成了一片。众人眼神在王良和王崇礼的面上飘来飘去，又瞅了瞅不发一言的王氏诸臣，心里都大概有了数。
王崇礼冷笑一声，看向王良说：“左丞相为何指使人劫狱，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给陛下听听？”
王良眼如淬毒，盯着王崇礼：“崇礼？你确定要继续构陷于我吗？你若及时止步，我倘或会看在你我同出王氏，原谅你这一时鬼迷心窍。”
“构陷？”王崇礼奇道：“我人证物证俱全，谈何构陷？王良！既然你执迷不悟，今日就由我亲自来向陛下揭开你这个叛国逆贼的真面目！”
王崇礼把从氐人口中审出来的，豫州被围一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王良与当时的秦国主将苻琳勾结，将豫州陷于危难。幸而右丞相桓伊力挽狂澜打退了秦兵才守住了大晋门户。近些年苻琳在秦国混得不得志，听闻王良却成了大晋炙手可热的左丞相，就想着来寻王丞相攀攀交情，却不料碰上盘查灾民差点被抓……
“王良指使人去劫狱，怕是听了风声，知道自己快暴露了，这才兵行险着吧？”王崇礼“哼”了一声，“可惜你小看我王崇礼了！刑部大牢可不是纸糊的！”
呵呵，刑部大牢？
就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假把式，能拦得住王氏暗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良早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他中了桓伊的套了。
从那些氐人消失开始，桓伊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就在等自己入套。
自己的那些暗卫只能是栽在了桓伊的手里。
能从附属五城数十万人中挖到那百十个氐人，桓伊既然有这种本事，又怎么会拦不下王氏暗卫。
怪只怪自己太自信了。他自以为王氏暗卫出手，即便不成，也可全身而退……
王良不再看王崇礼，也不必多想王氏众人的态度。
他们怕是一早就同桓伊串通过了——舍车保帅。叛国之罪，王氏不能背，只能是王良一人之责。
“陛下。”王良平静地说：“我出身琅琊王氏，世上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见识过？我何至于做叛国之事？我对陛下对大晋之心，日月可表！今日就凭几个秦国细作的妄言就定我的罪，鹤行是死也不会认的。”
司马丕听了这半天，早已身心俱疲。他心里也对王良叛国这事半信半疑，若说都是污蔑，为何连他的亲信卓清都出来指证？但是王良的话也有些道理，他没理由叛国啊？何况鹤行对他也确实忠心。
“陛下。”众臣中又走出一人，是员外散骑侍郎王宣之。此人也出自琅琊王氏，与王良同辈，却自幼不得家族重视，混到三十来岁也才混了个员外侍郎。“要说起此事，臣倒是大概知道……说左丞相打豫州图什么也不至于。王鹤行嘛，行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他自幼被族叔王邵捧为珠宝，行事肆意妄为，不高兴了杀人放火都只凭一时之意。他想打豫州，说不定只是想打着玩玩也未可知呢……陛下您瞧我这小指，也不过是左丞相一个不高兴就是折断了。”
王良看向这人，面目在脑海里有些模糊，但是他那根折断的左手小指王良还有些印象。幼时他刚从江左回到本家，被人讥讽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他一怒断了这人一指。从此再也没见此人出现在面前过。
“陛下……”工部侍郎出列道：“仅凭几个不知根底的氐人一面之词，确实不能妄下论断。通敌叛国是死罪，臣认为需谨慎些。”
司马丕掐了掐眉心，忍者头疼说：“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陛下……”秘书丞快步走到司马丕身边，小声说：“太后来了。”
褚太后多年不入朝堂，但她余威尚存，朝臣见了她都忙毕恭毕敬地伏地行礼。
褚太后径自走到龙椅后面的珠帘里，才开口说：“哀家今日突然临朝不合规矩，不过事关重大，也不得不为之。昨日哀家收到秦国皇子一封急函。”
来了……王良惨然一笑。
几个小鱼小虾扳不倒他。
桓伊怎么会给他留喘息的机会。
“秦皇子苻琳亲笔，说手中握有我大晋左丞相王良通敌叛国的证据，希望以此换他随从数人的性命。”褚太后让人将一封信函呈给司马丕。
司马丕接过信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王良。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殿下瞬时乱成了一锅粥。
珠帘后面，褚太后扬了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