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欠下的军棍
苑杰看来也不知道逸飞脚伤了,也许是忙起来了。逸飞感觉到,自从进了营,就没怎么见过苑杰。
没有解闷的人,逸飞的脚伤似乎痊愈得很慢,每日在医帐里脚不敢点地,只好厚着脸皮,迎着医官姐姐们鄙视的目光,配药写方、整理库存进出。
“哼,让开!”说话的医官紧紧地束起发髻,包裹上湖色头巾。白布条扎起的手腕,不客气地顶开逸飞的肩,从逸飞身后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药膏。
逸飞低头,心里说:“忍忍吧,是我自己要到前线来的,如果这就是我的结果,那我应该承受。纵然再不甘心,也是自己没有做到,没什么好怨的。”
低下头去的时候,却暗暗地吃了一惊。
医帐的地面是以草席和粗麻布铺了好几层,进入医帐不能穿鞋的。刚才拿药的医官,脚上也缠着裹布,裹布还隐隐地渗出了些许血水。有了这个发现,四顾忙碌备药的几位医官,每个人都有伤,有的走得不快了,有的手抬起来困难了,有的脸上被橇绳打出的血印还新鲜。
逸飞有千头万绪的体会,却是一条也整理不出来。
他是来帮忙的,也是来学习的,怎么能因为这点伤病耽搁了大事?
思想至此,逸飞双脚触地站了起来。
脚底的疼痛,他试着忽略,向手伤严重的医官道:“姐姐,你手不便,我来帮你。”
那医官毫不领情:“帮忙?您大少爷不帮倒忙就是好的了,歇着吧。”
逸飞也不多听,将手伤的医官手中药箱捧在手内。那医官喊道:“快还来!不要你管!”逸飞却低头认真数了数箱内药瓶,道:“还缺一瓶防风寒的妙音散。”随即踮起脚尖,从上方柜子中拿到药瓶,放好之后递了过去,又去看宫中御医清点药单的事。
医官中有人嗤了一声道:“昨儿小双姐不是劝你别把女人的意思放在心上么,怎么今儿又来贴冷板凳,怕不怕羞?”
逸飞微微一笑道:“男者,劳力之形。诸位姐姐家里或是有兄弟,我就是要替他们帮姐姐们做些事情,让家中兄弟们放心。”
方才那医官道:“军中之人,谁不是这么勉力,小嘴说得轻巧,到时候别嫌活计重了,哭闹着回家!”
逸飞一边帮忙一边信心十足道:“不会的,我等大家得胜同归!”
有的医官微笑了,有的半信半疑,但是每个医官心中都有同一句话:
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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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来,前线摩擦不断,虽然未有大冲突,但时常有伤亡。
祥麟的游骑兵下手够狠,弯刀如满月,砍进去就是一旋身,力气大的能直接把人割成两段。
医帐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八个药炉在账外依次排开,太医院的学生轮流煎药和进去看顾病患,在逸飞的指挥下井井有条。
逸飞也亲自下手,认穴下针,不停地做着止血药膏。
往常医官们要忙上好一阵子,现在有了这群御医帮手,做得飞快,几个重症病患的性命也暂时保住,被抬去了旁边的营帐,医官们这才把逸飞看做同伴,纷纷笑着夸他:“这才是自己人该有的效率。”
小双也赞许地点点头:“医正大人,你们宫里的人缘来自平时,我们这地方,就是用能力说话的地方!咱们雁家军中,每个军士的晋级加饷全凭本事,哪怕就是洗衣房的大哥,也都是这样的!”
逸飞还没来得及回话,外边却传来急促的呼喊声,他急忙让出门口的地方,方便兵士们抬进病患。
只听外面惊呼:“快把松长信抬进来!”
担架之上,苑杰双眼闭着,尚有呼吸。从表面就能看得出来,这小子已经身中三箭,战友早将箭折断,留了一段短短的箭杆子在外边。
逸飞有一息间的愣怔。看苑杰的身子一点点从自己视线下被抬了过去,心里没有恐惧,只有莫名的紧张。他放下帐帘扶住停稳的担架,拍着苑杰的脸颊,喊他的名字,苑杰睁开眼,勉强对他一笑,却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苑杰,你千万不要昏过去!”逸飞双手开始颤抖。
说实话,他是第一次实际地处理人类的箭伤,已经乱了阵脚。
看到苑杰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害怕,现在,熟识的人在生死边缘,不知所措的感觉刚刚消退下去了,一旦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恐惧就像夜幕一般,一下子笼罩了他。
一时间,逸飞便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动手去碰他,是否可以救他,自己是否算个医官。
“愣着干嘛,快动手!”小双道,“别人不要插手,松长信身份贵重,让医正大人亲自来。”
其他医官马上回到岗位,备药煮布,逸飞心中暗暗叫苦。
为什么不是别人,不是不认识的人,而是苑杰?
万一不好了怎么办,万一不好了怎么办……
手中拿着用来麻痹感觉的药酒,逸飞强行控制自己镇定下来。
一定要稳住,会不疼的,我只要又快又好地治好他。
对,又快又好。
吞咽一下,喉结摩擦着领子,原来也会疼。逸飞拿白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双眼,稳定双手,将药酒擦在伤口周围。开始苑杰还会咬着牙皱眉,随着药酒作用的发散,苑杰眼睛眨动,又是一笑。
虽然说不出话来,苑杰嘴唇是能动的。他无声地用嘴唇向逸飞表示:开始吧。
可以动手了。
逸飞拿出在药酒中泡了许久的小刀,从伤口形状判断着箭头的方向,割开肌肉,拔出箭,又轻又快,苑杰没有出太多血。
太好了,第一步很顺利。
一击即中,逸飞之后的动作越来越快,手也越来越稳,三支箭矢拔出,止血,上药,包扎,全部完毕,身边炉子上的一壶冷水,还未沸腾。而逸飞茫然地瘫坐在地,惊喘不定,接过旁边御医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医官们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医正大人不要紧张,只是小伤,还好箭上没有毒,不然才真是坏了呢。”
这时雁晴也来了,掀开帐帘:“小双,他怎么样?”
小双头也没回道:“没事了。”
“能再打二十军棍么?” 雁晴皱着眉,一脚踏进了帐内。脚步到处,铺地的茅草被踩出几个软软的凹陷。
小双停了手上的活计,吃惊道:“为什么要打军棍啊?”
小双丝毫不在意雁晴穿鞋入帐的行为,居然装作了没看到,随手扔了两块布,雁晴便站在上面。若是别人,只要敢踏进一步,只怕是就被小双骂了出去。
雁晴在担架旁边蹲下,毫不留情地拿刀鞘拨着苑杰的脸,苑杰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欢畅,但是在伤痛之中,显得有些勉强。
雁晴翻了翻白眼,起身道:“让他不要去到处乱跑,这家伙可好,跑出十多里到处逛去。结果就发现了祥麟的弓箭手,这家伙倒也猛,一人击杀了人家五六个弓手,下场就成了这样。”
逸飞心中暗想,现在雁晴所说,虽是寥寥几句,但实际的过程,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呢。不过,歼敌不少,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还要打军棍么?
小双一边洗净双手,一边向雁晴笑道:“那也不必急在这时候打军棍吧,今天的伤员们都说,要不是松长信掠阵,他们得在弓箭手那里折损不少。我还没问是怎么回事,结果松长信就被送进来了。伤员说的原来是要跟你说的事合起来,才算完整。”
雁晴沉着脸:“管他是谁说情都没用,这军棍打定了,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把帐帘子一甩就出去了。
小双满不在乎,冲逸飞吐了吐舌头。
逸飞看看苑杰,苑杰也吐了吐舌头。
军中之事,来日方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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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鸳鸯郡扶柳县,春意沉醉。
雪瑶从马车中刚走下来,雨泽在车下搭手。
酒楼支应娘子一双娇俏眼睛都笑得看不到了:“您贵客少见了,可是远方来的?小店可以住啦,快快,里面的给客官找个雅座啦!”南音绵软,说起官话,也带着南方味,高声呼叫,不觉得声音过大,更加了几分妩媚。
雪瑶坐在临街的雅座,手中捧着新茶,望向路边景色。
南方天气温和,春信早报,夏也来得早。千百条柳枝在风中微微摇动,连成了一片绿色的帷幕。树干向临着水的方向倾斜着,不同柳树之间的柳丝依依交缠,形成一行曲折形状,如玉带围河,别有风韵。
西府海棠正在花期之末,夜风吹过来时,花瓣已经大片飘落,空中处处留香。微风乍起,春水揉皱,香气远播,数不尽的心旷神怡。
夜色铺满了地面,酒楼门前都挑了灯,这一带客店多些,虽不能使整个城镇亮如白昼,也颇有一番不夜之城般的情调。
据说,要观赏到外边更美的景色要在明早,现在雨泽正在看的,是江南另一景。
都说鸳鸯郡人人风雅,在这客店中墙壁之上,也可见一斑。
这雅座的墙被刷为雪白一片,上头题着不少诗句,旁边放着一副笔砚。看来这意思,是来往的顾客,人人都可赋诗题词于墙,尽展文采。
雨泽立起来看诗词,看一首,念一首,略略品评,甚是喜欢。